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爱上了一个死太监》林婉荷

8、意微露

　　太医来过以后，殷扶雪就从麟趾宫挪回了昌意殿。太子时常到慈宁宫探望，可惜碍于规矩，他总是没找着借口到昌意殿。她背后的伤势虽没有累及性命，但到底不轻，悦意一边拿着生肌膏为她上药，一边埋怨：“宿雾也真是的，您叫她假戏真做，她却一点儿都不留情，竟给伤了这么大的一条疤！”

　　殷扶雪趴在床榻上笑了笑：“演戏要演全套嘛，不真实一点，旁人如何会信？你都没看见昨儿秦无生那脸色，黑的都快拧出水了！这会子，我看他可怎么收场。”

　　悦意的手抚上了殷扶雪的背：“奴婢着实有些心疼郡主。”

　　殷扶雪从榻上侧过身子，拍了拍悦意的手：“没事，不过小伤而已，要不了性命。对了，我们也别闲着，你扶我起来，我要给父王写信。”

　　悦意点了点头，便扶她起身。走到长案前，忽然看到院中有道人影，殷扶雪走到窗边定睛一瞧，来人正是秦无生。

　　悦意也注意到了他，不免奇怪，打了帘子站在廊下问：“这不是掌印大人吗？您今儿怎么到昌意殿来了？”

　　秦无生立在哪里没答话，身边的何康成连忙奉上一只小瓷瓶儿，笑咪咪的回话：“悦意姑娘，我们秦大人才从皇上哪儿过来，皇上昨儿就听说太后遇刺，郡主受伤的事儿，特吩咐大人将这药带过来，说是请郡主用了，安心养伤。”

　　悦意接过瓷瓶，殷扶雪由宫女扶着出了殿门：“厂臣既然来了，就略坐坐再走吧。”

　　秦无生朝她作了一揖以后便入了内殿，殷扶雪坐在明窗底下的条山榻上，由于伤没好，所以她穿着一袭淡青色的常服，斜照进来的阳光将她的脸旁勾勒出一道金边，显得整个人恬淡极了。

　　悦意拿着托盘奉了茶便退出了内殿，殷扶雪莞尔一笑：“那日多亏有厂臣，才不至于危及太后娘娘。”

　　秦无生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郡主过誉了，实际上臣也有罪，累的郡主受伤。不过好在东厂的手下还算得力，虽未抓住正主儿，但却捞到了几条臭鱼烂虾，经过一番拷打，郡主猜一猜，他们吐出了谁？”

　　先前殷扶雪正打算要写信探听宿雾有无败露的事，想不到秦无生却先她一步上门。这算怎么一回事呢？质问么？

　　“我处在深宫内苑，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呢。”

　　秦无生用茶盖拨了拨茶水里的浮沫儿，复一抬头，他说：“郡主金枝玉叶，原不该让这些污泥脏了您的耳朵。只是有一点臣要说清楚，不论旁人是什么想头，都别轻易来招惹我，免得惹急了我，将事情抖落出来，大家都不痛快！”

　　他说到后面已不再称臣，想来事情是露出马脚了，但殷扶雪怎么都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错了，竟然让秦无生怀疑到了她的身上，他还警告她！

　　殷扶雪定了定神，抬头正要说话，却不妨对上了他的视线，也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眸子。秦无生就坐在那里，穿着玄色的曳撒，两臂绣有行蟒，他似乎跟普通太监很不一样，那股气势犹如松竹磐石一般。这也就罢了，他毕竟提督东厂，又身怀武功，与那些猥琐的太监不一样很正常。可偏又生了一副顶好的模样，殷扶雪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偏爱容貌的人，可是每当她看见秦无生，心神都不是那么坚定。最要命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即便是面无表情时，也自带三分笑意，这样的人得亏是太监，不然可真是祸害！

　　“郡主？”

　　他察觉到了面前的人出了神，便放下了茶盏起身：“司礼监还有事，郡主好生将养，臣先告退了。”

　　殷扶雪连忙回神，却没有起身，木木的应了声好。

　　走出昌意殿，何康成就跟在他身边。其实他这次到访到底师出无名，东厂的确抓到了几个幸存的刺客，也确实将他们扔到昭狱里拷打了一番，最后说是说了，可惜都不是秦无生想要的，可见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并不是幕后黑手直接派遣的。自那琅琊王嫡女入宫，他就一直对她抱有戒心，皇帝也是。

　　自古为质的，有几个是想安然活命的？前有秦庄襄王，后有越王勾践。后来直到太后面见殷扶雪，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这次闹刺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殷扶雪，可当他看见那张被吓坏的脸旁时，心中却开始翻涌起来。

　　他决定借送药来诈一诈她，后来他进了昌意殿，坐在了殷扶雪的面前，又再次看到了那样的一张脸。

　　宫里人私下也有传言，说秦无生从前没到司礼监时就曾受过贵妃的恩惠，如今有了权势，更是在翊坤宫登床入榻。

　　实际上，他对女人方面也仅限于抱有目的的接触。贵妃于他，是毫无心动的暧昧撩拨。也是这种纯抱有目的的暧昧，让他变得见到猎物就有些轻佻，例如那日夜游，借着彩灯跟殷扶雪说的话。

　　但今日再遇，那样的场景下，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轻佻的话吓退她，明明那个女孩子看他都看的痴了。

　　罢了罢了，算是一次失误吧！

　　他进了司礼监的庑房，立即就有太监上前奉茶。何康成在他背后轻轻的为他捏肩，“干爹，今儿您见过太后了，太后似乎已经对璇玑郡主放下些许戒心了？依儿子看，这璇玑郡主这次可是因祸得福呐！”

　　昨天连夜审讯刺客，他着实有些疲累，捏着眉心放松，“太后上了年纪，看事情糊涂，我们做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子把关！”

　　何康成点了点头，又说：“不管这事跟璇玑郡主有没有牵扯，到底是累及贵妃，上午儿子不是才从翊坤宫出来么，贵妃发了好大的脾气，想是皇帝又冷落了！”

　　一想起那个似牛皮糖一样的女人，秦无生的心中就厌恶起来，女人的美丽皮相在他的眼里一如红粉骷髅。

　　何康成见干爹神色有变，忙对旁边人使了个眼色。在秦无生手下待久的人自然而然就练具了一番看人眼色的本事，这种本事在宫里能顶三四年的造化！

　　没过多久，小太监就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自个跪着将瓷盆奉在头顶，又有两名小太监一个持着白栉巾子，一个捧着块不知什么做的的香胰子。

　　他将一双手伸进水里，面无表情的搓着修长的手指。莹润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利落，白皙的骨节分明，他这样的长相，再配这样好看的一双手，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随后太监奉上白巾子给他擦手，不知发了哪门子邪火，他擦了两下就将巾子摔在了瓷盆里，甩的小太监一脸水珠儿。

　　何康成知道自己这干爹素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见他发怒，自然不敢言声儿。

　　秦无生把持朝政七年之久，朝野内外没有一个官员敢跟他公然作对。这样权势显赫的人，却跟后宫的女人纠缠不清，早晚得出事！他向来就是一个做事干净利索的人，从来都不爱被别人牵扯。但早年间为了爬上高位，他不得不依靠贵妃的权势，如今坐上了十二监的头把交椅却也要受人掣肘，真是恼火！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无端端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样子。那样好看的一张脸，跟后宫的妃嫔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她很美，美的过目不忘，是花瓶中的花瓶。

　　而不一样的却是，她比其他花瓶多了一丝灵魂。寥寥数次照面，他都能从她的眼睛里探寻到不一样的灵气，这样的女孩，他在后宫从未见过。

　　也许她只是个例外吧！在宫里待久了的人，谁能不被磋磨？凭他如何只手遮天，也只能是皇权之下的附属品。

　　太监如何登堂入室？即便有了权柄，也是给臭泥镀了层金罢了！他都是如此，一个娇弱的金枝玉叶，又哪里能幸免？

　　另一边，殷扶雪已经收到细雨的密信。信中告知她一切安然无恙，刺客的事没有丝毫暴露。

　　可见方才秦无生前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她而已！殷扶雪由此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原来这宫里的皇帝也对她十分的不放心呐！不过好在她素来行事谨慎。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这次太后在畅音阁遇袭的事，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不知是被谁授意，许多言官纷纷上书弹劾秦无生，说他愧为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干得净是鸡鸣狗盗的事儿，就连那些昔日惧怕他权势的御史也开始纷纷指责，将他素日如何驱使东厂残害百官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一个一个的罪名帽子，像极了墙倒众人推。

　　这些弹劾的折子皇帝都一一过了眼，撂在了一旁，命太监召秦无生觐见。

　　秦无生得了消息便到了养心殿，彼时皇帝正坐在三希堂内，秦无生上前行礼：“微臣给皇上请安。”

　　皇帝面色如常，“厂臣起来吧。”

　　他看了看秦无生眼下淡淡的青黛，命人赐座：“近日诸事繁杂，厂臣真是劳累了，朕瞧着你的样子，像是几天没阖眼了吧？”

　　最近的事的确很多，他是司礼监掌印，平日里虽然已经不大管事，但再过阵子就是万寿节了，各国使臣都带着贺礼陆续来朝，他总要督办大宴的事。再接着南边儿土司动乱，朝廷镇压这事儿也是从他手上过。

　　没成想又碰上城里闹借尸还魂的案子，宫里头又有太后遇刺，一时间多离奇的事儿都凑到一起，即便他再怎么神通广大，都无法兼顾这些劳心费神的公案，有些许错漏也无可避免。

　　他沉着头回道：“微臣给皇上效力，自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低着头，并不能看到彼时座上的皇帝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悠悠的说：“是么？厂臣的辛劳朕是看在眼里的。这么着吧，这阵子你的批红且先搁下，朕这里有桩事儿想让你替朕去办。”

　　先撂了批红？那怎么能行！

　　批红可是他执掌司礼监的一大命脉，手握批红时，朝中大小事务挨个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更兼东厂能够督察文武官员言行，一旦有人要对他弹劾，他立即就能将人不声不响的挫骨扬灰。

　　一旦没了批红，他就等于没了保护，光是言官御史的口水就能把他淹了！

　　皇帝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要卸自己的臂膀？

　　司礼监跟东厂盘踞大雍朝根基多年，历朝历代的皇帝对这两个部门一向忌惮，可忌惮之余，却少不了要仪仗。骤然要将他拔除，一定会掀起朝野动荡，皇帝怎么敢这么做？

　　想来皇帝一定会留有后手，但事已至此，他不能抵抗，只得应是。

　　后来皇帝说再过几天各地诸侯藩王就要启程来京赶赴万寿节，皇帝要让秦无生在这之后，借督察沿海水师造船厂之名，去一趟山东，也就是琅琊王的封国。

　　从养心殿出来，秦无生的手心里攥出了汗，站在天街上，经凉风一吹，手心里湿冷湿冷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不远处有个人迎面而来，是太子。他收起杂乱无章的心绪，抬起手对太子作揖：“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的步子停在了他的面前，负手而立：“是厂臣呐。近日辛苦了，才见过父皇吧？如今朝野上下弹劾你的奏章堆积如山，内务府都给养心殿换了好几个紫檀案了。不过，也亏得厂臣忠心，父皇看在眼里，并未苛责于你。东厂嘛，本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差事，有人诟病也属正常。厂臣可不要往心里去呐。”

　　太子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方才秦无生还在猜测，到底是谁敢在百官背后推波助澜。他想了又想，也只能是太子了。如今太子的一番话，更加让他印证了方才的猜想。

　　可自从他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以来跟东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太子今日何以突然向他发难？

　　须知道，司礼监和皇权，自古以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两个部分，他如今是太子，将来也会面对兄弟阋墙，皇位倾轧的局面，如果能够拉拢司礼监跟东厂，一旦皇帝驾崩，将来就会成为太子御极的一大助力。

　　究竟太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叫他调转刀柄跟他为敌？

　　秦无生又是一揖：“微臣不敢。司礼监还有事，微臣先行告退了。”

　　太子颔首，面带笑意的抬脚就进了养心门。自太后遇刺，他见殷扶雪受伤，便四处搜寻治疗剑伤的名药源源不断的送进慈宁宫，至于借口，他说是为了赏赐璇玑郡主危机时刻保护太后的功劳。

　　药是送了，但他终究是想亲自跟她再见一面。那天的珠花来不及送出去，回到东宫以后，他找来一只玉匣，将东西稳妥的放了进去。他近日时常在请安之后流连在昌意殿的宫墙外，偶尔也能听到里面有女子的笑声。

　　但那些笑声的主人都不是她，他虽然从未见过殷扶雪对自己微笑，但他能够想象出，那样的女子，笑起来定如乐游原上的桃花一般绚烂。

　　乐游原？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地方，那是京师外的一处地方，那里景色宜人，尤其是在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一簇簇的粉红色花朵犹如女孩的脸，犹如她的脸，那样令人沉醉。

　　他看自己是疯了吧！贵为太子殿下，却对一个女子如此痴迷？她有什么好的？一张漂亮的脸么？京中哪个贵女没有？难道是她显赫的出身么？权贵圈儿里，一板砖下去能砸倒一片郡主、县主。

　　也许夸张了些吧，太子暗暗的想。可他就是喜欢殷扶雪，每当见到她，胸膛里的那颗心都在突兀的跳动着。后来他开始不断的命人打听这位郡主在封国时的事情，没当写有关于她的密信送进东宫时，他都像个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般，拼命汲取着有关她的信息。

　　直到他收到，那天夜里璇玑郡主殷扶雪同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秦无生一起偕游的消息，这件事他是清楚的，可接着往下看，他的心底就漫出了一阵阵的酸苦。

　　他明明知道秦无生是个太监，可当他从密信里得知，秦无生曾在集市上与殷扶雪过为亲密，甚至触碰了她的脸。那样的举止轻佻，那样的不可容忍。在这一刻，他开始倔强的认为，秦无生是在触碰他的底线。

　　一向稳重的太子，此时却委屈成了孩子。他决心要给秦无生一个警告，他以太子之尊授意言官御史，让他们大力弹劾司礼监掌印。

　　他喜爱的人，怎么能容忍旁人染指？更何况是一个臭太监！

　　秦无生沉着一张脸穿过了瑞和门，正巧碰见了一个眼熟的小宫女慌慌张张的从另一边过来，一不小心没拿稳手里的托盘，将东西洒落了一地。

　　他素来倨傲，虽然以前也是从宫里最底层的淤泥里爬出来的，但如今纤尘不染的他，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卑微的小奴才。

　　他抬脚就走，恍惚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责骂那小宫女的声音：“你是怎么做事儿的？郡主正等着请太医呢，你怎么在这慌手慌脚的，竟然还打碎了东西！”

　　郡主？想来这宫里的郡主也只有那一位了吧？

　　他意外的停下了步子，转过身问：“璇玑郡主怎么了？”

　　小宫女见那犹如谪仙一般的男子跟她说话，当即就红了脸，低着头怯懦着。

　　秦无生明白她的意思，瞥了一眼在旁的宫女。那宫女根本不敢说话，连忙退的老远儿。

　　“有什么事，你说吧。”

　　小宫女低着头，只看见他的靴尖儿，赤金雕花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纤尘不染的，谪仙似得人，哪一处都完美的挑不出错漏。

　　“我家郡主今儿早不知怎的了就开始发起高热，人烧的昏昏沉沉的，奴才们都吓坏了，连忙要去请太医。谁知道去了太医院正碰着康宁长公主的侍从，说什么也不让太医来昌意殿。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了，急得团团转。但恍惚间奴婢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