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君一曲》老滚儿

2、入翟府

　　将戏台上的绫罗外衫脱去，尹子彦只穿着亵衣到梳妆镜前卸妆，把头上的朱钗一一摘去，掀去发套，拿在手上爱护地梳理好后挂在一旁，捻起油饼将脸上的妆彩拭去。

　　班主过来，尹子彦刚拭了一半，只见班主说：“子彦啊，你明天开始就不用来戏班了。”

　　尹子彦手一顿，继而淡定地拭妆：“你把我卖给别人了？”

　　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一直以来班主对他不错，多少达官贵人要买他，班主都想尽办法挡下来了，尹子彦还挺感激的，如今一想，不是班主舍不得，而是达不到班主想要的价钱，这一次，定是有人出了天价要买他，班主见钱眼开便答应了，而卖身契，估摸着也在买主那了。

　　“说到底，你都是邕城的人，十三商行的翟老板是邕城人，你也算是回家了吧。”

　　“呵，家，”尹子彦凄凉一笑，“八年前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班主嘴巴动了动，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清楚尹子彦的脾性，软硬不吃，模样长得好看，性子却倔得很，这些年来攒下名气，粉丝说少也不少了，如今让他不唱，当富贵人家的金丝雀，他定不甘心。

　　没想到尹子彦却嘀咕道：“翟老板……”

　　“你今儿晚上去见了便知道了，”班主说，“听说翟老板还未到三十岁，却已经是十三商行的老板，这样的人论在北平也没有啊，我惹不起那样的厉害人物。”

　　“他给了你多少钱。”

　　班主也老实：“十根金条。”

　　“难怪，”尹子彦对着镜子自嘲一笑，“原来我值那么多钱。”

　　“说来这翟老板也奇怪……”

　　“说说。”

　　“他说你值不值十根金条他不知道，我还没把你带给他看，他便要了你的卖身契。”

　　尹子彦放下油饼，眉头微皱：“这么说，他没见过我？”

　　班主摇头：“不至于吧，没见过你就要买下你，这不是钱多人傻么？”

　　在做最后一步的洁面工作，尹子彦用毛巾擦了下手开始脱亵衣：“行了，我知道了，换完衣服我去见他。”

　　“诶，翟老板的车就在外边候着。”

　　班主说完转身离开，尹子彦解开系带，褪去上衣，露出白皙清瘦的身躯，而后长裤落地，匀称细长的双腿被套入另一身绸缎中……

　　换回男装之后的尹子彦没了台上的女气，但眉眼如画，黑发薄唇，典型的美人胚子，谁见着了都忍不住回头再瞧。

　　“穿成这样，莫不是被人点了？”另一个唱青蛇的旦角笑盈盈地斜靠在门边，“哎呀，不是说你尹子彦硬气么，不愿屈身别人之下，怎么着，想明白了？”

　　尹子彦与张小桐不一样，虽同为男儿身，但尹子彦没张小桐身上的少爷脾气，而穿回男装的张小桐浑身上下总带着一股脂粉气，说话尖酸还老比兰花指，走多两步嫌脚累，非得让人伺候着，就阮二受他指使，不然谁爱搭理他呢？

　　尹子彦走到张小桐面前，后者有些慌了，尹子彦的笑像海绵里的针：“十根金条。”

　　“什么？”张小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我值十根金条，你呢？”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尹子彦大笑地与脸色铁青张小桐擦肩而过，手提长衫下摆，跨出门槛离去。

　　张小桐开始砸东西：“我去你娘的尹子彦！敢笑话老子！都统统给我去死！都去死！贱人！贱人！！！”

　　也曾有人想买张小桐，但价位只有一千大洋，班主嫌少没答应，后也再无人问津。

　　白蛇和青蛇，始终白蛇才是主角，不然怎么叫《白蛇传》呢？

　　而且，生下许士林的不也是白蛇么？

　　尹子彦走到转角后，脸色一变，往后门走去。

　　四处张望，没有人，尹子彦从后门的门缝往外看，夜幕降临，街上人来人往，混进人群估计也抓不到他。

　　悄悄地挪动横在门上的木条，尹子彦背着小包袱走出去，再小心翼翼地合上——

　　宋坚从高处跳下来，似从天降，直接站在他面前，尹子彦显然被吓愣了。

　　“尹老板，有正门不走，为何要走后门？”宋坚明知故问。

　　“……我出来透透气儿。”

　　“车在前面，尹老板，请吧。”宋坚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子彦闭眼咬下唇，深呼吸后迈出英勇就义的步伐，果然，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道路边上，他在里面往外看时，还没那辆车呢！

　　很明显，他被摆了一道，没准儿那人就在屋顶上一直观察着他，怕他跑了。

　　的确，尹子彦是想逃跑，跑得远远地，让人再也找不着他。

　　他才不想被男人捅屁-眼，这事儿只有张小桐愿意。

　　尹子彦走近黑色小车，里面只有司机。

　　“尹老板，请。”宋坚打开车门。

　　“你们老板呢？”尹子彦问。

　　宋坚看到尹子彦的眼神里透着防备：“老板有事先离开，让我接您回府。”

　　尹子彦只好上了车，宋坚也一并坐在后座，关上车门：“开车。”

　　宋坚目不斜视，但心中暗想这可是个会逃跑的主儿，回去得叫兄弟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紧了。

　　尹子彦的小包袱里有一套衣服，还有几个碎银子，大钱儿全被他藏好了，坐在车上的尹子彦想着总不能跳车吧，坐在他旁边的这位仁兄铁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抓回来。

　　再者，看一眼出十根金条买他的人到底是谁，下回遇到对方一人走在街上直接套麻袋揍一顿。

　　落日熔金，余晖缭绕，街道两边的房屋飘出袅袅炊烟，尹子彦百般聊赖地瞧着窗外移动的景致陷入沉思。

　　宋坚垂眸斜看他一眼，尹子彦在车上倒是挺老实。

　　待车子缓缓停下，尹子彦从车窗看出去，他以为看到的是雕花铜门带花园的小洋楼，没想到是门前有两只石狮子的晚清宅邸，黑底匾额上是描金的“翟府”二字。

　　翟府……

　　尹子彦双眸微动，似曾相识的地方，他好像来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

　　下车后的宋坚走过来，身体挡住尹子彦的视线，尹子彦才回过神来，宋坚道：“尹老板，咱们到了，请。”

　　尹子彦拿了他的小包袱下车，站在台阶下方，微皱着眉仰头看，朱红圆柱，雕花横梁，黑色铜扣大门，记忆中他被谁带到这里，而当时……白布垂挂，安静肃穆，哪哪儿都透着凄凉。

　　宋坚已走上台阶，回过头来却发现尹子彦还站在下方。“尹老板？”

　　尹子彦深呼吸一口气，迈开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大门被下人打开，尹子彦犹豫地跨过门槛进入翟府。

　　厚实沉重的大门缓慢地在他身后关上，穿过前庭，到达正厅，两边整齐放着太师椅，主人家所坐的正位也是同样规格的太师椅，墙上挂着水墨画，梅兰竹菊共四副，装饰品极少，多以琉璃为主，看起来倒不像寻常暴发户不中不洋不伦不类的摆设。

　　“兄弟，你们家话事人呢？”尹子彦再次问道。

　　“尹老板，您先坐一会儿，我们老板一会儿便到。”

　　尹子彦没说话，把小包袱丢太师椅上，双手抱胸地走一圈，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看似一点儿也不畏惧。

　　这是让他故意等着吧。

　　“有茶水喝吗？我渴了。”

　　话音刚落，下人就把茶奉上，尹子彦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盏，掀开杯盖轻轻拨去漂浮在茶汤上的嫩叶，抿一口，点了点头：“还不错，是上好的碧螺春。”

　　宋坚看尹子彦的眼神有些复杂。

　　放下茶盏，尹子彦指尖轻敲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宋坚和尹子彦同时听到脚步声，但俩人都能猜到，那样匆忙的声音绝不是“翟老板”，果然，是宋坚手底下的人。

　　来人也是一身西装，看似与保镖无二，在宋坚耳边说了几句，便再次往外走了。

　　宋坚对尹子彦道：“尹老板，我们老板被事情耽搁了，会晚些才能回来，您先用餐吧。”

　　也没问尹子彦饿不饿，宋坚拍了一下手，下人们捧着饭菜上来，放在屏风后方的餐桌上。

　　宋坚带尹子彦到餐厅吃饭，三菜一汤，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尹子彦一人吃的话绝对是足够了，菜色也没有想象中的鲍参翅肚，而是家中的精致小菜。

　　见此，尹子彦不明白了，按理说应该会拿各种好的贵的来打压他才是，怎么如此“随意”，不行，他得测一测有没有毒。

　　于是，宋坚见到尹子彦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双银筷子，往饭菜上戳，且每道菜和米饭都戳个遍，再将银筷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瞧清楚了方动筷。

　　宋坚嘴角抽了抽。

　　尹子彦每道菜都尝一口，后对站在一旁的四个下人说道：“别站着，来，一块儿吃。”

　　下人们低着头，不敢说话。

　　“没事儿，坐下来吃吧，在梨园里大伙儿都这么吃饭的，我一个人吃吃不下，”尹子彦看似不像开玩笑，“而且我也试过了，没毒。”

　　面面相觑的下人们看到宋坚的脸色后再次低下头去。

　　宋坚朝下人们扬了扬手，示意她们退下去，对尹子彦说：“尹老板，翟府没有这规矩，您还是自个儿吃吧。”

　　尹子彦嘴里叼着筷子，睨着宋坚说：“你，坐下来陪我吃。”

　　宋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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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看文的小仙女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