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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风雨欲侵山国色 ...

  •   张浚刚从清平司里出来,就听探子来报,说他们在张府周围布下的眼线一朝全被拔了。
      他本还心下奇怪,想那张子初忍也忍了这么久,为何忽然发作。人来了一瞧,才晓得对方是今非昔比了。
      翰林画师虽看似身份高贵,手中却无实权。从前就算张子初想和自己对着干,也没有那份本事。可如今他已成了李邦彦的准婿,别说是张浚有意针对在先,哪怕今日张子初私下将他那些探子通通处决了,张浚也只能认栽。
      若真等他娶了李秀云,那自己岂不是更无从下手了?
      “该死!”张浚呼吸急促地一拳锤上轿壁,使得整个轿子轻微晃了晃。
      “司丞,主翁请您过府一叙。”轿外忽而传来一个细冷的声音,紧接着,一柄小巧的如意被递了进来。
      张浚见了那如意,心中一凛,赶紧命人落下轿来。
      官轿旁停了一顶灰色小轿。张浚就地换了,调转方向一路进了间奢华至极的大宅。宅子为七进,南北东西各一大门,每一门左右百步又分别开两道小门。小轿也不落地,径直从南边儿侧门抬入,穿过游廊,走上玉阶,直到了倚翠小阁前。
      阁子前头搭了个露台,上头几个俳优正手舞足蹈演着什么戏码。张浚不敢耽搁,便也没细瞧,径直入了厅堂上了二层暖阁。
      暖阁凭栏内架着长桌,桌后坐一耄耋老翁,正在系食围。
      老翁鹤发白须,体态钟胧,一张面儿却红润得很。兴致来了,便跟着下头俳优比划两下。身后两个婢子好不容易替他系好了云锦所织的食围,又将人扶坐下,继而对门口的厮儿使了个眼色。
      厮儿心领神会,赶紧对下头喊了声传菜。不多一会儿,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就被放在水晶盘里端了上来。
      盘子是水晶的,包子也是。那皮儿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做的,竟剔透玲珑,如宝似珠,透进去能看见里头金灿灿的蟹黄与白花花的蟹肉。包子馅儿料充足,汤汁饱满,随着食盘落下微微吟颤,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食盘上了桌,却没先动筷子。女使捧上来一支细巧的象牙管子,往那包褶中央一插,主人家便就着管子吸起了包子里的汤汁。等将汤汁吸得差不多了,女使适时撤掉了管子,用小刀将包子剖了,递上筷子让主子吃里面的馅儿。
      张浚见人眼睛都没抬一下,也只好先站到一旁等着。
      老翁吃了一半的馅儿,眉头刚一皱,女使便又端上来一小盅炖品,兹拉浇在未食尽的包子上。炖汤里料都去尽了,却充斥着浓浓的鲜味儿。张浚隔着十几步也能辨出来汤里原定有顶级的獐肉鹿茸,又配以荔枝酒烹熬,才能有这般甘冽醇厚的清香。
      更神奇的是,那包子皮一碰到汤头就尽数融了去,化作了羹状,里头还泛着丝丝金线。张浚下意识伸头一瞧,才发现那水晶皮子竟乃是金丝肚羹配以紫苏膏冻制而成。这样一来,包子外凉内炙,外清内华,简直搭配得完美。
      按理说,那皮儿本就是入口即化的,可主人家上了年纪,大约是怕冷食冻牙,这才让人融成了羹来食用。只是一碗羹下去几勺,便又停下了。
      “包子组换人了?”老翁不悦地问。
      女使闻言上前答道,“回主翁,是换了个厨娘,原先那个日前被位官人纳做小妾了。”
      “哪一个?”
      “负责切葱的张二娘。”
      “嗯,想起来了。她手艺不错,纳了她也算是福气。”
      老翁衣袖一挥,女使利落地撤下了碗盘,解了食围。张浚见他餍足地抄手坐在座上,眯起浑浊地双目移向了自己,赶紧俯身上前。
      哗啦一声,随着张浚拱袖一揖,暖阁两旁齐溜溜拉起了一排竹制卷帘。卷帘后每设一几案,案上有玉蟾蜍,腹空张口,喷香吐雾。随着卷帘升起,沁人心脾的苏合香一下子遮盖了刚刚的食香,熏得人精神一震。
      “恩师……”
      “嘘,不着急。”
      老人信手一指,张浚噤声下望,只见楼下台上三个男俳优冲着一个女俳优跪下了身来。
      “武皇不杀张氏兄弟,恐怕难平天下之愤!”
      “他兄弟俩也不过是讨了朕的欢心,你们竟要置他俩于死地。是不是朕宠幸了谁,你们便要杀谁?”
      “那二人祸国殃民,武皇不杀他们,莫不是要与天下人为敌?”
      “天下?天下乃是朕的天下!”
      “陛下错了,天下,本是李唐的天下。”
      原来,他们演的是一出神龙政变。当年张柬之等人率羽林军逼宫,除了武皇身旁一众奸邪小人,再迎回太子,复辟了大唐江山。
      “德远啊,如今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座上的人一开口,张浚心中便咯噔一声。他面前这个老翁不是别人,正是曾三次出任大宋宰相之职的蔡京。三次掌权,三次罢免,这样的传奇人物哪怕如今闲居在家,也时常会为街头巷尾的人们所惦记。
      “自然是赵宋的天下。”
      蔡京呵呵一笑,又问,“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恩师是为了……金明池一案?”张浚试探着问了一句,见对方倚而不语,惭愧地皱了皱眉,“学生有负恩师教导,至今还未查出此事因果来。”
      耶律迟一死,这案子明面上也就结了案。如果不是蔡京在背后支持,张浚怕也无法继续查下去。
      蔡京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指向了空中,“你看那天上,可看到什么?”
      此下夜幕将临,灯火初上。张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青灰色的天空中,偏西面的位置高悬着一颗耀眼的孤星。
      “那应当是晨昏星。”
      “还有呢?”
      “还有?”张浚在那颗星周围找了好一圈,却没发现其他的什么。月亮此刻仍不见踪影,以至整片天空越来越暗,只有那颗星越发得明亮起来。
      “温明,璀璨,独一无二又遥不可及……的确很难让人移开目光,甚至忍不住去追逐。”蔡京指着那颗晨昏星感慨着,“只是,有时候你越是在意它,就越会为它所蒙骗。”
      “恩师的意思是……”
      蔡京眈了张浚一眼,呵呵笑道,“张子初就是你眼中的这颗晨昏星啊。”
      张浚面上一白,咬紧牙根,“学生没有!学生只是……只是……”
      蔡京见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因由来,又笑着往上一指,“德远,你再仔细瞧瞧,瞧瞧这片天。”
      张浚再次抬头望去,只见那片夜空除了一颗晨昏星,空荡荡得什么也没有。正因为什么也没有,那颗星才越发得引人注目,从而让人忽视了压城的黑云。
      “暴风雨啊,可就快来了。”
      ————————
      张浚坐在轿子里,一直在回想刚刚蔡京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暴风雨吗……
      “把苍鹰召回来吧。”
      “司丞,是叫苍鹰回来?”外头的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张浚平日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可这刚把苍鹰派出去盯人,却又临时唤回来,实在是奇怪极了。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属下立刻去。”
      “回来。直接告诉苍鹰,即刻去一趟陈留县,去把那个女人的尸体给我挖出来。”
      探子被张浚阴冷的声音激得浑身一颤,迅速领命而去。临去前,还隐约听见轿子里传出一句喃喃自语:
      “张子初,这次我绝不会再输给你。”

      太子的乘舆一出宫门,朱琏便迅速捕捉到了。前后卤簿仪仗三十余人,当中夹一明黄车乘,再明显不过。车乘比一般的檐子要宽,花样皆龙。左右两军夹轮而行,见有车靠近,状貌警惕,直至认出了来者是未来的太子妃,才稍稍松开些距离。
      “殿下,朱娘子来了。”贴身伺候的宦官冲车舆里提醒了一句,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她又要做什么?”赵桓不耐烦地下了车来,并对车里正要起身的人轻声道,“先生就别下来了,省得麻烦。”
      朱琏刚走到对方车前便听见这么一句,面上冷不丁一僵。但随着太子转过身来,她又不得不挤出一张笑脸,得体地行了个福礼。
      “殿下万福。”
      “行了,有事儿吗?”赵桓挥了挥手,见人笑盈盈地贴至自己身旁,一下子挽住了他的胳臂。
      赵桓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对方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也不好直接抽出手来。
      “殿下车里,当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琴师吧。”
      赵桓听朱琏这么问,即刻警惕了起来,“是倒是,不过苏先生如今已入了我文贤阁,也算是太子府的人了。”
      赵桓自懂事起,便知道女人吃起醋来有多可怕,特别是那些在后宫里地位斐然的女人。他这么说本是想提醒朱琏,教她不要惹事生非,却没料到自己话刚说完,对方倒是雀跃地一拍手。
      “这便好了!苏先生既是自己人,若妾想借来一用,殿下当不会反对的,是吧?”
      “你想做什么?”赵桓狐疑地看着她。
      “殿下不必担心,妾难道还能将人吃了不成?”朱琏掩袖一笑,附上耳道,“这不是那位张大才子的婚期将近了,殿下可想好送什么礼物去没?”
      “张子初?张子初要成亲了?和谁?”
      “殿下还不知道?是李邦彦的女儿,李秀云。”
      “哦?”赵桓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李邦彦向来捧高踩低,竟肯将女儿下嫁给一个空有才名的白衣卿相?”
      “可不是。想那李邦彦招婿,满朝权贵必不会缺席。所以妾就想着,若能请到苏先生去那二人婚宴上奏那么一曲,必能彰显出太子殿下的恩德与看重。”
      “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也要先问问先生的意思。”赵桓回头看向那面紧垂的车帘,显得有些犹豫。
      他是怕苏墨笙不高兴。毕竟对方已经不是凤姚瓦舍的伶人了,今非昔比,要他去旁人的婚宴上弹琴奏曲,岂不是自降身份?
      “你!过来。”赵桓来回踱了几步,一挥手招来个宦官,使唤他去车里探探口风。
      朱琏讶于太子的小心翼翼,更加好奇起来这车中之人究竟是何模样。小宦官苦着脸上了车,不多会儿只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苏某但凭殿下吩咐。”
      赵桓听他声音没有显出不悦,长长舒了口气。他转身对朱琏道,“既然如此,到时你就代小王出席这场婚宴。至于苏先生,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妾领命。”朱琏福了福身子将赵桓送上了车舆,可惜,最后也没能看清车里的人长什么模样。她目送着仪仗队渐渐远去,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冷笑。
      “娘子……”一直跟在身旁的女使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很快被朱琏一脚踹翻在地。
      “他竟如此防我!好哇,我倒要看看这个苏墨笙能不能活着走出张府!”

      昏暗狭小的地窖中,一共挤着七个人。除了一个正卧在地上酣睡的邋遢书生,其余均是正襟危坐。
      “抱歉,我来晚了。”魏渊姗姗来迟,成为了第八个。他面无表情地在地窖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只在看到陈宁时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这里仅有的两个武人,陈宁和魏渊都默契地选择了角落的位置。
      “好了,这下人都齐了。”主座上的邓洵武缓缓开口,“说正事吧。”
      所有人脸上神色一凛,连刚还不省人事的陈东也一咕隆从地上坐了起来。
      “子初的婚事被定在了十日后,也正是我们动手的日子。”
      郑居中咳嗽一声,接过了话头,“童贯会在那日回京复命,身边只带着五百亲兵。只等他一入东京城,陈宁将军便会命人封锁住所有城门。”
      “等到城门一封,我就与路鸥他们里应外合,动手围住整个张府,困下那些来参加婚宴的权贵。”张昌邦也迫不及待地插嘴。
      “王黼应邀了吗?”邓洵武问。
      “应邀了。虽说李邦彦与他是死对头,可参加婚宴怎么也比在集英殿前迎接童贯来得好受多了。”王希泽倚在墙上,整张脸隐在阴暗处看不太真切。
      陈宁握了握拳,沉声道,“城门和张府都控制住后,我会亲自带领两千人接管禁军内防,与郑公汇合,好好迎接童贯。”
      “童贯那头你们务必要小心,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乖乖就范。”
      “明白。我与郑公控制住童贯之后,会将宣德门上换上蓝旗。邓公见了蓝旗,便可入宫面圣了。”
      “那我呢,我呢?”陈东指着自己,迫不及待地问。
      “别急,我与官家少不得说上一夜话。等到天色亮起来,若宫内尚未有消息传出,你再带着学生们来宫门处请愿。”
      “啊?还要等到天亮?”
      “陈东,一切听邓老安排便是。”郑居中不悦地提醒了一句,才让书生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魏将军。”
      魏渊听对方终于叫到了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位曾在枢密院里叱咤风云的老人讪讪地冲他笑,心中不由发怵。
      “魏将军此刻一定在心中咒骂老夫吧。”
      “魏某岂敢……”
      “也的确该骂。老夫曾向你保证过,只要你帮我找到了耶律迟与林飞,我就不会将你牵扯进此事。”
      你知道便好。魏渊心里这么想着,嘴中却说,“邓公乃大宋股肱之臣,行的是大义,魏渊本该听候差遣。但邓公也知,自金明池之后,官家对我的信任便减了大半,魏家也早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是小侄青疏尚在官家面前挣得几分欢喜,魏某这条烂命早已……”
      邓洵武摆了摆手,“我都明白。今日唤将军前来也不是为了强迫将军,只是不死心想问上一句。”
      “……邓公请说。”
      “老夫想知道,当年那个单骑斩奸臣的铁血将军如今安在?”
      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打得魏渊耳鸣目眩。
      “政和年间,工部侍郎鲍元达贪污受贿,以致水坝决堤,河道泛滥,东京城周围数县被淹,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数以万计。可偏偏他乃宠妃之兄,有国舅之名,朝野上下无人敢追责。是将军当年仅凭一人一马独闯上清宫,身中数刀而不退,直取鲍贼首级。”
      “老夫至今还记得,你提着那狗贼的脑袋直到了官家面前,掷首于地,大声质问满朝文武,问他们欺上瞒下,谄媚权贵,置国君于何地?置百姓于何辜?”
      魏渊听他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一时有些恍惚。王希泽和陈东也在一旁听得出神。他二人虽未亲眼见过那场景,光是想象也觉得热血沸腾。
      “蔡京等人指责你殿前无状,武人乱政,你却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字识无耻,书读祸国。当时你那番话虽把老夫也骂了进去,可老夫却听得畅快极了。”
      魏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年少轻狂罢了,幸得官家没有怪罪。”
      “举止轻狂易改,铁血丹心难求。若老夫恳求将军再为了大宋,为了天下百姓闯一回火海,斩一次奸邪,不知将军可愿意?”
      身躯残败的老人噗通一下从座上滚了下来,伏倒在地。因为没有四肢的支撑,他几乎是头先着地的。众人大惊,争着想上前扶他,老人却倔强地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对着魏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求您,救救大宋,救救天下的子民!”
      “邓公!您这是……”魏渊见他还在不断地冲自己磕头,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应当是我求您,这事儿若我做了,连累的可不止我一条性命!”
      魏渊说罢也朝对方狠狠地磕起了头来。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你往我来,谁也不肯先停下。旁人瞧了这架势也不敢上去劝,只能看着他们谁先认输。
      “喂,脑袋都磕肿了,你要再不出声儿,可真要变寿星公了。”陈东悄悄捅了王希泽一肘子,王希泽白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
      “魏将军。”他今日没戴面具,整张脸的疤痕被灯火一拢,更显得明暗不定。
      “我向您保证,您所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魏渊眼瞧着张子初蹲下身来,悄悄将白绢包裹的一块东西赛到了自己手上。他用掌心摩挲着那东西的形状,隐约觉出是一块令牌。看分量,应还是金制的。
      王希泽故意用身体挡住了后面所有人的目光,冲他点了点头。魏渊趁机摊开掌心来瞧,果见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上写着一个瘦金体的“康”字。
      康王府的金牌!?
      除了那块金牌,白绢上还写着一纸承诺。魏渊颤抖着双手捧着白绢,心中又惊又喜。天下谁不知道,康王乃是官家最宠爱的小儿子,若是什么人得了康王的庇护,就等同于得了一道保命符。
      “将军……你今日若是不答应老夫的请求,老夫绝不起身。”邓洵武有气无力地叱退了上来扶他的人,额头的鲜血已流满了整张脸。
      魏渊眉头紧锁,犹豫不决。酒窖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连陈宁也面带期许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忽而想起魏青疏质问他的那一番话,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这些年,他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当真该如此吗?
      “不知邓公……想让我去对付谁?”魏渊再开口时,脸上已变得坚定。
      “将军这是答应了?”邓洵武欣喜若狂地问。
      魏渊轻轻点了点头,在点头的那一瞬间,竟豁然开朗。他那一刻才发现,原来他早已厌恶了这个懦弱的自己。多年的官场沉浮,对那些士大夫的卑躬屈膝,他失去的不仅是满腔热血,还有作为一名武将的骄傲。
      也是时候,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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