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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红尘不染(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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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殿中老僧与傅庆的交谈终于有了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老僧道:“贫僧近期少有下山,傅统领自东而来,必定一路探访不少民情,不知血瘟蔓延至何处了?”
闻言,傅庆放下茶盏,沉声道:“不敢欺瞒大师,血瘟已蔓延至距此山一百里的焦越城,周边郡县已完全沦陷。”
“我已派人将焦越封锁,围绕城池挖出壕沟,并在里面铺满铁蒺藜拦阻人兽来去,不日便放火焚城,清除疫病。”
老僧口诵佛号,表情变得更加悲苦:“焦越共有三万六千余条人命,还望统领三思。”
傅庆苦笑:“傅某何尝想要犯下这种堪比屠城的罪孽?”
“我知大师有慈悲心,曾亲率寺中弟子前往清风岭治病救人,但其结果若何?除大师之外无一人幸免,所有僧人皆感染血瘟死去,闹到最后,还不是我们放火烧山才保住了周边村落。”
“这血瘟无药可治,我们只能控制它的蔓延。若是焦越城中有一名染疾之人逃出,恐怕整个西面都将遭灾。”
“况且焚城之事并非傅某一意孤行,乃是近邻焦越周边三城八万百姓共同请命,牺牲一城以保三城,此无奈之举啊。”
老僧默然,似乎无力反驳。但暗中窃听的裴戎却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姓傅的家伙想要拿三城百姓德道绑架那老僧,张口无奈,闭口牺牲,简直就是慈航玩剩下的,若让他那位霄河师叔前来,保证能说得更加动听漂亮。
又听那傅庆道:“大师,傅某想点一盏海灯供在佛前,为焦越百姓祈福。”
老僧轻轻一叹,吩咐守护他的武僧去后殿取一只海灯。
武僧有些迟疑,警惕地盯着傅庆看了一会儿,见他低眉顺眼表现得十分谦和,又念及前殿与后殿不过百步,若傅庆有所异动,依自身武艺不过三息便能赶来。
于是,他躬身一礼,转身去取海灯。
傅庆扬声道:“还请大师取一只大的,称足十斤香油。”
武僧微微停步,侧身又一礼,这才跨出殿门。
傅庆见他背影消失收回目光,转头压低嗓音对老僧道:“大师可知这血瘟出由来?”
老僧微微一怔,道:“傅统领可是查出什么?”
傅庆做出神秘模样:“请大师附耳过来。”
见老僧依他所言倾身靠近,傅庆顿时目光一利,揣于袖中之手如鱼游出,竟套着铁指套立掌如爪,击向老僧胸口。
老僧早有所料,袈裟无风鼓胀,以肉掌相对。
两掌相触,两人身体俱是一颤,同时倒飞出去。
傅庆被对方雄厚掌力震伤,口溢鲜血。而老僧手指不停颤抖,翻掌一看,那被铁指套抓出的伤口泛出乌青色,乃是中毒的征兆。
傅庆以手足触地,带血的铁爪在地上抓出数道白痕,他双腿一蹬,以猛虎狩猎之势,扑向老僧扑去。
这时候前往后殿的武僧终于听见响动,丢开海灯,冲来救人。
“悟法小心,对方手上有毒。”
老僧与敌人交手正酣,并不回头,喊声刚落,他忽觉喉间一凉,却是被一根钢索死死套住脖颈。
“悟法……你!”
老僧攥住钢索用力外扯,又被傅庆铁爪插入双肩,按跪在地。
武僧雄壮身躯一转,背抵老僧躬腰蜷身,钢索从肩头绕过,用力往下拉拽。竟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绞首架,欲将老僧脖子拧断。
他一面做这事情,一面泪流满面:“住持,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娘与小妹落在傅庆手上……”
傅庆面目狰狞,露出快意冷笑:“老不死的,你不知你是神仙还是妖怪,竟能在灵均寺外设下秘法,非受邀请之人不得进入。”
“原本我与你无冤无仇,但你不识好歹非要收留王主下令抓捕的猎物。害我这个西面的主事人,被同僚嘲笑连个小小的深山破庙都踏不平!”
他不停发力,将老僧肩膀抓得鲜血淋漓,似要将这段时间挤压的郁气尽数发泄。
“你不是信佛么?你不是慈悲么?”
他抬首,用阴毒凶狠的目光盯着佛坛上的雕像。
千手千眼观世音,明净庄严,宝光煌煌,慈悲垂顾着眼前发生的骇人恶行。
傅庆厉声大笑道:“你的菩萨为何不活过来,将你救下!”
裴戎听见傅庆的叫嚣,斜觑地上三道纠缠人影,测量自己与他们的距离。
菩萨不能救人,他却打算救人。
这并非是刺主忽然动了菩萨心肠,只不过他与阿蟾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结下善缘获取情报。
比起那位心狠手辣的赤甲军统领,灵均寺住持显然更为可信。
正当他在心中演算如何单足腾空天降一刀解决那个离他最近的傅秃瓢时,阿蟾从怀中摸出一卷丝线往左手缠绕,忽然问道:“裴戎,你信神佛么?”
裴戎怔了怔,摇头道:“我不信。”
阿蟾道:“为何?”
裴戎偏头,瞥一眼老僧的影子:“供奉他们一辈子的僧人即将惨死眼前也不见显灵的意思,一块不语不动的石头而已,信他作甚?”
蟾公子双唇微扬,摇了摇头:“这话对,也不对。”
他以齿咬断丝线,右手按住裴戎肩膀,令想要出手的刺主无法动弹,然后长身而起,手贴佛像一震。一声嗡鸣如龙吟虎啸,佛像震动,金粉簌簌而落。
裂纹自阿蟾落掌之处蔓延至观音手臂,那握有青锋宝剑的石臂轰然断裂,宛如降妖伏魔的净世一斩向三人当头劈下。
傅庆与武僧大惊,松开对老僧的钳制,纷纷跃开。
但千手观音的“攻击”并非停止,紧接着观音像的金刚杵手、施无畏手、白拂手接二连三地断裂,将那二人逼退至大殿右角。
阿蟾右掌一收一推,内息在佛像上游走精准附着于观音双目,那对纯金镶嵌的眼珠受高热而融,化作两行金泪缓缓流淌。
傅庆何曾见过这般异象,一时间心神大震,颤抖道:“这是……这是……”
武僧自幼礼佛,此刻见“观音显灵”,更是双膝落地,两手合十忏悔起自己的罪孽。
这时,蟾公子从纷扬烟尘中走出,一手持狭刀,一手握短匕,雪亮寒影照亮他清冷侧脸,瞳眸幽濛,似拢着云烟。
傅庆狠吃一惊,抓起武僧向对方扔去,自己则一蹬墙面,折身而逃。
阿蟾不曾侧身避让,他的刀太快,武僧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就被一刀封喉。他见傅庆逃走也不着急追赶,左腕轻轻一甩,短匕如白虹飞贯。
傅庆听着风声闪身躲避,孰料那短匕竟拐了一个弯儿在他脖间一绕。
阿蟾收紧五指,以丝线操控匕首环过傅庆脖颈一旋,人头被轻巧摘去,以平递而出的狭刀接住,并转身送入佛前一盏海灯之中,散乱的须发被火苗引燃成了灯芯,于佛前供奉以赎罪孽。
一切尘埃落定,碎石堆里响起一道嘶哑咳嗽。
老僧从佛像断臂下艰难爬出,解开颈上钢索,望向阿蟾的目光先是疑惑,后是震惊。
但蟾公子没有理会这分明想拉住他的手对他说些什么的老僧,走到佛像背后,伸出双臂,安静等着。
上面的人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跳下来,不过没有跳进阿蟾怀里,只是落人身旁,拿刀鞘作拐撑着自己。
裴刺主也是有自尊的,他多大的人了,在外人面前被阿蟾抱着多臊得慌。
阿蟾倒也没说什么,把手臂收了回来。
“你瞧,我这不就成了他的神佛么?”
裴戎刚说了一句你把好端端的大雄宝殿与镶金嵌宝的佛像毁成这样人不见得会领情,便被一声充满惊喜之意的“李神仙、李菩萨”弄得一窘。
这老匹夫逮人就喊神仙、菩萨真是脸皮都不要了……等等,他狐疑地看向阿蟾:“你们认识?你真名姓李?”
蟾公子沉吟片刻,干脆承认:“曾经姓过。”
裴戎一副你又唬我的表情:“什么叫曾经姓过?”
阿蟾微微挑眉:“毕竟我现在姓裴,不是么?”
裴戎顿时被堵得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老僧疲累地坐在地上,笑吟吟地望着二人,忽然吟道:“荷衣松食住深云,盖是当年错见人。”
“埋没一生心即佛,万年千载不成尘。”阿蟾顺口接道,向老僧微微颔首,“南柯寺,孙一行大师。”
老僧缓缓坐正身体,整了整衣袖,竟垂首及地以大礼相拜,仿佛真就看见一尊佛陀降临在面前。
“未曾想竟于此囹圄之地相逢,尊驾风采不减当年,‘红尘不染’慈……”
阿蟾抬手令其止声:“无需再唤那个名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既重生,便不再回首。”
一行大师再拜:“希望这场新生能涤净您身上尘埃,重归红尘不染。”
阿蟾自嘲道:“你应听闻过我在苦海的作为,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么?”
一行大师笑道:“祝福自然要说得好听,哪里管他能不能实现。”
阿蟾莞尔道:“你这和尚果然有趣。”
一行大师道:“您在数百年前就这样说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红尘不染(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