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55、深山野寺（修）

　　翌日清晨，裴戎没能依照阿蟾预料的时辰清醒。他嘴唇干裂起皮，全身如过了热水般潮湿烧烫，说明病情尤在加重。
　　蟾公子没有尝试唤醒他，揽过后背腿弯将人负在背上，出了山洞，走入蓊蓊郁郁不见人踪的密林。
　　他沿着昨日发现的路径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嘚哒嘚哒，一阵马蹄由远及近的传来。
　　阿蟾驻步回望，见遥遥一道人影御风驰骋。他展臂拦路，请对方停步。
　　但那骑士显然是在赶路，没有理会他的打算，马速丝毫不减，转眼间就要从阿蟾身边掠过。
　　在两人即将交错而过的刹那，蟾公子只是一个旋身，黑衫撩动清风，就那样突兀地挡在道路中央。
　　骑士大惊失色，骤然勒住缰绳，马儿发出一道短促嘶鸣，庞大阴影笼罩阿蟾，扬起铁蹄就朝他狠狠踏下。
　　阿蟾将背后的裴戎翻转入怀揽进臂弯，指拨狭刀一转，横鞘抵住马蹄。他单臂顶住连人带马的重量，随后压刀撤步令之平稳落地。
　　当一切尘埃落定，一人一马还是懵的。骑士惊慌地喘着粗气，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狠狠抹去脸上冷汗：“不要命了！”
　　阿蟾搂着裴戎腾不出手，只好微微躬身示歉：“出手拦阻阁下实乃事出有因，还望海涵。我二人因故流落此地，家侄不幸染疾，急需医治，敢问何处有人家踪迹？”
　　骑士推起斗笠，仔细打量这个拦路人。
　　阿蟾没有遮掩面容，那张银质面具依旧倒扣于脑后。熹光透过层林照下落拓疏影，他眉目如勾如描，是属于御众师的惊艳绝伦。但自有一股疏朗气质，将醴艳濯洗得清淡，宛如烟雨惊鸿一笔墨，苍山暮雪一点白。
　　骑士看得愣了神。直到骏马焦躁地甩了甩脑袋，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攥紧了缰绳。想起自己是要赶去与未过门的妻子相会，竟在半道被一个陌生男子迷了眼睛，自嘲地摇了摇头。
　　“前方再行六里山路有一座寺庙，名为‘灵均寺’。里面的主持博闻广记，善心仁行，貌似也懂些医术，应当能够救治令侄。”
　　阿蟾抬头再望山麓，依旧一片青绿，那灵均寺不知隐没何处。他让开道路，低声道：“多谢。”
　　骑士却没走，看了看阿蟾，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不醒的裴戎。觉着这两人应是遭逢祸事，流落深山的望族公子。他沉吟片刻，翻身下马：“令侄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去往灵均寺的路途不算短，这匹马让给你们吧。”
　　阿蟾优雅拱手，又令骑士闪了闪神。
　　“多谢好意，但我观阁下行色匆匆，当有急事，不好为我二人耽误，只请载上我小侄即可。”
　　骑士疑惑道：“那你呢？”
　　阿蟾道：“在下身法尚可。”
　　骑士没有强劝，翻身上马，接过裴戎将人圈在胸前，转头对阿蟾道：“胡炆。”
　　他打算交个朋友，向对方通报了姓名。
　　蟾公子却有些犯难，若道“阿蟾”，有名无姓，不像真名，未免失了诚意。事实上，“阿蟾”也的确不是他真名，那是裴戎给的名字。
　　在苦海时，那头狼崽儿曾多次试图套出他的真名与过去无果，又不愿以“梵慧魔罗”称呼他。
　　某次他俩相约观海时，裴戎指着海天交接出升起的明月，玩笑道：“有道是观空波涌玉蟾蜍，我身边有美人皎皎兮似这海面倒映的玉蟾光，要不我就叫你阿蟾吧？”
　　那时那刻，年轻杀手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初显峥嵘的眉眼被月光照亮，犹如吸饱雨露在劲风中成长的荒原野草，那样蓬勃又热烈，令人无法不瞩目，也无法不喜欢。
　　竟令一尊历经悠久岁月见证世代更迭的道君那止水般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让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好，以后我就是你的阿蟾。”
　　回忆断在这里，蟾公子收敛思绪后蓦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笑影。
　　“单名一个蟾字。”他想了想，认真答道，“唤我‘裴蟾’就好。”

　　就这样，胡炆带上“裴蟾”两人一同赶路。
　　胡炆发现对方那句“身法尚可”实在太过谦虚。他的坐骑已是难得的好马，那名容貌昳丽的刀客却能毫不费力地稳稳缀在他身后，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扶风而行，纵然拔足疾驰亦带着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优雅。
　　胡炆发现自己又盯着对方走了神，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边御马，一边同阿蟾闲谈。问他俩从何方来，可是遭遇了什么祸事。阿蟾道从西方来，遇见猛兽偷袭不幸跌落山谷。胡炆又问令侄病愈后，有何打算。阿蟾道走出山林寻找失散的同伴。
　　聊着聊着，胡炆打趣说道：“我观裴公子高眉深目，似有域外血统，而你那侄儿则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模样，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蟾道：“我俩并无血缘关系。他父母双亡，年幼失怙，血亲长辈冷心冷情不愿看顾于他，便从小送到我家中抚养。”
　　胡炆唏嘘道：“如此身世着实可怜，却也令他遇到裴公子这般好的亲人，也算是一场幸事吧。”
　　阿蟾笑了笑，没有应答。能在苦海毒坑里“平安长大”从另一角度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幸事了。
　　两人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忽然胡炆扬鞭指向前方，道：“灵均寺到了。”
　　阿蟾举目眺望，一座白石朱瓦的佛塔凸出层林，日光照耀塔顶，琉璃瓦当红得灼眼。当当，悠远钟声响起，宁和了万顷碧林。
　　三人一马，来到寺前。胡炆翻身下马，携起铜环叩响寺门。阿蟾跟在他身后，打横抱起“侄儿”。裴戎软软垂首，温驯地靠在他肩头。
　　静候片刻，寺门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缝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瞧。
　　胡炆客气拱手：“秋鸣小师傅，是胡某。”
　　门内人磨蹭了一会儿，充满稚气的声音用一本正经的语调问道：“胡施主，你身旁两位客人从何而来？”
　　胡炆向门内人道出他从阿蟾口中得知的来历，说道：“我知晓小师傅在担心什么，但他们必然不会是王都来人。”
　　门内人道：“胡施主何以如此确信？”
　　胡炆侧身让开，令阿蟾与裴戎形貌完全展现在门内人眼前，微微苦笑：“二位朋友如此品貌，只会是赤甲军的猎物。”
　　门内人轻“啊”一声，又磨蹭一会儿，终于将门打开。一个小沙弥出现在众人眼前，青色僧衣，头大身瘦，活像一个矮萝卜。
　　秋鸣抬头仰望众人，板着满是稚气的小脸，手挽念珠，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秋鸣见过各位施主。”
　　他又仔细瞧了瞧阿蟾与裴戎，道：“两位施主若不嫌弃小庙破陋，权可作一歇脚之处。”
　　阿蟾还礼：“多谢秋鸣师傅收留。”

　　胡炆显然是灵均寺的常客，入佛寺后便与阿蟾拱手作辞，径直朝寺庙后院走去。秋鸣引着阿蟾二人穿过大半个佛寺，进入西南角一座偏僻僧舍，给他们安排住处。
　　小沙弥推开房门，顿时尘土漫天，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僧房内如雪洞一般，除了一张光秃秃的竹床，再无别无物。地上积满灰尘，房梁上结着蛛网，湿冷潮气令墙角生出苔藓。
　　秋鸣偷偷揉了揉鼻子，略带羞赧地对阿蟾道：“裴施主，近日不少居士在小寺留宿，平日用来接待外客的屋舍已被住满，只有这些闲置僧房尚能住人，还请施主见谅。”
　　“现在是午时，小僧要去给居士们送饭，待会儿回来帮您打扫房间，并抱两套被褥送过来。”
　　阿蟾道：“秋鸣师傅客气了，贵寺收留我们已是恩情，何敢挑剔住处？”
　　“只是我家侄儿重病不能拖延，可否求请医治？”
　　秋鸣摸了摸裴戎垂下的手腕，烫如火烧，吃惊道：“这般严重？”
　　他神色为难道：“可是寺中会医术的只有主持，而主持正在会见重要客人，吩咐我等不能打扰。”
　　阿蟾道：“无妨，在下略通岐黄，只是尚缺药材。”
　　闻言，秋鸣眉目舒展开来，笑道：“这好办。”
　　他带着阿蟾拐入僧舍后的一间厢房，开门后药香扑鼻，几十只竹篓里装满了药材。
　　秋鸣道：“这几年年景不好，山下常有瘟疫发生，主持便让我们采集了不少药材以备不需。这座僧舍被闲置后多数房间充作仓库，施主若有用得上的尽量自取。小僧先去送饭，待会儿再来。”
　　阿蟾颔首道谢。小沙弥走后，他扶着裴戎在屋外长凳上躺下，从院中水井汲水，擦净竹床，再将人抱入屋中。然后，他挽袖出门走进藏药的库房。

　　秋鸣去了一个时辰，当他吭哧吭哧地拖着一篓子被褥回到僧院，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肮脏简陋的僧舍里蛛网、尘土皆被清理干净，变得焕然一新。院中的枯枝败叶亦被扫在一处，等待撞篓。廊檐下架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药炉，炉火彤彤，热气氤氲，整个院子弥漫着苦涩的药气。
　　那位姓裴的施主长身立于院中，灼灼桃花在他头顶盛放。他将碍事的长袖卷至手肘用绸带交绑挽于身后，将一双修长健美的臂膀裸露出来，连那纵横交错的伤疤都带着一种凌厉的美。
　　他在劈柴。用的不是柴刀，而是一柄纤薄修窄的狭刀。他劈柴的方式很怪，刀锋顺着圆木的纹路轻轻划动，接着提刀于木心迅捷一点，坚硬厚实的圆木便如凋零的花朵分成均匀的数瓣。
　　秋鸣微微张着嘴巴，他从未见过有人劈柴都劈得这般诗意的。
　　阿蟾见他归来，提刀插于木桩，帮人抬起装着被褥的竹篓，回到屋里铺床叠被。
　　秋鸣继续愣愣：“裴施主看起来像是高门公子，竟对粗活这般拿手？”
　　阿蟾倒是不觉如何：“活得久见得多，自然能学会很多事情。”
　　秋鸣本是来帮忙的，但见阿蟾将什么事情都做好了，无忙可帮，便跟人一起蹲在炉子前，等待药水收汁。
　　阿蟾像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困了，慵懒地靠着廊柱，侧头望向檐外，目光映着春桃绿竹。一时风乍起，落英缤纷，他伸手接住一些桃花，忽然道：“秋鸣师傅，寺里有白面、饴糖与红豆么？”
　　秋鸣想了想，点头道：“前不久师兄们下山买了一些。”
　　阿蟾道：“可否借我一些。”
　　秋鸣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治病的，但还是将东西拿了过来。半个时辰后，他乐颠颠儿地带走了一盘子热腾腾的糕点，个个玲珑可爱，点缀着美丽的桃花瓣。
　　阿蟾端起被他留下的几盘放在裴戎床头，并将用剩饴糖倒入苦涩的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