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芳年

29、第二十九章

　　今日轮到卫嘉殿前护卫，他照常来到广福殿。

　　殿内，赵不疑正在埋首处理奏折。

　　卫嘉肃立门前，不一会儿便忍不住挪了挪身体。

　　旁边禁卫队长瞥他一眼。

　　卫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赶忙站直了。

　　可是，不足半盏茶工夫后，卫嘉又不自觉地挪了挪步子，整个人几乎都隐入了殿门暗影里。

　　禁卫队长蹙眉，低声道：“卫嘉，你干什么？”

　　禁卫值守时的站位都是有讲究的，卫嘉擅自改变，他可不得问一问嘛！

　　卫嘉后背如被火烧，整张脸都快憋红了，有心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声，只得低头认错，又站回了原位。

　　禁卫队长皱眉，本想说他要是尿急，自己找人顶他一会儿的，见状，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卫嘉身体忽地一颤。

　　禁卫队长扭头看去，吓了一大跳，慌忙上前扶住他。

　　只见卫嘉脸色惨白，冷汗淋淋，鬓发紧紧贴在脸上，周身湿透，身体颤抖，简直像是想刚从冬日冰湖里被捞上来似的。

　　禁卫队长再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了？是病了还是中毒了？”

　　“我……”卫嘉甫一开口，声音却如砂石般粗粝，整个人也脱力般栽倒队长怀里。

　　禁卫队长更急了，慌忙给手下使眼色，命来人送卫嘉去看太医。

　　内殿却忽然传来赵不疑的语声：“卫嘉，进来吧来吧！”

　　禁卫队长一愣——卫嘉现在的情形，实在不宜见驾，刚要上前替他回禀。

　　卫嘉却挣扎着站起身，抢先走入殿内。

　　殿门在他身后紧跟着关闭。

　　禁卫队长与队员们面面相觑，有心偷听，却不敢妄为，反倒个个退出老远去。

　　大殿内，卫嘉跪在地上，赵不疑的目光却压根没从桌案的奏折上移开过。

　　良久，还是卫嘉受不住，咬牙开口道：“微臣愚笨，不知何事惹得陛下不快，还请陛下点拨。”

　　原来，自打卫嘉找到殿门前的岗位上，赵不疑就时不时盯他一眼。

　　卫嘉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种如芒在背，不，比这个恐怖一万倍，是你明知毒蛇已直起身子吞吐着蛇信靠近，你却无能为力、分毫不能动弹的感觉。

　　单单是强忍着不动，就耗尽了卫嘉的心力，更别提揣测陛下为何用这种眼神看他，他被如此对待意味着什么了！

　　赵不疑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俯视跪在地上的卫嘉，似唠家常般问道：“爱卿近来忙什么呢？”

　　卫嘉：……

　　“微臣、微臣除了差事，并无旁的事。”卫嘉说着，偷觑赵不疑神色，见他唇角讽刺地一勾，立时找补道，“闲暇时，便陪着内人盖房子。”

　　“哦？”赵不疑终于听到他感兴趣的事了，提高了调门道，“卫府的宅子不够住了吗，为何盖新的？”

　　卫嘉心里便是一突，果然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斟酌着道：“回禀陛下，舍妹、舍妹与道有缘，要在自个儿庄子上建一座道观，内人主掌中匮，便帮点小忙。”

　　“舍妹？是哪位？”赵不疑明知故问。

　　要不是上首坐的是皇帝，卫嘉就要翻白眼了，卫家他这代没有女儿，他唯一的妹妹便是表妹秦飞霜。

　　却也不敢不答，“回陛下，舍妹是秦大学士的长女。”

　　“哦。”这次赵不疑只浅浅“哦”了一声。

　　可落在卫嘉耳里，这声平平无奇的“哦”分明含义深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卫嘉深深呼吸，壮着胆子道：“舍妹从小活泼爱玩，不曾想长大后竟际遇坎坷。如今难得自由，微臣等皆愿她能从心任性，道法自然。”

　　“从心任性？”赵不疑把这四个字在舌尖绕了又绕，忽然冷哼一声，道，“朕听说道家不禁娶妻生子，女冠更是自由散漫。但论道藏，朕这皇宫，包罗万象。秦姑娘若有兴趣，由她取阅。”

　　咚！卫嘉心里怀疑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紧跟着却又高高吊起！

　　坏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那玉佩当真是陛下的？

　　卫嘉也是今日被赵不疑目光折磨得狠了，脑子不转圈了，心里那般想，手就不由自主伸进怀里，把那块双鱼佩摸了出来。

　　赵不疑眼尖，一眼认出正是自个儿送秦飞霜的定情信物，登时沉了脸，语气森冷如冰道：“你手中何物？从何而来？”

　　卫嘉手一抖，玉佩好险没掉地上，慌忙握稳了，方低声道：“回、回禀陛下，此物乃微臣几月前在燕园值守时，无意拾得，并不知主人是谁。”

　　赵不疑双眸微眯，干脆挑明道：“是她让你还给朕的？”

　　闻言，卫嘉都想把自己的手给剁了，颤着声道：“不、不是，表妹压根不知有这块玉佩，不对，真是微臣捡到的，表妹她当真不知情。”

　　卫嘉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赵不疑却明白了。

　　想来那日卫嘉发现他们后，马上就发现了这块双鱼佩，唯恐给秦飞霜惹麻烦，故而私藏了下来，此刻，也是借这玉佩来试探他。

　　既然敢试探朕了，想来已有算计。赵不疑往后一靠，睥睨着卫嘉道：“不错，朕与令妹早有牵扯，朕欲娶她为后，表哥以为如何？”

　　“牵扯”“娶她”“表哥？”

　　卫嘉：！！！

　　等到卫嘉浑浑噩噩回到卫府，整个人还像丢了魂，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广福殿。

　　安吉见爹爹回来，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卫嘉都没知觉，生生拖着儿子走了一条长廊。

　　安吉不懂事，还当父亲在逗他玩，咯咯咯笑个不住。

　　偏生盛佳妍要张罗盖房、选人还有招工等等事宜，也不在家，一群丫鬟婆子察觉不对劲围着看，却都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秦飞霜听见声音不对，出来查看，一眼看见卫嘉如同见鬼的模样，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夏日天热，秦飞霜穿着家常的竹青薄衫，长发简单用乌木簪挽起，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地站在竹帘底下，打扮堪称朴素，却仍美得不似凡人。

　　“唉——”卫嘉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天生丽质难自弃，焉能不被选君王侧？

　　“我进去，咱俩谈谈。”卫嘉沉声道。

　　下人们心领神会退下，连安吉也懂事地牵着奶娘的手离开。

　　卫嘉站在窗前，对着檐下得芭蕉叶道：“今日陛下问我近来在忙些什么？我说帮舍妹盖房子。还说你醉心道法，想要建一座道观。”

　　秦飞霜抿抿唇，等待卫嘉下文。

　　“陛下便说，三千道藏，皇宫内应有尽有，可任你取阅。他陛下还说……”真要开口时，卫嘉还是有些犹豫。

　　秦飞霜抬起头，直直看着卫嘉的眼睛道：“还说什么？”

　　卫嘉也看回去，一字字道：“还说他愿娶你为后，问我意下如何。”

　　秦飞霜默了默。

　　卫嘉见状，抢先道：“我拒绝了。”

　　秦飞霜诧异抬头，撞进卫嘉清亮的眼瞳中，在里面清晰地看见了难掩欢喜的她的脸。

　　“一入侯门，深似海，况皇宫乎？”卫嘉没说的话是依秦飞霜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让她做大肚能容的皇后，无异于杀了她。

　　“谢谢。”秦飞霜忍了又忍，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卫嘉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却又止住，叹息着道：“傻瓜，谢什么！只是，陛下分明没把我的拒绝当回事，今日宣召更像是一时兴起。若他当真动了心思，下旨到秦府，恐怕——”

　　“再给我点时间，拖到年关，此事定有分晓。”秦飞霜垂眸，藏下目中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