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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一径沿崖踏苍壁 ...

  •   东京城的固子门是所有外城门中最小最破的一个,如今竟也在上头立了数百兵甲。
      一道黑影缓缓挪动在城角下,等摸清了城墙上的士兵与机弩,又驾轻就熟地避开了上头的岗哨,顺着墙边没没了身形。
      能做到这样悄无声息的,整个东京城也只有苍鹰一人。他今夜一共跑死了八匹马,连同城外的探子走遍了东京城附近十来个府县,却只借到了不足三千的兵。而且这些人还都是他拿着张浚的名号软硬兼施敲诈来的,至于为的什么缘由,到后来也没敢说。
      经由多番打探,苍鹰确定了童贯的兵马如今尽数被拦在守京四府之外。那些个府事县丞一听说东京城可能发生了兵变,便一个个吓破了胆子,连见也不敢见他。
      “大官人,您喊咱们来这儿到底干嘛来的。” 正坐在树下歇息的乡兵见苍鹰回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问。
      苍鹰手中握紧了刚刚从信鸽脚上取下了信笺,那里头是张浚给他的密信。张浚说他安排了人在城门内,只要苍鹰带人从外攻城,里面的人便会开门接应。
      尽管如此,苍鹰还是心中没底。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些兵,心中无比明白,就算顺利带着他们攻入城中,也不足以挽救东京城的局势。可此时张浚还在城内拼尽全力周旋,他又怎能先一步放弃。
      就算一死,也要拼一拼。
      想到此处,苍鹰咳嗽一声,正色道,“我问你们,你们可愿再回到原处去当这永无出头之日的小兵?”
      向来懒散的乡兵们先后一愣,不知他意欲何为。
      “眼下若有个大好的机会,能让你们建功立业,平步青云,你们可敢一搏?”苍鹰掷地有声地指向了不远处青黑的城墙,“看见了吗,那便是整个大宋的心脏,天下富贵云集之地,只要你们今夜能进得城去,我便担保你们将以高官厚禄留下,有享不尽的荣华!”
      乡兵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人双目放光地盯着传说中的东京城,有些人尚且犹疑不定地皱着眉头。
      “鼠辈小贼趁虚而入,想要把控京城,可这等阴谋诡计早已被张浚张司丞识破。司丞如今已在城内做好了部署,只要我们此刻冲入城去,便能里应外合,救出官家!”
      苍鹰将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那些乡军真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拯救大宋皇帝的英雄。
      “破京城!救官家!”在苍鹰的带头呼喊下,所有人开始沸腾了起来,一些仍不太情愿的兵也别无他法,只跟着举起了双手。
      “随我来!”苍鹰一声招呼,带兵冲向了那扇看起来并不太牢靠的城门。
      随着城门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城墙上的哨兵。苍鹰深吸了一口气,一改平日里做密探时的小心翼翼,气势如虹地拔出了身侧的佩刀。
      “杀——”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甚至当敌人在城墙上鸣起鼓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不死不休的准备。
      奇怪的是,敌人看上去似乎慌张过了头。
      轰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苍鹰一转头,竟见一队骑兵以雷霆之势奔腾而来,快速超越了自己这一群乌合之兵,冲向了城门下。
      城门几乎是在骑兵到跟前的一瞬间打开的,苍鹰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骑兵犹如虎狼般冲进了城门,弹指间便击杀了陈宁数十名兵将。
      这些人与常年驻守京城的厢军完全不同,瞧上去便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匪兵。他们毫无纪律,却挥刀如劈柴,刀口尽朝着人最脆弱的部位砍。厢军的盔甲在他们的刀刃下形同虚设,鲜血很快染红了古朴的城门。
      这些骑兵约莫有五千人,在单方面地屠杀了陈宁的守城厢军后,浩浩荡荡地入了城。可京城附近本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兵马才对,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敌还是友?
      苍鹰傻傻地站在道旁,不知所措,直到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勒马停在了他面前。
      “你是张司丞的人吧。”
      苍鹰抬起头,只见马上的人粗眉细目,貌颇伟岸,正飞扬跋扈地看着自己。
      “是,敢问阁下?”
      马上的人哈哈一笑,拇指倒伸一指,“吾乃常胜军帅,郭药师。”

      张浚跟着种伯仁一路赶到驿站时,大约已过了子时。他们特地多费了些时辰抄小路绕过朱雀大街,以避开陈宁的眼线。此时整条御街上除了巡逻的兵将,连一声狗吠也没有。百姓们似乎都预感到今夜将有大事发生,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火俱歇。
      “你说张子初被关在这里头?”张浚望着不远处的那间房子,狐疑道。
      “是。我亲眼看见郑居中和一个手脚尽断的老叟从里头出来,然后那老叟将张子初锁在了其中。”
      “既如此,你当时为何不上前拿人?”
      “司丞说笑了,种某孤身一人,怎敢冒进?何况,我若就那般冲出去,郑居中不用其他,光治我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便也足够了。”
      张浚听他这话冷笑一声,心道,此话虽是不假,怕也不是真心话。如今东京城的形势有多危急,明眼人一瞧便知,种伯仁既敢参与其中,显然早已做好了打算。
      功名险中博,官场中人,谁不深谙这其中道理。
      他之所以选择不出手,其根本原因是因为郑居中一众党人什么都还没有做,京城这一池水也还未被彻底搅混。所以就算种伯仁以一人之勇率先拿下了郑居中,也谋不得最大的好处。
      秦皇平天下,那也需先等六国乱了才行。
      何况,他明知道张子初孤身一人被关在这驿馆里,却偏偏要来假手张浚,这明摆了是给自己留有一条退路。至于京城这场危机会造成多少伤亡,文武百官又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全不在他考虑之中。
      张浚虽惊于此人心计,耻于此人品行,却明白此刻还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他只装作全然不知,一步一步走至驿馆门前。
      随着他微一颔首,左右密探同时拔出刀来,利索地劈开了门上的锁链木闸。紧接着木门被一脚踹开,明亮的火把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这驿馆比他们想象中来的大。阔有十丈的地方堆放着好些陈旧的木橱木柜,均是能藏人的。翻找这些地方恐怕要费些光景,但还不算麻烦,麻烦的是柜子外头的东西。
      面前凡能入眼处,是无数的瓷瓶、漆器,乃至玉石。它们大多都不完整,尖锐的碎片铺满了地面,几乎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张浚与种伯仁好不容易拨开一条道往里走深了些,却发现那些橱柜后面还藏着用一匹匹绸缎堆成的“绸山”。
      这些东西多是从前的贡补,或有瑕疵或被虫蛀才丢弃在这里,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可面前这堆积如山的绸缎里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眼下时间紧迫,他们要如何从这满屋杂物中找出张子初来?
      张浚试着扒开几匹绸缎,却除了灰尘一无所获。他瞥了眼身旁的种伯仁,见他淡定地立在原处,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狡诈的光芒。
      “司丞可听说过,猎户打猎之前,有种方法可先于林中驱出猎物。”
      张浚闻得这话顿时皱起了眉来。他几乎知道对方接下来想干什么了,可还未等他开口阻止,种伯仁已经从腰间掏出了火折子,噗嗤一吹,丢进了面前的绸山。
      丝绸虽是破旧,却一点即燃。四周的漆木栏柱争相呼应,火势很快大了起来。
      “你疯了!我们要抓的是活的!”张浚不可置信地望向身边的男人。此人行事之狠辣,用心之歹毒,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种伯仁不可置否地笑了一声,“司丞难道忘了临水殿那场大火?放心吧,他张子初可没这么容易被烧死。”
      高卷的火舌很快舔到了屋顶,眼看着就要冲入夜空。张浚那张秀丽的面孔被火焰灼得隐隐生疼,只得一路往门口退。撤退之中他不由去想,当初那人面容被毁时,是否又如今夜这般?
      大火烧了二刻有余,绸山里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张浚双拳紧握,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眼前火海,生怕里头会忽然冲出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来。
      “啧,我好像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种伯仁嗅了嗅鼻子,使得身旁张浚呼吸一窒。
      他再也忍将不住,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啊,救火!”
      张浚手下的人办事向来利索,来来回回不过几趟功夫,火势便小了下去。
      二人重新步入一片焦黑的驿馆。种伯仁从里头找到了几只被烧死的老鼠,有些失望的砸了咂舌。
      “你不是说,张子初就在这里头的吗?”张浚冲他冷言冷语,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司丞莫急,人定是在这屋里没错,看我这就给你找出来。”种伯仁扯着面皮一笑,开始用刀刃一点一点拨开地上的残渣,朝着驿屋最深处走去。
      张浚犹豫了一下,抬脚要跟,却看见自己的一个探子急匆匆跑了进来。
      探子看见驿馆被烧成这样,着实吓了一跳。但训练有素的他很快回过神来,冲着张浚汇报道,“司丞,太学那里忽然聚集了大量的学生,似乎在密谋什么。”
      “你说什么?太学?”张浚眉心一拧,回头看了眼空荡的废墟,疾步朝外走去,“你们几个留下,同种大人再在驿馆中仔细搜寻一遍。”
      “不必了。”种伯仁走到角落的一个水缸前,停了下来。
      张浚转过头去,只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刃,朝着面前的水缸骤然劈下。水缸乍裂,里头的水浇在温度尚高的地面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紧接着,意料般地从中摔出一个人来。散落在地上的瓷片犹如一把把刀刃,瞬间割破了对方的小臂,使得鲜血横流。
      是了,这样的驿馆本就是极易走水之处,定会摆上几个救急的缸子。只是这里头东西太多太杂,缸子的位置又太过隐蔽,才没有轻易被发现。
      这么说来,种伯仁放火烧馆也根本不是想要张子初的命。只是他笃定了对方会藏入水缸中,索性一把火烧光了碍眼之物,好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他们想找的人。
      此人虽心狠手辣,却也颇有才干。
      地上的人仰起了脖子,湿答答的头发散落在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上,看起来尤为狼狈。
      “张翰林,今日本该是大喜的日子,怎落到了如此境地?”种伯仁蹲在他身前,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颊。
      那一瞬间,王希泽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陈留县的那个晚上,只是这一次,只剩他孤身一人。
      “张,子,初。”张浚与他四目相对,瞧着他满脸狰狞的疤痕,面颊轻微抽搐了一下。这伤势,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巧啊,张司丞。”王希泽用手拨开了种伯仁的刀,故作轻松地冲他打了声招呼。
      可此时,他心中无比焦急,急得不仅是自己,更是陈东。
      这犟书生,当真沉不住气!明明让他等到天亮再行动的,这才什么时辰。无百姓众目睽睽以作人证,他们闹给谁看,若再教张浚带人围捕了他们,那便功亏一篑了!
      “是巧得很,既然碰见了,不如随我去清平司坐坐?”
      “……乐意之至。”

      邓询武坐在马车里,任由两旁宫墙驰骋,只觉恍如隔世。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进宫是几年前的事了,只那时他还应着紫袍绶带,乘八抬大轿。
      马车很快停在了宫门前,可宫门紧闭,本该在门前接应的陈宁也不见踪影。
      “怪哉,这陈宁人呢?”郑居中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陈宁已经将所有禁军都部署好了,现在除了集英殿外,所有侍卫应该都是他们的人。
      “喂,我是郑居中,你们家将军人呢?快把宫门打开!”郑居中冲着城楼上的士兵大喊,意外的是,对方竟无动于衷。
      “听见没有!都是死人吗?!”
      “达夫,切莫急躁。”
      邓询武到底比他沉得住气。老人透过车窗远远去瞧那巨兽一般的巍峨宫殿,禁闭的朱门就像是巨兽的嘴巴,仿佛一张开便要吞噬一切。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邓询武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是啊,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奇怪吗?官家就算再迟钝,也该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邓询武一语惊醒了郑居中。他惊恐地再次抬头,看向那城楼上站得笔直的士兵,越看越不对劲。如今,官家与文武百官理应还候在集英殿前,就算他们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可这天色都黑透了,童贯还没到,至少也该有些反应才对。
      可整个皇宫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吱呀一声,宫门忽然打开,扑鼻的血腥味显示着里头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一盏孤灯自远而近,等缓缓飘出了宫门来,才看清提灯的人是本该待在官家身旁的赵野。
      郑居中见是他,心下稍安,却也迫不及待迎上前问,“怎么回事?宫里发生了什么?陈宁人呢?”
      赵野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郑公莫要担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是陈将军临时被叫去了圣前,这才不得已让我赶来接应你们。”
      “当真无事?”
      “岂会有事?”赵野冲他一笑。
      “走吧,有事无事,也就只有眼前这一条路罢了。”邓询武透过宫门直望着前方漆黑一团的宫道,命车夫重新驱起了马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一径沿崖踏苍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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