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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容州之困(贰) ...

  •   不到傍晚,容州城已近在眼前,宋虔之喘着气,立于马上,使劲一勒缰绳。
      “这就去?”
      周先压低斗笠,扬声道:“要不要我先去为大人们开道?”
      “走罢,早一刻进城,早一刻帮得上忙。”言毕,陆观猛一拍马臀,一马当先地冲射出去。

      容州城下城门紧闭,周先上去一阵狂擂,竟没有人出来,城墙上列开的十数人,显然有人从城墙上看见了他们,兵士无一人动弹。
      简直莫名其妙。宋虔之走出城下,一只手遮在眉檐,往上看,继而大吼道:“开门,开城门,我们是钦差!”
      城门上一个士兵动了。
      宋虔之风寒刚愈,身体虚弱,夜以继日策马狂奔,体力已濒临极限,等着进城喝口水歇一歇。到地方了竟不让进,险些肺也气炸。
      “圣旨呢?”
      陆观听到宋虔之问话,把圣旨从怀里掏出来,正要到城下去喊话,城门终于开了。
      匆忙跑出来个城门尉,身上皮甲尚且没有穿戴整齐。
      “你们都在干什么?!”宋虔之常年审问的都是京中大员,一喝之下,威势迫人。
      城门尉连滚带爬地跑到宋虔之跟前,见到宋虔之气度非凡,说一口标准官话,又见到他身边身形异常高大那人手中握着一卷黄绢,料想便是圣旨,满眼惊惧,忙不迭单膝一跪,禀报道:“不知道钦差大人到来,属下失职,属下失职……”
      宋虔之挥手:“别说了,走走走,进去,你们州府大人现在何处?”
      “沈大人去施粥了,不在衙门里。”

      一行三人随着那城门尉,直接到州府衙门等。整座容州城宽可容纳六架马车通行的主道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人出现,俱是将身上棉袄裹紧,埋头躬身朝前快步行走。
      家家商铺都闭着门,骑马经过的两条主街上,唯独有一间名为杏林春的药堂开门,风吹动药堂门外挂着的布幡,天色阴沉,门外排起长龙。
      队伍里什么人都有,老人小孩,病得脱形的壮汉,个个脸色灰败,眼神涣散,马蹄从身边踏过也殊无反应。
      州府衙门里空无一人,三人被带到后衙东侧接待朝廷钦差的小楼,城门尉去吩咐,搜罗出几个下人来伺候。小楼里虽平日不住人,天天有人打扫,还是干净。只是被褥要换过,桌上的摆件、木架上的毛巾、笔墨纸砚等物都要现办。
      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丫鬟听从城门尉的吩咐,端上茶来,就在外面伺候。
      城门尉有事在身,不能多待,告罪即去。

      这一等等到亥初,宋虔之盘膝坐在榻上,手托着矮桌已在瞌睡,身上披着一件陆观带来换洗的大袍子。
      外面丫鬟小厮说话声传来。
      有人在叫:“老爷回来了。”
      宋虔之头猛一点,清醒过来,下地穿鞋,周先一直守在门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门神。
      陆观叫住宋虔之。
      宋虔之:“?”
      陆观将他歪七竖八睡得凌乱的锦袍理得熨帖,走出门去。宋虔之连忙随在他身后,跟着出去。

      空荡荡的州府衙门,一个三四十岁,身形瘦削,面部清癯,肤色黝黑的男人走来,身边跟着衙门中主簿一名、书办一名,尚且有个小厮,打着灯笼在前照路。
      “沈大人。”
      听这一声,沈玉书停下脚,循声望去。
      “钦差?”沈玉书已听城门尉报过,眉一拧,略朝大步走来的陆观拱手,接着说,“可有朝廷的文书?”
      沈玉书一面验看文书,一面抬眼打量陆观,眼神从他身上滑过去,扫过周先,最后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视线登时顿住了。这少年人生得足可叫人眼前一亮,可太年轻了,五官漂亮精致,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连日来容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沈玉书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位是?”沈玉书向陆观发问,眼睛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走上来,将官印、私印都给沈玉书看过。换成平日少不得要揶揄这州府几句,可惜路上病了两三日,没力气与他计较。
      宋虔之笑道:“秘书省少监,宋虔之,陪同我们秘书监大人来宣旨,沈大人打算在哪儿接旨?”
      沈玉书神色一凛。
      “三位钦差稍等,我这就命人打扫正衙。”沈玉书连声吩咐人去打扫,还要焚香,自己先入后衙换衣服。
      “州府大人,给点吃的吧?”
      陆观没柰何看了宋虔之一眼。
      “啊,是,招待不周了,钦差回去上坐,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饭菜。怎么能让三位大人饿着,王青山,快,快去叫厨房把风鸡风鸭取出来做,蒸一笼白米饭。”

      回房后,陆观的脸色不大好看。
      “总要吃饱了再做事,灾民没得吃,我们也不吃,谁来赈灾?”宋虔之揣着手说,拿起茶杯一看,没水,拎起茶壶一晃也没有。
      周先眼明心亮地拿了茶壶出去叫人加水。
      “希望太医能快点来,咱们三个顶什么用,盯着沈玉书把粮放出去也就是了。”宋虔之吸了吸鼻子,一副病鬼的颓靡样。
      沈玉书换好衣服让人来通传,宋虔之便跟着陆观去给沈玉书宣旨,那州府正衙以内冷冷清清,像是许久无人过堂。
      沈玉书听完旨,眉头就皱了起来,接过圣旨去,叹了口气。
      “陆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开仓,实在仓中无粮。”
      陆观:“上个月底京城的旨,从衢州开滁奚仓运粮五十万石到容州,是沈大人验收入的仓,怎么就没粮了?”
      沈玉书抬头看了众人一眼,手向外一伸,道:“边吃边说,钦差们都饿了吧?”
      宋虔之:“早就饿死了!”
      陆观:“……”
      沈玉书笑了起来:“宋大人是直肠子。”
      陆观斜乜一眼宋虔之,像有话说,又吞了回去。

      风鸡风鸭都是早做好的,取出来或蒸或煮,十分方便,除此之外有一道炒青菜一道鱼头炖豆腐。
      远比不上宋虔之在家里所用,但这两天路上不是吃饼就是吃窝头,早已饿得眼冒绿光,吃起饭来宋虔之顾不上说话,只听沈玉书同陆观讲。
      容州三年匪患,今年入秋后天气不好,晒麦的季节不出太阳,连下一个半月的雨,收起来的麦子俱发霉腐烂长芽,于是朝廷免了容州今年的税。半月前沈玉书送信给户部尚书杨文,同时动身进京,好不容易打通户部的关系,将粮带回来入了库。
      容州西北边临着江的堤坝失修,驻军被武将领过去修堤,恰在此时,隐匿在容州群山中黑狼寨的土匪下山,将州府衙门一顿洗劫便罢,粮仓也抢得一干二净。
      闻言宋虔之顾不上吃东西,问:“这么大的案,沈大人没上报?”
      “杨大人知道。”沈玉书说。
      “京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调兵把这个黑狼寨端了,粮食先抢回来发了。官银他也不敢用,这群土匪这么张狂,黑狼寨有多少人?”宋虔之问。
      “容州西南方圆数百里都是山,黑狼寨隐匿在群山之中,擅长游击。原本人数不多,今年秋季以来,上山投奔黑狼寨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多,不少携家带口地进山去。群山是成片连在一起,守也守不住,容州素来不是关口要塞,城里驻军不过两千,校尉单风领着,离得最近的军队在岭北,由白古游大将军坐镇北关,现在北关以外正在与阿莫丹绒一族作战,即使是休战期,也不好直接抽调。何况这个动作就太大了。”沈玉书肤色暗沉,眼下发青,眼内带着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过的血丝。
      他向后一靠,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幸而被周先一把拽回来坐好。
      沈玉书一拍脑门:“忘了,忘了,今夜一定要睡个好觉,否则不等渡过难关,我就先倒了。幸而三位大人及时赶到,不知道大夫可带来了?”
      “太医在路上。”
      沈玉书面上一喜:“那就好,多闻杜医正医术了得,有回春妙手……”
      一听这话宋虔之就知道他意思,打断道:“不知道派的是谁。”见沈玉书脸色又沉了下去,宋虔之说,“总归是太医,杏林翘楚,州府且先放宽心,吃饱且就去睡,明天一早让人叫我们,沈大人明日要去施粥吗?”
      沈玉书疲倦地遮了遮眼,摇头道:“前些日有人来告,顺藤摸瓜抓了黑狼寨的二当家,明日去牢里问问他想清楚了没有,城中只差还没有人易子而食,这么下去……”
      “怎么抓到的?”这一桌平时宋虔之完全看不上眼的饭菜,他先还狼吞虎咽,现在听到沈玉书的话,竟有些食不下咽,放下筷子。
      “他拉了数十石粮食送到城里,引起百姓哄抢,有人报官。”
      “谁报的官?”宋虔之问。
      “一个没抢到粮的男子。”
      “他做了官府应该做的事情。”周先放下酒杯,拇指摸索着眼角的疤痕,眼神暗含激赏,如同暗夜里一道流星,“沈大人明日不如捎我一起旁听。”
      沈玉书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先。
      陆观开口道:“沈大人想问出黑狼寨藏粮之地?”
      宋虔之摇头:“不止,想必沈大人想让此人画出黑狼寨的地图,好调人围剿。”
      沈玉书眼现惊叹:“宋大人高见。”
      “他有心赈济灾民,你就是把人放了,他还会来,不必逼问出藏粮之地。把黑狼寨剿了,再上报朝廷,那是一件大功。”
      “沈某岂是贪功之人。”沈玉书叹了口气,“黑狼寨盘踞在山中已近十年,匪患如火,此消彼长。这匪寨中已有两万余人。”
      这么多人已经势同割据,加上容州眼前有疫情,为了一口吃的,投奔黑狼寨的人会更多。宋虔之心想,容州的问题竟比来之前知道的更多,那许三压根没提黑狼寨,不过许三是在容州一个县份,也未必知道州府的情况。
      “明日我们也去会会黑狼寨的二当家。”
      听了陆观这话,沈玉书愁眉紧锁。
      “我们就在暗室,以沈大人为主,只是听,不干预沈大人断案。”
      陆观这么一说,沈玉书没有话来推拒了,只得答应。

      晚上没吃饱,宋虔之渴得半夜起来找水喝。州府后衙一整座楼都是接待京官的,宋虔之也不再发烧,今夜是自己睡的,冷得手脚生疼,只想找一杯热茶来喝。
      随着宋虔之推开门,一阵寒风倒卷,吹得他两挂鼻水狂流。
      “来人。”喊了一声,没人来。宋虔之无语了。看来这州府衙门里,凡事都要自己动手。他左右看看,外面无人值夜,风吹得呜呜的响,也不知道哪儿有人能给点热水,凭着记忆下楼想去厨房。
      走到楼梯拐角,宋虔之打了个喷嚏,险些把茶壶摔出去。
      夜风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又似乎只是幻觉。
      “嘎吱”一声年久失修的楼板被踩出声音,楼梯墙面上一面镇邪玉镜。
      宋虔之左拐,刚踏出一步,迎面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登时魂飞魄散。
      “啊啊啊啊——————!!!!!”
      “啊!”周先大口喘着气,勉强提着的裤带没抓住,硬壮的腿部肌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连忙提起裤子。
      “你叫什么啊?!”宋虔之吓得半死,“吓死我了!”
      “小侯爷,你把我裤子都吓掉了。”周先无奈道。
      “在哪儿添茶水啊?”宋虔之问。
      周先:“我怎么知道。”
      “你陪我去。”宋虔之哆嗦着说,冷得要死,心说怎么没把袍子裹上。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一个缓慢沉稳的脚步声,踩着楼板咯吱咯吱的响。
      雪风呜呜地吹,分不清脚步是从上传下来,还是从下往上传。
      宋虔之与周先对视一眼,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连忙往周先身后躲,但又不知道应该站在他上面一级还是下面一级。
      就在此时,两只手同时抓上了宋虔之和周先的肩膀。
      一阵魂飞魄散的惊叫响彻整个三层楼,被迅疾的风声吞没。

      黑暗中那黑影说话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们两个搞什么,断袖吗?”
      分明是陆观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周先:“陆大人您太黑了。”
      宋虔之:“你睡觉的时候也穿这么黑?”
      待陆观将手中火绒点燃蜡烛,两人才看清,陆观披着他的墨蓝色武袍,敞着古铜色的胸膛,丝毫不惧寒风,冷冷注视着他俩,视线从宋虔之紧拽着的周先那半幅袖子移到他的脸上,继而厌恶地皱眉:“鼻涕,擦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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