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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流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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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太傅所言,道尽了她所受到的掣肘。
以往她游走于四方,无论是战是避,都从未有过这种无计可施的泥泞之感。
究其原因,那时的她是所见即所得,她见到一个人,便可拉住一个人;遇到一个敌人,也可提刀短兵相接。
直来直往,简单明了。
无需任何人成为她的眼睛,因为她本可以看见四面八方;也无需任何人成为她的手,因为一切触手可及,她想改变的东西,只要轻轻拨弄就会有所变化——哪怕并非好的变化。
那是她熟悉的、浅近的、充满控制感的生活。
然而一回来京城,所有事物都框进了令人厌烦的套子里。讨厌的人不能直接短匕相见,也无法轻易地绕开或者避走,还像蚂蚁那样又多又密,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怎么也清除不完。
都说站得到、看得远,她却觉得恰恰相反。
站得太高,周围满是茂密的树林,只会连自己的脚背都看不到,由别人来转述其情况。
而若别人合起伙来骗她,她又无法弯下腰看到地面,就只能被这些“耳目”耍得团团转,蒙在鼓里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了。
但孟太傅也有一件事说错了。
又不是她故意和所有人对着干,是那群人从来想过真心归顺于她,她才不得不竖起长矛,有一个算一个,敢来挑事的就把他们全挑回去。
她也在试着伸出自己的触手。
只是在伸手前,她得先确定对方不是一条咬人的狗。
不然她遥遥伸出去的触须,只会变成断掉的饵食喂进别人的肚子里;而不是成为交接的桥梁,变成她想要的延展线。
怀揣着转变策略的心态,赵姮和群臣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段不显山不露水的和平期。
一半得归功于她杀了对方的威风,他们下一步的动作会更谨慎、更隐蔽。
另一半与孟太傅也有些关系,那些人恐怕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手中不仅握着棒槌,也藏着蜜糖,而越早向她展现善意的人,越容易拿到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既是在朝为官,谁不想爬得更高,做出更大的事业呢?
御书房内伺候的人,最先觉察了这股风气。
因呈递上的折子多而杂乱,赵姮为节省精力,会将其中非机密的部分,交由信赖且识文断墨的宫人过一道手,分出轻重缓急的层次。
被她视为废话的那堆折子,近来叫他们眉开眼笑,显然有不少吹捧她的夸耀。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徐公公总是叫声最大的报喜鸟,最爱主动揽这些讨喜活计,“这些时日,不光朝官们没给您添堵,便是民间也开始自发地传扬起玄女的威名。”
“哦?他们都是怎么传的?”
“百姓们向来觉得,这天下都是皇帝说了算的,现下却晓得了,原来玄女在老天爷面前也十分有面子,是能保佑人间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的神人呢!”
赵姮大略扫了几眼,写这种折子的全是京官,收拢民间言论的目的和呈报各地祥瑞云气的目的差不多,都是想在她这儿讨个吉利,混个眼熟。
多半是她封赏的“太傅”名号带来的刺激。
“白露,你以为呢?”
赵姮问新任命的女史,或许是小心谨慎惯了,这姑娘的性子算不上乐观开朗,但凡出个什么事,她总思虑得比旁人多一些,人也显得没那么讨喜。
可赵姮身边从不缺讨人喜欢的孩子,倒更愿意听取些别的声音。
“奴婢未曾亲耳听闻,具体地说不上来。”白露低着头,微微颦眉,“以往只极偶尔地听闻几句羲和玄女的故事,说得简略,且多用来衬托太.祖皇帝。毕竟是本朝立国的人物,再神异也年岁久远,传说不过是传说。
“而今又多了个玄女,叫他们知道陛下举足轻重的地位,本该是件好事。然而大人们的转述中,羲和玄女被传得神乎其神,人人皆以为玄女就该有这等效力……
“奴婢不知大人们的话,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处。若民间真是这么传的,奴婢多少会觉得惶恐,怕他们在陛下身上,寄予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须知满招损,谦受益,人人夸耀好是好,可也怕过犹不及。若闹得人人只知玄女,而不知皇帝,更有挑起纷争的嫌疑,叫陛下与小陛下生出间隙。”
“既如此……”赵姮把那些折子往旁边一推,并不打算细看,“那就亲自走一遭,去民间看一看。”
她不想做深宫中被高高架起的天人,从此只能从章奏中的空泛文字,听取民间的声音。
尤其还是在京城中传扬,近在咫尺的地方,难道也要舍弃自己的耳朵,只做受人供奉的泥像吗?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她身份紧要,不便出入人群稠密的场所。
好在手下有擅长易容乔装的人才,赵姮稍作装扮,遮掩行踪,带上几个贴身侍女,悄无声息地在各大酒楼游走了两三天,最终落回到最繁华喧嚣的太白楼中。
“这几天我听到的歌功颂德,”赵姮神色不明地听着台上的说书,“比我以往听过的羲和玄女的事迹,加起来还要多。”
正如此刻的说书人,就在讲文帝年间的奇闻异事。
平心而论,太白楼的说书先生比旁的地方都要高明,并不直言羲和玄女做了些什么,只说文帝在位期间,百姓生活是如何平顺和乐,朝堂地方是如何政治清明。
然而谁都知道,文帝就是个傀儡皇帝,他在位期间,全是由羲和玄女代为执政。
这也是为什么,文人们常常讨论武帝的功绩,而对文帝年间的故事讳莫如深。
文人们似乎总是会忘记,若没有“周文帝”打下的良好基础,武帝接手大周时,也没那么多资本拿来挥霍,供他穷兵黩武。
“现在倒不忌讳了。”赵姮的话意味深长,“大概比起死了两百余年的人,活着的玄女更令人忌惮。”
同样的垂帘听政,同样的辅佐幼帝……
羲和玄女最引人注目的故事明明是“白猿授君书”,是与开国皇帝征战天下之事,而今拿来说事的却总是文帝,多少是一种影射。
偏偏摆在台面上的只有夸奖,而无非议,这就有点捧杀的意味了。
只有将“玄女”的名号悬得高高的,等到她露出什么破绽,才能狠狠地摔到地上。
与正面事迹一并流传开的,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野史。
赵姮捋着自己的假胡子,与随行而来的侍从们分散坐开,混入坐在大堂里的穷酸书生,不动声色地偷听他们的私语。
“你可知,武帝晚年为何逼着史官重修史书,又将宫内存档的彤史一股脑儿地全烧了?”
“不是说失火?”听话之人神色闪烁,一副想听八卦又不太敢声张的模样。
说话的人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怎么就那么巧,刚好烧了与文帝出身有关的那些?宫闱秘史,自然不可能明晃晃地记载下来,武帝烧了书册,当然要推托给失火,又怎会说自己故意呢?”
“你的意思是……”
“你不觉得文帝的继位,颇有些蹊跷?”那人神神秘秘中透着一丝兴奋,“非嫡非长,生母不详,一个两头不着的十九皇子,前面那么多皇子都还活着,凭什么是他得了位呢?”
“不都说,是羲和玄女觉得他容易拿捏,扶了他上位?”
“非也非也!”八卦者摇晃着手指,“武帝之所以要烧彤史,是因为上面根本没有文帝生母的承宠记录!听说有人得到过开国臣子们留下的断简残篇,从寥寥的隐晦之语里,分析出了一个大秘密!
“文帝的生母,并非开国之君的任何一位妃嫔,而是他的长姐、辅佐其打天下的羲和玄女!”
“你是说,他们姐弟——嘶——”听八卦的差点打翻碗碟,又被说八卦的捂住嘴,怕他就这么喊出来。
赵姮坐在一桌之隔的地方,以碗盖摩挲着杯盏,波澜不惊的模样。
文帝的身世确实扑朔迷离,武帝修史烧书的行径也多有指摘。都说雁过留痕,野史虽有许多胡编乱造、牵强附会,却也不乏真相的残痕。
宫外都有传言,赵姮作为从小生活在宫中的长公主,自然早就接触过所谓的皇室秘辛。
只是她无法确定,这些传言的流开,究竟是随着羲和玄女事迹的挖掘而一并翻出的,还是有心人设计的一环。
此时的她也毫不知晓,这些秘语不仅在宫外流传,更悄悄地传回了宫中。更有两名宫人,躲在僻静的宫殿角落,又添上了几句闲言。
“文帝若是羲和玄女的血脉……也不是说不过去……”
“先帝不也说过那种话吗?”不知名的宫人嚼着舌根,“什么会让长公主殿下的孩子,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若不是长公主殿下后来不能生……”
“嘘——”另一人捅了捅他,“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隔墙有耳!快走快走!免得被人听到,砍你脑袋!”
两人窸窸窣窣地走了,一墙之隔的地方,却有人红了眼睛,状似癫狂:“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原来一开始就是为人做嫁衣裳……哈哈哈哈……”
呃,可能要理一下后面的大纲。。。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