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谁都认识我》栖泷

17、流言

　　回到土御门大路已是未时，饥肠辘辘的几人在回来的路上又买了鸭川的香鱼，牛车一停下，雪路便提着藤笼跳了下去。

　　她的动作太过干脆利落，与数日前那番娴静的姿容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雪路和刚来时的差别就越大。一开始是标准的贵族姿态，一举一动和晴明所见的贵族少女并无差别，而相处一段时间后，雪路却在他面前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自由随意。

　　而当有外人做对比的时候，这种差别就愈发明显。

　　就拿这几天来说，面对音女时她的言行间皆是无可挑剔的贵族矜持，这也正是音女为什么会轻易相信她是藤原济时妹妹的原由。

　　可适才在牛车上，雪路突然掀开帘子探进身来，开口便是询问晴明身上有没有带钱。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她在面对晴明时早已放下了那层贵族的伪装，将最真实的自我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样的变化，即便是博雅也能察觉到。

　　晴明和博雅从牛车下来，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

　　雪路提着藤笼径直穿过庭院，将笼子放在檐廊上，然后去后厨烧了一壶热水。

　　提着香鱼和她一起前往厨房的博雅看到她的动作，顿时瞪大了眼，“雪路小姐……该不会是要……”

　　博雅话未说完，雪路已经从他的表情读出了他的心思，她提着热水摇摇头，“我何时说过要吃它了？它身上那么脏，我只是想帮它擦擦而已。”

　　博雅才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到雪路说：“博雅大人怕不是以己度人，自己想吃它吧？”

　　博雅：“……”

　　雪路取笑完他，从厨房里找了一个木盆，将壶中的热水倒进盆中，又加了冷水兑好，这才端回檐廊。

　　而这边的晴明却早已将狐狸从藤笼里放了出来，当雪路回到檐廊的时候，只见到那只狐狸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呲牙咧嘴，浑身的毛发竖起，从喉咙底发出低低的吼叫声，连尾巴尖都透露着警惕。

　　而它面前的晴明却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甚至合上了手中的蝙蝠扇伸过去逗它，丝毫不将它的威胁放在眼里。

　　“晴明大人真是天真烂漫、孩提心性。”雪路将手中的木盆放在他身边。

　　“雪路小姐真是风趣。”晴明哑然失笑，看着雪路拿手帕沾了水，往小狐狸身边挪动着。

　　虽说不惹孩子喜欢，但雪路却意外地没有激怒狐狸，前一刻还在对晴明呲牙利爪的狐狸，后一刻已经在雪路手下乖巧地眯着眼睛。

　　为了方便擦拭，雪路将它抱在了怀里，它趴伏在雪路的膝上，也不挣扎，看起来甚是惹人怜爱。

　　绫女将烤好的香鱼和酒一齐端出来，晴明和博雅面对面，小口呷着杯中的酒水，偶尔看到雪路温柔仔细的动作，晴明微微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擦净狐狸皮毛上的泥尘，晴明让蜜夜从院子里摘了些络石捣烂，将汁液混着捣烂的叶子敷在它的伤口处。

　　狐狸安稳地在雪路怀中阖上眼，雪路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它的毛发，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在她手底下微微抖动着。

　　“雪路小姐为什么会想救它呢？”晴明突然问道。

　　雪路抬起头，“晴明大人为什么会救我呢？”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晴明靠着檐廊边的柱子，一边喝酒一边回答。

　　“您将我从雪路上带回来，我将它从山林间带回来，都是一样的理由。“雪路说道。

　　晴明没再说什么，只是默许了她将狐狸留在宅子里。

　　狐狸身上的伤口好得很快，对雪路的亲近却未变化，雪路有时候坐在檐廊上看书，它便跳到她怀里，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或者望着她手中的书本。

　　“那就一起看吧。”雪路笑着将书放低些，觉得它果然十分有灵性。

　　晴明的书房里除了咒法古书，也有时下流行的话本诗集和歌，雪路对符咒阵法十分感兴趣，某次兴起仿照着书上的图案画了几张，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这些符咒，她已经绘制过许多遍一样。

　　将这个发现告诉晴明，晴明十分随意地掏出一堆符纸拍在她面前，又拿着一张已经绘制好的符咒，放在另一边。

　　“那么这些就交给雪路小姐了。”晴明说这话时面色凝重，语气深沉，简直像是交付给了她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被委以重任的雪路兢兢业业地画了几百遍同一个图案，感觉自己手都要废掉了。

　　而晴明却在第二天应卯时将所有符咒带上了牛车，回来时，他问了一个令雪路当场木然的问题——

　　“雪路小姐想加入阴阳寮吗？”

　　雪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晴明大人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面前的晴明已经合上蝙蝠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掌心里，“雪路小姐还记得自己绘制的那些符咒吗？那其实是阴阳寮中用来布置结界的东西，师兄将这个任务交付到我手里……”

　　雪路：“……”你还真是会偷懒啊。

　　“然后呢？”

　　晴明：“然后就被师兄发现不是我的手笔啦，所以我只好把真相说出来了。”

　　话虽这样说，但晴明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或者懊恼的神色，而是带着平日一贯的轻浅笑意，那双形状艳丽的眼睛没有放过她面上神色的变化，将她的动摇收入眼底。

　　“师兄已经答应了呢。”晴明又补充了一句。

　　雪路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隔天，她和晴明一起出现在了阴阳寮中。

　　阴阳寮很少有女性，更何况她还是和晴明一起过来的，在寮内阴阳师们好奇的目光中，保宪痛批了一顿晴明。

　　不按时应卯，不认真完成任务，没有一点责任心，诸如此类的话语一个劲地砸在晴明身上。

　　可这个被点名批评的人完全没有丝毫悔改之心，反倒是笑意盈盈地回视着保宪，像是在接受表扬一样。

　　雪路被他厚实的脸皮惊呆，愣在了原地，直到被保宪点名才回过神来。

　　在批评完晴明后，他又称赞了一番雪路的天赋，并展示了她画的符咒。

　　——即便是与晴明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以如此强势的姿态降临阴阳寮，未过多时，整个平安京都知晓了她的存在。有关她的传闻在贵族间流传，但更加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与安倍晴明的关系。

　　“听说……她住在晴明大人家中。”

　　“听说……她是晴明大人亲自带回去的。”

　　“可博雅三位也经常在晴明大人府中留宿……”

　　诸如此类的流言愈演愈烈，颇有种一发不可收拾的燎原之意，而且尺度也越来越可怕。

　　在生性风流的平安京贵族眼里，同处一个宅子还不发生点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当她和晴明，甚至还夹着点博雅的绯闻传到土御门大路的时候，雪路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了。

　　如此龌龊的思想，真该让他们来听听晴明和博雅互相说喜欢时的坦然。

　　“我与博雅三位只是朋友。”晴明解释道。

　　雪路下意识问道：“那我和你呢？”

　　说完这话，她才发觉自己的用语好像有些问题，正想找个理由将话题拉过去，门外却传来了博雅的声音。

　　正好此时绫女将酒和小菜端了出来，摆在檐廊上他们常坐的地方。

　　博雅的出现缓解了诡异的氛围，晴明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题一样，照常和博雅一起坐在檐廊上喝酒，雪路正打算去书房里躲躲，却被博雅的话绊住了脚步。

　　“过段时间宫内又要举行诗会，陛下点名让雪路小姐也参加。”

　　雪路不解地回过头看着他，“为什么陛下会知道我？”

　　虽然乱七八糟的谣言已经漫天飞舞，但平安京素来如此，再怎样也不会引起陛下的注意吧？

　　“前些日子，陛下钦点了坂部大人的养女藻女入宫，不过数月便将其升为尚侍，而后又提为女御，赐居飞香舍，我听说是她想见雪路小姐。”

　　为了讨藻女欢心，让雪路参加个诗会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雪路还是不太明白藻女为什么想见她。

　　而接下来的事情，则更加出乎她的预料。有侍女敲响了晴明家的门，雪路去开门时对方却自称宫中之人，将一封熏了梅香的信和一个用布包着的盒子交到她手中，并未等她回答什么，又道：“藤壶女御在宫中等您。”

　　雪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藤壶女御是谁。陛下的居所是后凉殿，飞香舍是离后凉殿最近的五舍之一，又称藤壶，是藻女的居所。

　　侍女完全没有自己先离开的意思，雪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拿着东西回到院子。

　　见她拿着东西回来，坐在檐廊上的晴明打开手中蝙蝠扇，气定神闲地摇着，“雪路小姐是被表白心意了吗？”

　　“不……”雪路打开信纸看到上面的内容：“藤壶女御请我入宫……她已经准备好了衣物。”

　　她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套完整的十二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