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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明池畔踏春行 ...

  •   宣和五年,三月三,顺天门外,车马喧嚣。
      眼下正值上巳佳节,天街小雨,绝胜烟柳,将这汴梁皇都润点得格外缠绵。
      这点轻寒末雨,却未曾阻挡士族们外出踏青的兴致。络绎过往的行人满兜着娇花鲜果,晃晃悠悠地穿过城西风帘翠幕的牙道,偶尔短缰打马,冲撞过几个浮浪子弟,还不忘回头冲那帷幔遮掩的肩舆里吹一声响哨儿。
      “姐姐,看这西郊的紫罗花,开的可真漂亮。”青衫双髻的小丫头伸手掀开半扇轿帘,一股脑地将怀中满捧的花朵子倒了进去,惹得里头的人哎呀轻呼了一声。
      “双儿别闹,咱们这是行到哪儿了?”
      “刚刚出了顺天门,再过了前边儿街北,便能瞧见池门的雉堞了。”
      “晚间的东西可带齐了?可千万别落下什么。”
      “放心吧姐姐,都准备好了,衣裙罗钗保证一样不差。”
      “啊,我房里那盒子你可取了?”轿中的人忽地想起了这一茬,赶忙问道。
      外头的丫头闻言也跟着一声惊呼,吓得那小娘子三魂没了七魄,正忙着要喊掉转轿头回身去取,却见小丫头嘻嘻一笑,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错金银缠枝纹的紫檀盒来,递了过去。
      “好哇,你敢骗我!”
      “这么重要的信物,双儿怎敢忘记,姐姐今个儿这么早溜出门,可不就是为了这东西的主人嘛!”
      “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呢。”
      “怎么,姐姐千叮万嘱带上这东西,难道不是为了那位张大才子?”
      “你再胡说,我就让人把你遣回府去!”
      自家娘子的佯怒可吓不着她,双儿嘻笑着跑了开来,又不知趁机钻到哪块树丛里摆弄野花儿野草儿去了。
      肩舆里的佳人抬手挥落了发髻上的紫色小花,又从随身的囊袋里抽出一块小巧的鎏金对孔雀纹铜镜,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镜中的人儿淡锁烟眉,盈目低转,如同初春的海棠般娇艳欲滴。
      收拾好一切后,她又拿起刚刚丫头递进来的紫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件小巧精致的琉璃盏莲花灯来。
      仔细瞧去,那花灯外壁上还用蝇头小楷题着一首词,只是日子久了,又许是被把玩了太多次,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别出那笔墨间的俊秀。
      李秀云用手轻轻摩挲在灯壁上,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心中的紧张。可一想到或许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心尖儿的小鹿又不免开始乱撞起来。
      她们此下要去的地方是东京城州西,顺天门外的金明池。这个时节从顺天门出游的人,几乎都是奔着这处去的。
      金明池,又名西池,乃皇家林苑,本是太宗皇帝阅习水战之用。当今圣人尚风雅,喜艮岳,便于池内建殿宇,立琼楼,多添奢美之风。更难得的是,每年三月初一,朝廷会撤禁开池,届时此处对民间所放,任士庶游玩,便俨然成了汴京城外最受欢迎的踏青之所。每逢春初,西郊池内,那可当真是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
      肩舆转过街角,自东南乌头门而入,上一矩形拱桥直通池心。此桥名曰仙桥,长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兴,东西南北贯穿全池。
      肩舆里头的人悄悄掀开轿帘一角,周遭的热闹气氛便一下子涌了过来。微波粼粼的湖面在细雨中无端添了一丝朦胧,好似轻纱笼面的处子,欲遮还羞。远处抱厦相依的玉宇楼台在榆柳成荫的岸上若隐若现,只水中央一座当湖高立的宝津楼,最是显眼不过。
      当下,金池内外早已人满为患,可若要说最热闹的,还要数东岸的光景。
      在桥头竖起的表木间,商人们从天未亮便开始忙活起了自家铺子。城里凡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无论正店脚店,瓦舍扑户,皆立于此。远远瞧去,鳞次栉比的彩棚,几乎铺满了整条夹道,小食汤水,美酒佳肴,沿街表演的杂耍俳优,艺者伶人,应有尽有。人头攒动间,其繁华程度几乎不输上元灯会时宣德楼外的坊巷御街。
      “姐姐,这儿可真是个妙处哩。”双儿平时多待在府中贴身伺候,难得出门,此刻早已被道旁琳琅满目的店铺晃花了眼。她鼻头一嗅,一头便扎进了一个卖香饮子的摊子里,若不是李秀云唤的及时,怕是就要找不着人了。
      “姐姐,给。”不多会儿,小丫头便端着一碗雪泡豆儿水递了进来,李秀云品了一口,香甜无比,是平日府里尝不到的味道。
      稍歇过后,肩舆刚待再起,却听池岸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骚动。抬眼瞧去,原来是池中的水戏表演开始了。
      最先驶出水面的,是两艘红木小船,上结小彩楼,下有三小门,正对水中。待到船身恰过了宝津楼,只堪堪停了下来,啪嗒一声,彩棚中门开,一个小木偶人蹦将出来。它先作垂钓状,又时而挑竿,时而击棹,好不生趣。原来那彩楼便是傀儡棚,随着船身里的艺师的动作,傀儡在水上作语,作乐,博看客一笑。这种特殊的木偶戏被称作水傀儡,十分受孩子们欢迎。
      “时辰尚早,去看看也无妨。”李秀云见双儿的眼睛都要贴在了那水面上,微微一笑,一拂袖子重新坐回了轿中。
      双儿得了首肯,哪儿还待得住,一下子便窜进了人群里。她正趴在岸边的凭栏上,津津有味地瞧着水面上的傀儡戏,却又见后面驶出来两艘画船,船上立有秋千,船尾两个精壮汉子置身于上,随着左右军院虞候监教鼓笛相和,那两名汉子忽地翻了个筋斗,置身入水,哗啦一声掀起两涛巨浪。
      “好!”双儿经不住拍手喝出彩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后边儿肩舆里的李秀云却是无甚兴致,这水傀儡和水秋千她不是第一次瞧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后头该还有更精彩的龙舟赛和诸师百戏水战。可她今日却也不是冲着这些来的,这些戏码金明池年年都有,可唯独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待双儿过足了眼瘾,肩舆终是再一次起了程。她们一路穿梭在□□关扑,酒食店舍之中,却未曾停下,直至终是过了那寸步难行的东岸集市,又从南边儿的棂星门而出,眼前便是一座高几十丈的假山。山上建有阁楼,山下铺设锦石道路,直通顶头迤逦林苑。
      此御苑名曰琼林苑,与金明池南北相对,开池之日亦不禁游人。苑中多种岭南、江南进贡的名花,还设有射场和球场,历年每逢殿试后,圣人便会在此处宣典设宴,款待新进之士,故曰琼林宴。
      这地方,从来都是文人骚客向往之地,也是名仕才子聚集之所。
      肩舆一落地,双儿便赶紧撑起了手里的青花纸伞,迎出了里头的人。李秀云手挑莲花灯盏,头戴纱帷风帽,莲步轻移,带着双儿往假山上登去。
      一入苑内,便又是一番新奇景象。
      飞虹桥下,奇花异石,珍禽鸟兽,宛若人间琼池。不合时宜的牡丹正开得千娇百媚,试图艳压群芳;桃红似锦,绿柳如烟,花间粉蝶,树上黄鹂,无不炫耀着这满园的春意盎然。其间穿行的也多是方巾直裰的士子儒生,或像李秀云这般的名门淑秀,无疑为这琼林苑内多添了一分书墨雅致。
      才子佳人,正是缘分浓时,面容出众,衣衫得体的李秀云一出现,便引起了周遭的注目。双儿适时地替李秀云放下了风帽前端的披幅,挡住了四周的目光,主仆二人这才循着人迹一路往里而去。
      “姐姐,咱们往哪儿行?那位张公子会在哪里?”双儿边打量着四周的景致,边问身旁的人。
      “不知,且看看再说。”李秀云的语气已带上了一丝急迫。
      双儿贴在她身旁,透过风帽只见她柳眉微蹙,一双眼紧紧盯着两旁人群聚集处。二人所过亭台间,名贤毕聚,雅士满座,或是执子黑白的,或是拈笔书画的,或是斗茶行酒的,却始终没有她们要寻的那一个。
      “这是,秀云姐姐?”
      一声娇呼使得李秀云不得不暂且收回了寻找的目光。只见面前一个黄衣少女,正歪着头冲自己甜甜地笑。她赶紧回了一礼,起身时才记起这是户部尚书方文静的小女儿,方若甜。
      “方妹妹万福,方妹妹今日也来游园?”
      “嗯,倒是许久未见秀云姐姐了,若不是认得双儿,怕还不敢唤呢。”方若甜顺势挽住李秀云的手臂,显得十分亲昵。
      “是啊,经日不见,甚是想念妹妹。”李秀云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也常念着姐姐。啊,是了,姐姐今日是要临桥献瑞的。嘻嘻,好生期待姐姐的表演,定能让人大开眼界。”
      “妹妹哪里的话,不过是端杯茶水的把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李秀云摸了摸手中的花灯,柔声道。
      “姐姐这就过谦了吧,就这端茶递水的把戏,可是羡煞妹妹我了。”方若甜眼角一弯,忽地瞥见她手上的东西,奇道,“呀,好别致的花灯,莫不是今晚的噱头?姐姐可否借妹妹瞧瞧?”
      “不是,不过是个破旧玩物,不值一提。咦?妹妹手里拿的是什么?”李秀云这才发现对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赶紧扯开了话题。
      “这个啊,这是张大才子的画儿,我刚从前面取得的。”方若甜得意地展开手中的画卷,只见那画中两条锦鲤跃然纸上,一红一黑相印成趣,墨染韵提,好不生动。
      “张大才子?莫不是,诗画双绝的那个张子初?”李秀云双眸一亮,急问道。
      “可不是么,姐姐也喜欢他的画?那你可要赶紧些,听说他今日赠画只二十幅,怕是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多谢妹妹提点,姐姐改日再谢。”李秀云此时已无心再与她寒暄,匆匆道了别,便往前一路小跑而去。双儿赶紧迈开步子去跟,却不经意间听见身后的一句轻蔑低语。
      “什么相门千金,我道有多体面,竟也被一个张子初迷去了心智。若不是仗着她爹的权势,今晚的临桥献瑞会轮得到她?”
      “可不是嘛,若论样貌才华,咱们家小娘子哪点比不上她,礼部那些人也是瞎了狗眼,只懂得趋炎附势。”
      “哼,还不知她今晚献出去的到底是祥瑞还是晦气呢,看她那一脸的倒霉相,到时候别弄出些乱子才好呢。”
      主仆二人嬉笑远去,口中所出皆是恶毒之语。双儿讶然回头,想那方若甜长着的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却是这般龌龊心思,不免打了个寒颤。

      李秀云顺着方若甜的指点,很快找到了对方所述之地。只见小小的六角攒尖亭下挤满了男男女女,有几个好不容易从里面钻出来,手里拿着画卷啧啧称叹,还有些空手而归的,面上尽是失望之色。
      李秀云主仆二人弱质纤纤,哪里挤得进人群去,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人散的差不多了,才渐渐露出里头的一顶短巾幞头来。
      “张公子……”李秀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却在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画摊上,是一个阔额短面的厮儿,正拾掇着那空荡荡的画架,看似打算收摊而回。
      李秀云冲着双儿使了个眼色,双儿会意地走了过去。
      “小哥,敢问你家公子可是张子初张公子?”
      “是啊,不过你们来晚了,公子的画已经赠完了。”
      “那,你们公子人呢?”
      那厮儿抬头瞧了一眼双儿和她身后的李秀云,复夹起桌上的纸镇摆了摆手,“不巧,我家公子今日另有要事,未曾来过这琼林苑。”
      双儿回头去瞧李秀云,只见她纤足轻点,步至那画架前,伸手摸了摸石板上的墨痕,继而微微一笑。
      “若是你家公子不曾来过,为何刚刚赠出的画卷上还留有未干的墨迹?莫非,那些画是你仿模的不成?”
      这一下倒把那厮儿问住了,未待他想出托词,李秀云又道,“我也不曾想为难于你,只念小哥能帮我捎句话给你家公子,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厮儿见李秀云聪慧大方,举止不俗,便应声道,“小娘子请说。”
      “劳烦转告你家公子一句,世情欢薄莫相索,温言浅对话霓裳。”
      “只这一句?”
      “嗯,只这一句便罢。”李秀云笑着点了点头。那厮儿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应了声好,便转身离了去。
      “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名姓?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忍气吞声。若是那位张公子知晓了你是谁,怕是要高兴的不知天南地北了吧。”
      “你以为,这东京城里青睐他张子初的贵胄之女只我一个?”李秀云螓首微摇,“再者,倘若他真如你说的那般,我也不会为见他特地来此了。”
      她缓缓挑起手中的琉璃盏,柔荑再一次轻抚过灯壁上的词句。即使壁上的笔墨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可上头的一字一句早就深深刻入了女子心间。
      ——倾耳远立西窗,一弯胧月微凉。
      世情欢薄莫相索,温言浅对话霓裳。
      柔倚玉兰妆。
      ——博古远今通外,红袖难得添香。
      颜开拢得春风渡,一点朱砂映初阳。
      笑捻凤求凰。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开新坑啦,这篇大约是慢更,客官们慎入,可以多等些时日一起看。期待你们的评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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