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苦命鸳鸯欲雙飞 ...

  •   金明池中,宝津楼前。
      随着诸师水战的偃旗息鼓,娓娓声乐逐渐替代了萧瑟钲鸣。众人放眼瞧去,只见几艘玲珑画舫相继驶出,舫上均置秀旗彩楼,列歌妓于其上,蜚襳垂髾,华带翻舞。
      这些舫船均来自东京城中的著名瓦舍,此下每一舍都做足了准备,打算在这金明池水上一较高下。
      花船斗技,向来是历年水戏里最受欢迎的一出。随着歌妓盛装而出,各家拥趸即刻齐齐叫嚷了起来,手中缝着名姓的锦缎披幅大震,为己之所爱爆出最响亮的喝彩。
      左边画舫上,一名身披褧衣的绿衫少女轻袖一扬,宛若翠莺展翅,灵动无双。伴着欢快的鼓点,清亮歌喉如朝日般缓缓升起,唱得乃是一曲欧阳公的《采桑子》。为了博得眼球,船舷上又各立了六名舞人,执篮花香草,承腰点足。
      就在这当口,右边驶出的画舫里忽地传来一丝呢喃。轻哼的诸宫调似是耳畔私语,柔媚婉转,听的人心中酥痒难耐。
      更让人惊叹的是,船前数名精壮男子,手上均执有一根铁链,铁链一头拴着火球,随着身形摇摆,火球如同流星在周身飞舞,看似危险,却又精彩万分。不多会儿,只见舫间走出一火衣丽人,赤足立于台上,火光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明艳。阴阳相佐,刚柔并济,幽咽难歇的低吟自红唇间吐出,满载着醉人的情意。
      “海棠舍!海棠舍!!”
      “秋月红!秋月红!”
      随着船上两位佳丽的比斗,众人的呐喊声也愈演愈烈。
      就在二人相争不下时,一艘飞檐楼船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楼船四周纱幔彩结,百花萦绕,装点的格外显眼。可最绚丽的,还要数那上层的平座间。
      平座朱栏栩栩,四面各置一扇屏风,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弧。屏风内侧是平整光洁的玉石雕面,透过玉石隐约能瞧见中央端坐一人,置琴于伏案上。
      可这船上,除了这一位琴师,却再无他人。其余瓦舍的伶人瞧了,不免嗤鼻,心道这船也不知是谁家的,竟如此不上心。
      姚芳站在宝津楼前的舫畔上,一面训斥着未跟上楼船的琴童,一面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对岸的动静。
      随着楼船上的人指尖一勾,一缕仙音破浪而来。金明池前刚刚还嘈杂无比的人群,一下子全都噤了声,就连周围花船上的歌姬也相继停下了歌喉。众人似乎刹那间被什么破魔金刚咒定住了一般,呆呆地望向那池中心的楼船。
      薰风渡,小调清淑,万籁寂,余音长流。
      精琢巧制的回音璧使得琴音如天籁般升起,化作明月照耀下的轻丝被春风送萦于耳畔,之前那些个什么空灵之莺、夜半之语瞬间被抛诸脑后,只剩下一根根荡人心怀的丝弦。
      琴声愈演愈明,仿佛山涧清泉,汇聚成河,奔流入海,不回往复。恍惚中,千山飞鸟,水光潋滟,层林翠染,银河九天。如梦美景走马灯般随着曼妙音律一幕幕浮现在众人的眼前,行云流水的指法间,似乎被注入了琴者的血肉,牢牢锁住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魂,随着那每一次的拨弦,起伏跌宕。
      忽而,琴声中途戛然而止。
      人们仿佛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一曲未毕,岸边的姚芳不明所以,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又忽闻尔调一转,从楼船上传来了一缕铿锵之音。
      天雷炸裂,刀枪齐鸣。与先前的柔美相反,琴音中,人们似乎看到方才花鸟相映的人间仙境,一下子变成了地狱修罗。火光笼罩了一切,兵甲,铁骑,厮杀,鲜血……真实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连刚刚气势雄壮的水师演练都仿佛成了一场儿戏。
      “这……这个苏墨笙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让他奏那曲忆红尘的么?”半响后,姚芳终是回过神来,抖着唇道。他刚刚才因为跑了一个马素素无端损失了数两白银,现下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苏先生脾气古怪得很,舍主您是知道的。”琴童见他气得不轻,赶紧先撇清自己。
      “这一个两个的,是要我的老命啊!”

      伴着这压抑的声弦,西南偏门前,正有一男一女心中绝望更甚。
      眼瞧着一队建安卫牢牢把守在前方,当中身着儒衫儒帽的书生赶紧一把搂住了旁边的丽人,匆匆转身而去。
      “阮郎……我真的走不动了。”马素素自早上起,已在这金明池里奔走了好几个时辰,此下腿脚酸痛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了。
      “素素,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出去了,就可以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了。”
      “可是,他们把住了所有的门,一定是姚舍主发现了我要走,才通知了官府的人。”马素素抹了抹脸上的泪珠,“阮郎,我们逃不掉了,你走吧,莫让我连累你。”
      “素素,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丢下你一人!”男子一把执住对方的手,柔声道,“听着,眼下金明池内外都是人,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找着我们,我们只要再熬一些时候,等天色暗了,守卫松懈之时,定能想到法子出去的。”
      素素见情郎如此情深意重,心道自己当真没托错人,含泪点了点头。
      “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我去给你买些吃食来。”
      二人寻了南岸边儿一个清静的茶肆旁,阮书生让素素落坐在茶棚后,自己则去对面的食摊上买些糕点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料情郎刚走开没多久,便有几个建安卫正巧进了茶肆落了座。
      隔了一帘茶棚的马素素立刻绷紧了神经。
      “你们说,上头是不是有病,这么劳师动众地抓一个歌妓,汴梁城里没人了么?”
      “你懂什么,这个歌妓可不是一般的歌妓,她是那凤姚瓦舍的人,听说在东京城里还小有名气,这次朝廷的花船池演本就有她。”
      “再有名气,那也只是一个歌妓罢了,金明池里如今这么多人,怎么找?真当咱们衙司闲得慌啊。”
      “所以说,你们这群孙子永远只配在下头给人当孙子。”一旁年纪稍长的虞侯轻哼了一声,“你们真以为,上头是在替那凤姚瓦舍寻这名歌妓?”
      “不然呢?”
      “别天真了!那瓦舍能有多大的脸!这女的定是被哪家贵人给瞧上了,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找人,是想把人往那府里一送,好借此升官发财呢!届时瓦舍来要人,他们直接说没找着,或还可以治瓦舍一个监管不力之责,可趁机再多捞一笔。”
      “不会吧,真的假的?”
      “哼,不信你们等着瞧,我看这娘们儿此次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便听见茶棚之后砰地一声,传来了茶盏碎地之音。
      “谁?!”
      马素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匆匆忙忙站起身来,却不料因为太过慌张,去拿一旁包袱时勾住了自己的裙角。情急之下,她胡乱扯了一通,直至把衣裙撕了道口子,才脱开了身来。
      这一耽误,里头的建安卫便迎头而出,与正要落荒而逃的马素素打了个照面。
      “你!干什么的,站住!”
      马素素被对方一声叱喝,吓地呆立在了原地。
      “把头上的风帽拿下来。”虞侯厉声喝道。

      另一头,张子初瞧着面前十来个手执长棍的厢兵,便知不妙。
      这些人老弱病残的模样,一瞧便是军中杂役来充数的,眼下看来,里头并未知晓此事其中的厉害。糟糕的是,他此下亦知之甚少,也再无时间进去详说,怕就怕任他说破了嘴皮,也不一定能说服那位督军校尉。而就在此刻,那位被挟持的小娘子还不知在经历着何种可怕的遭遇,救人刻不容缓。
      左右思量之下,张子初心中已有了定论。
      他去树下牵了毛驴,领着厢兵一路往西南边儿行。
      “公子不是说人是在琼林苑里被挟持走的么?这是把我们往哪儿领呢?”带兵的都头姓葛,吊眼黑面,瘦小干练,唯有一颗脑袋硕大,人送外号葛大头。
      “是,不过在去那里之前,还要先找一个人。”张子初提及此人,面上神色为之一振。

      西南边的茶寮外,人已都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冯友伦,眼巴巴地蹲在门口等着自己的宝贝归来。
      好不容易远远瞧见张子初牵着的卢儿往这边走,嘴一咧,刚打算迎上去,却在看见他身后跟着的一队兵士时,傻愣在了原地。
      “友伦兄,晏兮兄还在里头不?”张子初急切地问。
      “在……在啊,怎么了这是?”
      “有点事要找他帮忙。”张子初此下没功夫同他解释许多,匆匆将毛驴还了,便抬步走进了茶寮之中。
      茶寮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
      倒不是因为人少,反而是聚集了太多的人,这样的安静才显得更为反常。
      所有人都积聚在一处,屏息而围。张子初往人群里探了探头,果见当中放着四桌棋盘,合围成一个十字,十字中央坐一人,圈外四人,竟是个一对四的对弈场面。凑近了看,此刻每一局都似乎恰恰行到险处,以至于棋桌旁执白子的四人均皱着眉头,冷汗津津。
      再瞧那当中手执黑子的一人,盘膝而坐,闭目不言,张子初从外边儿瞧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他耷拉下的脑袋。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身后的葛大头问道。
      “嘘……”张子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都头不明所以,刚待再问,却忽闻棋局间一个士子喊出声来。
      “哈哈,我知道这一局怎么破了!!”
      谁料他这一喊,中间的人猛地晃了下脑袋,手里的棋子也啪嗒一声掉了下去。原来这厮刚刚竟是睡着了。
      半响后,人终是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睡意朦胧的脸。
      “我走,这里。”左边的那名士子信心十足地落下手中的白棋,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那人依旧半眯着眼神,神情慵懒。他慢腾腾拾起地上掉落的黑子,歪着头在那棋盘上瞧了片刻,啪嗒一声落在了那白子旁。
      他这一落子,对面的士子却是皱起了眉头。
      刚刚那招棋,明明已然破了对方的围势,就算此刻对方重新布局合围,也只是樯橹之末,毫无意义,这一局再怎么斗下去,也终会是盘和局罢了。
      想到此处,那士子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得意来。
      可没想到,他接下来的白子还未应声落下,对方却是又率先落下了一枚黑子来。这一落,周遭的人,包括其他三个还在冥思苦想的棋手都愣住了。
      这黑白对垒,从来都是你来我往的铁规,哪里有连落二子这般无赖的。
      可只有与他对阵的那名士子,脸色煞白地瞧着他一枚接着一枚地将黑子落在棋盘之中,一共落了八枚,直至最后一枚尘埃落定,那士子也面如死灰,瘫坐在了蒲垫上。
      输了……他输了……
      刚刚他不过只走了一步,此人竟是将他的后招尽数看了个透,并且步步紧逼,直至将他的白子逼入死路,再无生机。
      “晏兮兄!”张子初见缝插针,硬是一声招呼,拨开人群挤上前去,“有急事需你相助,快随我走一趟。”
      张子初一把拉起人往外走,对方也毫无反应,任他拖拽,可对面棋局未完的三人却是不乐意了。
      “哎,我们这棋还未分出胜负来呢。”
      被张子初拖起身的范晏兮这才抬袖打了个哈欠,随手又拾起几枚黑子,一一落在那剩下的三盘残局之上。
      很快,那三人便瞠目结舌,再无可言。
      “走吧,棋神。”张子初瞧着他慢悠悠扶正了头上的儒巾,赶紧将人一路拉出了茶寮。
      若说张子初乃天生暖玉,温雅近人,那他身旁这书生便是山间一块顽石,古怪嶙峋中又透露着丝丝灵气。
      “你也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事儿?”张子初见他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又开口道。
      “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说话的语调和他的人看上去一般木讷,苍白的近乎病态的肌肤一暴露在外头,竟隐隐能瞧清皮下的脉络。
      “大事儿。”张子初悄悄扯过对方的衣袖,神色一凛,“听着,一炷香前,似有一伙歹人闯入了琼林苑,掳走了一位千金,现在我只找到这么些厢兵相帮,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出那些人的下落,否则,那小娘子怕是性命堪忧。”
      “……”对方似是没料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微微瞪大了一双微吊的狐眼。
      “这么刺激?我也要加入!”范晏兮还未表态,冯友伦却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兴高采烈地挤入二人当中。
      “友伦兄,你就别添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喂,张子初,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范晏兮能帮忙,我冯友伦就只会玩儿啊,看不起人呐!”冯友伦一叉腰,不高兴道,“一会儿你俩指不定还有用得着本公子的地方呢!”
      “好好好,说得也算在理,至少你还有一头神驴不是?”张子初莞尔一笑,复正色道,“出事的地方就在琼林苑中,我让阿宝早上摆摊赠画的角亭处,友伦兄你晓得的。你带着晏兮再去那儿瞧瞧有无线索,我跟着几位侍卫大哥先四处找一找人。”
      “好咧,的卢儿,这回咱们可要大显身手了!”冯友伦应声道,的卢儿却不屑地哼了一哼,直到被范晏兮慢悠悠地跨上了背,忽然就乖巧了下来。
      比起对冯友伦的嫌弃,对张子初的讨好,的卢儿似乎更喜欢背上这个漫不经心的怪书生。
      “你带纸笔了没?”驴子上的范晏兮忽然冲张子初问道。
      “嗯?”
      “我想,我们需要一张金明池的地形图,越详细越好。”
      “明白了,半个时辰后,宝津楼前碰头。”张子初点了点头,只见范晏兮一伸手,在那的卢儿脖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甚有灵性的驴子便哧溜一声跑了出去。
      “范晏兮你大爷的,等等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