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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正兴之难(贰) ...

  •   皇帝从昨夜议事到现在,一夜未睡不说,也是饿着肚子。
      宋虔之更不消说,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四种粥,二十四味小菜。周先也破天荒被赐了座,三人同桌用膳。
      宋虔之本还想稍微矜持点,不要失了安定侯府的尊贵风范,毕竟谁都知道安定侯府吃得不差,老实说,宋虔之给府里找的厨子,用的食材,确实比皇宫里做的更好吃。
      加上他府里吃饭没那么多规矩,菜式无定制,要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即刻做来。
      此时此刻,宋虔之是真的饿,一顿风卷残云,擦着嘴还打了个嗝儿,甚是尴尬。
      苻明韶给他面子,只作没有留意到。
      当着皇帝面吃饭,周先做麒麟卫以来从未有过,更是拘谨,虽然也是饿,不过还维持着一丝风度。
      三碗粥两个饼下去,宋虔之才稍微放缓速度,把鸡丝和肉松一起浸在粥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吃饼了,再吃肚皮都要破了。待会儿还要骑马,吃太多颠簸之下很可能吐出来,那得心痛死他。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宋虔之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很惊讶。四年以来,苻明韶极少如此和颜悦色,每每召见总是君是君臣是臣的。转念一想,苻明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前不久两条命案死活想往李晔元身上扯,现在也不得不放下,还要跟李晔元问计纳策,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臣惶恐。”宋虔之低下头。一个嗝儿在胸膛中翻涌,不上不下,要打打不出,要吞吞不下,难受极了。
      苻明韶的神情看上去却更加难受,一碗粥没喝下一半,才说了一句话,就喝不下了。
      这皇帝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宋虔之又生出一念,兴许是他没当过皇帝,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只是人的位子坐得越高,操心的事情就越多,要担负的责任就越重。像是李晔元,虽不是书上写的圣人,为宰多年,自有他的长处,否则底下早就乱了。
      旋即,宋虔之忍不住又觉好笑。
      现在不是就乱了?这个乱子算谁的?
      看来做人做事,身处其中就容易一叶障目。他看李晔元,与皇上、太后看李晔元其人,各自不同,不过是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立场不同。
      喝着宫人捧来的茶,宋虔之这趟回京该说的话都说了。他来,就是要亲口告诉皇帝,苻明懋回来造他的反了,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他独特的身份,又比陆观回来禀报的好。这时,宋虔之自视内心,方才发觉,在情势紧急的时刻,他自然而然就把陆观摘了出去。
      不过,周先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念德从闫立成那儿审出了苻明懋这条线。
      从热腾腾的茶雾中抬起头,宋虔之一脸的茫然。
      苻明韶道:“逐星可知道,民间都怎么评价朕?”
      宋虔之一愣,旋即笑道:“都说陛下是个仁君。”
      苻明韶:“是吗?”
      “是啊,陛下仁德,以利万民。”宋虔之没有说明,但谈话的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两个多月前皇帝发出的那封罪己诏。
      “他们还说朕什么没有?”
      “倒是没有听见说,容州疫情严重,感染疫病的人占全城一半,臣每日里就是随州府各处施粥。”宋虔之想到一件事,犹豫道,“陛下,不知道陆大人师出何门,他的身手,一点也不逊于麒麟卫,放在秘书省,有些大材小用了。”
      苻明韶:“他与朕同一位发蒙老师,学文都是在一处的,至于是从何学武,朕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位游方僧人所授,并未拜师。不知道逐星是否听过武清?”
      那也是一位大儒,只是心思完全不在朝堂,崇尚出世之学。宋虔之倒是没想到,苻明韶这样固执的人竟然是他的学生。
      “当年老师总是夸学兄,倒是朕,让他很失望啊。”苻明韶想到一些事,有些出神。
      两人没来得及聊更多,外面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苻明韶立刻神色如常。
      皇帝起身,宋虔之与周先也得跟着起身。
      只见周太后手捧一柄二尺四寸三的长剑款步而来。
      那剑柄呈蛇形,剑身古朴,原本的灿灿金色如今呈现出温润光泽。
      苻明韶不知道那是什么,宋虔之心里却有数,此剑在麟台有记录,而且宋虔之在京中长大,与太子苻明弘小时候打闹玩乐,太子就曾拿着这柄剑追他。那时宋虔之还小,却记得很清楚。
      因为先帝发现儿子拿了足以号令天下的宝剑,却没有责难于他,反而把苻明弘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御花园跑圈。那时太子已十三岁了,才四岁的宋虔之在旁看着,羡慕得不得了。
      “此乃先帝号令三军的天子剑,名霸下,有托举四海之意。皇上。”周太后双手举剑,转向苻明韶。
      即便是当朝天子,见了这把威名赫赫的宝剑,也要跪下去接。
      宋虔之更是随苻明韶下跪。
      苻明韶自周太后手中接剑,转过身来,将剑赐给宋虔之的同时,又说了一大堆嘱咐他一定不辱使命,安抚四州的话来。
      那剑被宋虔之一手握一手托,冰冷的剑身仿佛是烫手的。谢恩之后,周太后让人赐他剑匣,将霸下纳入。
      这一日天色晦暗,窗外飘雪,宫人将窗户推开一半,微光透入,苻明韶一脸苍白。
      周太后口称累了。宋虔之随之也告辞,周先是跟着宋虔之来的,自然要一起走。
      前脚太后与两名臣下出了门,苻明韶身子一颤,跌坐在榻上。
      总管孙秀被吓得跑过来搀他。
      苻明韶大袖一挥,冷声道:“去盯着。”

      一进殿,周太后便咳嗽不止。宫女捧来痰盂,又伺候她漱完口,才将早膳摆上榻上坐着的矮案。
      “跪下。”周太后倏然一声低斥。
      宋虔之无奈之下只得就跪,心里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你可知道错了?”周太后冷冷地问。
      宋虔之答:“侄儿知错。”
      “错在哪儿了?”
      宋虔之正色道:“父母在,不远游,如今母亲卧病在床,侄儿不应涉险。”
      周太后冷笑一声:“你还知道?”
      蒋梦在旁忙前忙后伺候周太后用膳喝药,好一阵忙碌之下,宋虔之跪得膝盖发麻。
      旁边周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在太后很快打发他到外面用茶。
      用完膳又用完药,周太后心下好受了些,才让宋虔之起身。她眼眶微微泛红。
      蒋梦急道:“太后。”
      周太后深吸一口气,手帕沾了沾眼睛,长吁出这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才道:“回去看看你母亲再走。”
      “侄儿晓得。”
      宋虔之本也打算要看过了母亲再上路,此刻情真意切地握了握太后的手,道:“请姨母多多注意身子,朝廷急难,却是大好男儿建功之时,侄儿自有打算。”宋虔之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话已压得极其小声,连侍立在旁的蒋梦都听不清楚。
      “跟着李相未必不好。”周太后看了一眼蒋梦,“你先下去。”
      殿内光线晦暗,雪天总是照不清,是以点了几盏灯。
      “皇上对李相有敌意,侄儿不宜与李相走得过近。”
      周太后:“皇帝对谁没有敌意?就是对我……”她按捺住后半句没说,只是哼了一声。
      “那陆观呢?”周太后又问。
      “在容州守着。”
      周太后思忖片刻,说:“你不要看皇帝那个怯懦温和的样子,这些年我时时后悔,若是当年选了老三或是老四,也不至于先帝拓开的疆土都守不住。皇帝那个人,薄情得很。”
      宋虔之脸色一变:“姨母还是不要说丧气话罢。”
      周太后一手扶额,脸上现出苦笑,摇摇头:“老了。”
      她做皇后时随先帝出征,多少豪情万丈,从未生过退意,只因她觉得那男人靠得住。如今,她已无人可以依靠,深居后宫,放眼望去,无一人是她觉得可亲可爱的人。
      “皇帝的心思,我最清楚。只是他想得太多,我怕,他真会令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周太后一时仿佛苍老了不少,嘴角浮现冷嘲,“你不知这两日来,前线军报吓得皇帝那个样子,他哪有一丝一毫先帝的影子。”
      这些话太后能说,他做臣子的不能说,光是听一听,已经是大逆不道。只是这一趟容州之行,经历了不少生死攸关的时刻,宋虔之突然察觉,他已不似从前那样畏惧君权。这一番在容州的见闻让他深切体会到祖宗的老话: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老百姓日子只要过不去,君王的位子就摇摇欲坠。
      大楚早已不能与建国百年以内相比,苻姓家族数百年的统治,战乱、和平、繁荣、凋零,漫长的历史当中,民智渐开,是好事,也是坏事。
      “不过黑狄不足为患,我对李相还是有信心,白古游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皇上是多虑了,就让他担惊受怕一回,也好有所长进。”
      敢情在皇帝面前一脸严肃都是绷出来的,这个姨母一把年纪了……也是童心未泯。
      “姨母还是很为陛下打算的。”
      周太后叹了口气:“他心中并不这么想。”她目光游移到一盏鸭形宫灯上,转而望定虚空,“他身上没有周家人的血。”
      倏然,周太后看定宋虔之。
      “等到事情平定下来,把你母亲接进宫住些时日。”
      太后是太孤独了。宋虔之连忙应下。
      “顺便给你相看相看有没有合意的闺秀,你都快二十了,还不娶媳妇,像什么样子?!”
      宋虔之刹那走了神,脑子里浮现出陆观从天而降,把闫立成揍成肉饼的一幕。
      “看样子,是有心上人了?”周太后放心多了。
      宋虔之简直哭笑不得。
      “没有,没有。”
      “总之明年,得娶媳妇了,早点生几个孩子。要复周姓虽不大可能,好歹身上都流着周家的血。”
      宋虔之糊弄着答应了,被太后念得耳朵都要起茧,无非就是你再不娶媳妇就对不起周家列祖列宗之类。狼狈不堪地从太后寝宫逃出,拉上周先即刻出宫。

      回容州途中,宋虔之总算愿意在驿馆歇一晚。
      周先一亮身份,驿丞让人备下热食,吃完以后,驿丞说驿馆里有一个大澡池子,宋虔之几天不曾好好洗过澡,当即决定要去泡。
      池子里白气冲天,赤条条的两个人滑入水中,反正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你,宋虔之洗完以后就泡着不想起来,他把头发也洗了,双目放空,一副呆滞状。
      “小侯爷,你在想什么?”
      白茫茫的雾气沾湿宋虔之的眼睫,他费力地睁大眼,一晃之中,嘴巴微微张开,神情愕然。
      “你的麒麟印,在肩上?”宋虔之好奇伸长脖子打量。
      周先有点难为情,低了低头,脸上泛红,抬右手按在左边肩窝处,那里是麒麟的头,整个麒麟身躯四足分开踞在他整个上臂。
      宋虔之视线无意中掠过周先前胸,不禁感叹,他的肌肉也很不错啊!
      陆观肌肉也很结实,形状明显,肉块分明。
      宋虔之低头看了看自己:……
      “侯爷夫人身子可还好?”
      宋虔之眼神发愣。
      “还好吧。”
      他出宫以后回了一趟家,家中小厮丫鬟对他的态度都古里古怪,两个随身伺候的恰好不在府中。他匆匆到母亲床前看了看就走,周婉心正睡着,他没有叫醒她。只是觉得数日不见,周婉心又消瘦不少。
      宋虔之心里有点揪着难受,待那口气缓过去,才强打起精神,问周先:“高念德审问闫立成的结果,你一点也不知道?”
      周先泡得也有些懒洋洋,随口道:“当然不知道。”
      宋虔之嗯了一声。应该是他想得太多了,周先要是知道高念德是回来报信闫立成与苻明懋有勾结,那就会阻止他回来,不阻止则可能是苻明韶的授意,打算将陆观舍弃了。
      而要彻底舍弃陆观,就不能答应宋虔之回去,显然皇帝是愿意让宋虔之回容州,无论他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去安抚灾民,还是单纯想跟太后作对,不希望宋虔之留在京城。起码苻明韶不是要舍了陆观。
      在楼江月的案子里,陆观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跟皇帝私底下应该还有约定,是什么约定,陆观没有说。不过宋虔之觉得,在破不了案就要让陆观丢性命的约定以外,一定还有别的。苻明韶提及陆观的语气还是很不一样,但太后是最了解苻明韶的人,她既然那么说了,苻明韶一定是做过什么。
      热气直往鼻孔里钻,宋虔之鼻子痒,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周先擦了擦脸,先出水上岸,自己穿戴整齐过来展开干布,把宋虔之裹住,三两下擦干,服侍他穿好衣服。
      宋虔之踩在木屐上的脚,白得脚背透出青色血管。
      周先擦净他的脚。
      宋虔之很不好意思。
      这一个澡泡得舒服,仿佛打通了周身血脉,宋虔之晚上睡得很熟,一夜无梦,翌日天刚亮,就与周先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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