《怎么谁都认识我》栖泷

19、身份

　　当夜雪路并未回到土御门大路，只有宫中来接雪路的那个侍女又过来告诉晴明，藤壶女御与雪路小姐一见如故，所以雪路小姐会在宫中多待几日。

　　晴明听完这个消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投向檐廊上缩成一团正在睡觉的白狐。

　　阴阳寮中的阴阳师们，即便是身为阴阳头的贺茂保宪，他的官职也不过是从五位，而能够进入清凉殿的却是官四位以上的殿上人，若无陛下的特昭，他们自是不能随意入宫。

　　所以又过了几日，当博雅参加完诗会来晴明府邸中找他，发现雪路还未回来时，也不由得有些疑惑。

　　“雪路小姐在诗会上表现如何呢？”晴明斜躺在榻榻米上，右手手肘撑着地，将侧脸搭在掌心，左腿曲起，左手随意地拿着酒杯。

　　博雅盘腿和他坐在同一张榻榻米上，回答道：“我并未在诗会上见到雪路小姐。”

　　这倒让晴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博雅见状，解释道：“诗会时，陛下确实问了雪路小姐在哪，可藤壶女御却解释道雪路小姐昨夜不慎染了风寒，不便见人，正在她的房间里休息。”

　　晴明听罢，换了一个姿势坐直了些，他将酒杯放下，抚平狩衣上的褶皱，“博雅，你亲眼见到藤壶女御了吗？”

　　“不……女眷们在隔壁的房间，我只听见了她的声音。有什么问题吗？”

　　晴明阖上眼皮，“不，没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事情，所以博雅并未在晴明的宅邸中过多逗留，而就在他走后不久，晴明的宅子前，有一辆牛车停了下来。

　　正是逢魔之时，黄昏的霞光将牛车的影子拉得老长，头上盖着一件黑色唐衣的雪路从牛车上下来，缓步走进晴明的院子。

　　原本耷拉着脑袋躺在檐廊上的狐狸一见她回来，支起四肢抖了抖浑身的毛发，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

　　雪路背对着夕阳的方向，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隐藏在唐衣下的阴影中，从庭院缓步进来，即便是见到坐在廊上的晴明也只是微微颌首，保持着抬手捏着盖在头上的唐衣衣领的姿势没有变化。

　　白狐原本是想蹭到她身边的，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蹲坐在原地仰着脑袋看着她。

　　就连狐狸也能察觉出来她的异常，晴明不可能发现不了，她现在的状态甚至比刚被他捡回宅子时还要来得低靡不振，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中，看不见半分明媚。

　　“说起来，雪路小姐一直都没有给它起名字呢。”晴明没有开口询问她关于宫中之事，反而说起了她脚边不远处的小狐狸。

　　确实，自将它带回来，雪路一直没有给它取名，就连以毛色种族随意命名，诸如“小白”“小狐”之类的代称都没有。

　　她每次想叫它的时候，都是拍拍手，或者拍拍檐廊发出些声响，然后朝它伸出双手，喊着：“过来呀。”

　　狐狸素来是通人性的生物，听到她的呼喊，它很容易便能知道是在叫自己。

　　若是晴明直接问她藤壶女御，雪路必定是不会回答什么的，单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点晴明十分清楚。

　　所以他选了另一种问法，能够困扰雪路的，最大可能便是这个。

　　——她的身份。

　　与她过去的记忆挂勾，她在成为“雪路”之前的身份。

　　雪路的脚步顿住，眼神向上移动着，目光转向晴明。

　　为了防止潮湿，京中的屋子都离地面有些距离，底下用其他材将地板撑起来。

　　晴明坐在廊边，合起的蝙蝠扇放在膝上，自然放下的双腿，足底平踩在庭院，廊面和庭院地面的高度刚好和他的小腿长度相仿。

　　雪路见状，拉下了头上盖着的唐衣，随手折了两下抱在怀中，在晴明身边坐下。

　　她今日依旧是穿着那套华美的十二单衣，垂眉敛目，看起来矜贵又冷淡。

　　即便是刚来时，晴明也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此时的庭院已经被霞光染成了沉闷的橘红，雪路望着庭院里那些自由生长的藤蔓与草木，心却沉了下来。

　　“名字，是束缚吧。”她轻声说道。

　　“雪路小姐为何会这样觉得呢？”晴明反问。

　　雪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脚边不远处的狐狸，缓慢地说道：“狐狸是山中的野兽，它本该是只野狐，如果我为它取了名字，它是否就成了我的附庸，会被我的咒所束缚？”

　　庭院中有轻柔的风吹拂而过，雪路捏紧了手中的唐衣，指节泛白。

　　“若是这样说的话，雪路小姐也被我的咒束缚了吧，因为我为你取了名字。”晴明说道。

　　这正是雪路害怕的地方，藤壶女御和她说的话，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并不是雪路，也不属于这里。

　　但事实却是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一切，甚至有了一种——即便是想不起来，就这样作为“雪路”生活在这里也没有关系的想法。

　　晴明已经侵蚀了她的生活，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极大的位置。

　　“我以为你能明白的。”晴明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所谓的‘我是谁’并非完全取决于‘在别人眼中我是谁’，或者‘别人赋予我的身份’，而在于自己的心。”

　　“你觉得自己是谁呢？”

　　晴明的话如同破开雾霭的阳光，直直地照进她的心里，将那些阴沉湿重的雾气蒸发。察觉到身边之人的视线，雪路却不敢转过去直视他的眼睛。

　　晴明是一个立场和他的心智一样坚定的人，雪路从来都知道自己远不如他，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失去记忆，忘记曾经一切的人是他，他会如何呢？

　　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晴明起身走向院子，微风将他的话一同吹至她的面前：“跟随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昏黄的霞光倾斜着洒落庭院，将晴明的侧脸笼罩在橘红色的光辉中，但他的另外半张脸却完全不被眷顾，像是被割裂成了两部分。

　　不知为何，雪路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鬼怪。”

　　顶着“白狐之子”的头衔长大的晴明，清俊早慧与他人有着明显差别的晴明，他幼时真的不会受到任何歧视的目光吗？

　　这些问题雪路现在不会问出口，将来也不会问出口。因为她想要的答案，晴明已经告诉她了。

　　“您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雪路感叹道。

　　正是因为太过坚定，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影响到身边的人，将他人染上属于自己的色彩。晴明很少与人来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亦是屈指可数，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单从这一点来看，能与晴明成为至交好友的博雅也绝非普通的人物。

　　“我就把这当做称赞吧。”她看到晴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被他的笑意感染，雪路也不由得嘴角往上翘了几分，心情明朗起来，她将膝上的唐衣递给晴明，抱起不远处的小狐狸。

　　“这是藤壶女御的衣物。”雪路一边抚摸着小狐狸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毛皮，一边说道。

　　晴明看出上面的花纹和雪路身上的一样，“藤壶女御认识你吗？”

　　雪路抚摸着狐狸的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才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转头看着晴明，“她认识的……似乎不是我。”

　　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唐衣，也扔到晴明膝上，让两件衣物更加清楚地比较着。

　　“能察觉到什么吗？”雪路问道。

　　晴明更加仔细地查看了两件衣物，“藤壶女御的唐衣上，似乎有奇怪的味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雪路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不愧是晴明大人，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你。”她一字一顿地说：“藤壶女御是妖怪。”

　　这个回答晴明并不意外，有传言说他饲养的式神成百上千，整个平安京都在他的注视之下，这个传闻虽有些夸大，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早先有式神告诉他京中出现了奇怪的妖气，想来便是藤壶女御了。

　　“你是如何知晓的呢？”晴明问她。

　　“是她主动暴露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有种熟悉的感觉。”雪路略有些动容，“可当我询问她是否认识我时，她又说不认识……”

　　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倾身抓住晴明的手臂：“她说的是「我从不认识雪路小姐」！”

　　藤壶女御不认识她的前提是建立在她只是雪路的基础上，若严格来说……以她不是雪路，或者以她成为雪路之前的身份来说——藤壶女御其实认识她。

　　这就能解释她为什么给她送来十二单衣，为什么特意请人将她接入宫中，又将她留在宫内数日。

　　因为她们曾经相识，而且从雪路觉得十二单衣熟悉这点来看，她曾经的身份绝对不低。

　　可这也能充分证明，藤壶女御并不承认她作为“雪路”的身份。

　　因为藤壶女御所认识的，是曾经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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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给动物命名，所以它们变成了宠物，那阿爸给了女主名字……这不就表示……
女主：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晴明。
阿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