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恒纪事》沧海惊鸿

14、第十四章

　　元君舒听到身后那一声惨呼，便觉不祥。
　　她猛然转身，同时将阿念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唷！君舒回来了啊！”在她的身后，三十岁左右的锦衣华服汉子冲着她咧嘴笑。
　　他身形极高壮，比元君舒高出将近一头，站在那里，像堵墙一般。
　　他的脸上虽然挂着笑，那笑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怀好意。
　　就在他的斜前方，刚刚被他一巴掌拍在后背的乔三脸色惨白，几乎要委顿在地。

　　乔三是元理的心腹护卫之一，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挨了一下，这简直就是打元君舒的脸。
　　元君舒顿觉怒火中烧，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嘴角微微抽搐。
　　那中年华服汉子根本就不把她将要发怒的神情放在眼里，笑嘻嘻地抱着手臂，道：“怎么？路上累着了？见着三叔我，还摆着这副脸色？”
　　他说着，脑袋一歪，看到了元君舒身后的阿念，登时笑得露出了森森的白牙：“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嗯？到了我肃王府，都不懂得规矩吗？”
　　因为乔三猝然被伤而火冒三丈的另一名护卫赵四，此刻再也难以忍耐下去，就要冲上来，打算着就是拼了性命，也不允许姑娘和二小姐被这般羞辱。
　　却被元君舒抢了先。

　　“三叔别来无恙？”元君舒咬着牙，挤出一个笑来。
　　“好得很！好得很！”元琢无所谓地叉了腰，“你二叔也好得很！就是你爹……”
　　“我爹怎么了？”元君舒脸色陡变。
　　“你爹啊——”元琢似是很喜欢看元君舒心焦的样子，故意抻长了声音。
　　“为父也好得很！”元君舒的身后，传来了一抹子熟悉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元君舒心底一热，竟还有几丝委屈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元理带着两名仆从，自府门中快步走出，径直走到女儿身旁。
　　元君舒迎着他看过去——
　　她的父亲，比她半月前离开的时候，仿佛又消瘦了些，鬓角也添了几根白发。
　　元君舒更觉得心酸。
　　虽然父亲有着许多说不得的缺点，但对她的疼爱，却是真真儿的。

　　元理匆匆地确定过大女儿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又瞄了一眼大女儿身后怯生生悄悄打量自己的小姑娘。
　　只那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小女儿。
　　一时间，他一副慈父心肠被激发起来，身体里没来由地充满了力量，莫说眼前面对的是一向跋扈霸道的亲弟弟，便是面对的是鬼域猛兽，他似乎也不觉得害怕了。
　　“三弟，君舒长久离家，你便是这般欢迎她回府的吗？”元理沉声道。
　　元琢难得见到自己的大哥露出这么有出息的模样来，却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径直朝着元理逼近了一步。

　　元琢比元理高出半头多，体格又是健壮十分，相比之下，元理则像个文弱的教书先生一般。
　　被这般黑压压地逼近来，元理本能地生出胆怯，下意识地便想退缩。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的身后就是两个女儿。若是连女儿都保护不了，那还当什么父亲？
　　元理只能咬着牙迎上元琢，脸色虽有些泛白，声音却威凛起来：“怎么？你先是出手伤了我的护卫，接下来是打算出手伤我吗？”
　　“我是你大哥，你也敢动手不成！”元理努力地拔起脊背。

　　元琢是个京中出了名的混不吝，从小好武斗狠，宗室中年纪相仿的子弟，几乎都被他欺负了个遍。
　　因着老肃王先帝同母胞弟、今上亲叔叔的身份，加上老肃王对小儿子的纵容娇惯，宗室中谁都不大肯与元琢一般计较。他在习武上颇有几分天赋，仗着这一点更是和一群江湖人时常混在一处，在京中飞扬跋扈肆无忌惮。
　　元琢从小就不把仁柔软弱的大哥放在眼里，不然，他好歹也是在宗学中读过书明过礼的，再被娇惯，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出手伤自己大哥的心腹护卫。
　　见元理竟然少有地硬气起来，元琢心里极不舒服。
　　“大哥”又算什么东西！你以为爷不敢动你？
　　元琢环眼一瞪，双拳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就要犯浑。

　　“阿琢！”一道声音，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子声响起。
　　紧接着，马在府前停住，一抹高拔的身影自马背上跃下，快步行至众人前面。
　　元琢听到那一声，攥紧的拳头松了松。
　　而险些被他拳头招呼的元理，在听到那一声之后，竟然莫名地踏实下来——
　　这个人到了，自己就不用挨揍了。
　　元君舒若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心里抱定的竟是这么个想法，不知会做何感想。

　　“二哥！”元琢不理会元理父女，倒是转回身，朝着刚来那人抱了抱拳。
　　态度恭敬得不像他的风格。
　　元璞长得高高瘦瘦，眉眼轮廓与元理有些相像，但那双细目中存着的内容，可要比元理复杂得多。
　　他的脸上，无论心里高兴与否，向来是惯于挂着笑意的，所以，谁也没法确知他在某一个时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三弟，你又在胡闹什么？”元璞笑眯眯地看着元琢。
　　元琢鼻腔里哼了一声：“小弟可不曾胡闹！不过是和大哥的护卫开了个小小玩笑，试试这小子的身手，是不是堪当保护大哥，谁料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他口口声声说着“这小子”云云，此刻府门前左左右右侍立着十几名仆从，且各房皆有，这话听在众人的耳中，则怎么听怎么像是在称元理为“这小子”。
　　元理的脸色立时更难看起来。
　　他再懦弱好脾气，身为嫡长子，被自己的弟弟这般奚落羞辱，当着府中众奴仆的面，怎么能下得来台？
　　元理忽觉袍袖一紧，悚然转头，对上了元君舒担忧的眼神。
　　元君舒朝着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这是让他暂且忍耐下的意思，元理懂。
　　他一向不喜欢面对艰难的事和不好打交道的人，元君舒这般示意他，更让他在内心里给自己寻了个逃避的由头。
　　君舒长大了，君舒有主见，就听她的！
　　元理在心里对自己说，竟是忍下了。

　　去了趟江南，果然更长能耐了！
　　元璞乜斜着那父女俩的互动，脸上仍挂着笑意，心里面则狠狠地冷哼两声。
　　元大不中用，但到底也占个“大”。这会儿他装起乌龟来，再纠缠下去，闹到老头子那里，也不好看。
　　元璞心里打定了主意，双眼一瞪，向元琢道：“就算是要探讨武功，也不该在这里探讨！让下人们看着，成什么样子！你从小读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殊不闻‘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让大哥的脸面往哪儿摆？”

　　元琢初听元璞训斥的时候，心里还颇不服气，想要争辩。
　　待得听到那句“打狗还要看主人”的时候，心里面哈哈一声，立时觉得十分痛快起来，心道还是二哥会说话，看元大以后在府里怎么做人！
　　“二哥说得极是！”元琢嘿嘿笑着，“小弟以后注意就是！”
　　说罢，他竟是径自越过元理父女三人，大喇喇无所顾忌地入府去了。

　　当着下人的面，被自己的亲弟弟这般羞辱，竟然连句客气话都没落下。元理再能忍，此时也被气得脸色铁青，指尖颤抖。
　　而被斥骂为“被打的狗”的乔三一张脸骤然涨得通红，加上身上的痛楚，他恨不能立时死了，也不要受这份羞辱。
　　其他的几名长房的仆从护卫，心里面则默默地摇头叹息，只觉得以后在府中更加抬不起头来了。
　　元君舒眉头锁起。
　　她的好二叔和好三叔欺人太甚，她何尝感知不到？
　　可是，以长房现下在府中的地位，难道和他们硬碰硬地对峙下去，就是明智之举吗？

　　她让父亲暂时忍耐下，是为了父亲和妹妹的安全，忍一时之辱，暂保性命，二房的那些手段，她从小到大见识得多了。还有什么比保命更重要的？
　　但，元璞的话不仅刺伤了他们父女，更深深刺伤了追随他们父女的人。
　　自古最难得是人心，父亲因为御下宽仁很得人心。而元璞的话，明显还意在挑拨离间，使得长房主仆离心。
　　元君舒又怎能看着他得逞？

　　她于是疾走到受伤的乔三面前，不顾自己身份地将他搀起。
　　原本，众仆从慑于元琢的威压和元璞的羞辱，纵是想过去搀扶乔三，也不大敢动弹。此时见大小姐这般，登时像是有了指令方向一般，纷纷抢身过来，搀扶的搀扶，喂伤药的喂伤药。
　　乔三死了的心都有了，没想到大小姐竟然屈尊来扶自己。他追随元君舒去江南，见识过元君舒的行事果决大气，心里本就钦佩的，此时更觉心内温暖，觉得纵是为了大小姐立刻死了，也值了。

　　“大伙儿都是共历过患难的兄弟，不用如此客套。疗伤要紧！”元君舒止住了乔三的拜谢。
　　她又唤来赵四等人，命他们速速扶了乔三去将养疗伤。
　　长房的众仆从一叠声地答应着，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了仰望遵从之意。
　　元君舒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转过身也只朝着元璞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并不说话，便要搀扶着父亲入府。

　　元璞辱她父亲，她能忍耐下向他行礼，已经算是大度，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料元璞竟近身笑盈盈地凑了上来。
　　元君舒心中警铃大作。
　　“君舒好侄女，在江南做下的事不小啊！”元璞笑得阴恻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