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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怪物(三) ...

  •   容溪抿着嘴唇,将掉漆的机甲模型锁进箱子。他抱着箱子走上战舰的升降梯,左右侧是全副武装的星族护卫,他们面无表情,像两排石像。

      “爸爸……就送到这里吧。”容溪回过头,对站在升降梯下的父亲说。

      之后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决地走上战舰,不再回头。

      容濯抿着唇,一个字也没有说,在寒风中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战舰在沉沉夜色中腾空,港口灯火通明。

      这一去,就是余生。

      容溪精神状况很差,躺在大床上闭着眼睛,明明旅程才刚开始,他却觉得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床上除了他,还有很多玩偶。它们堆满半张床,宝石镶嵌在眼窝里,冷冷地瞪视这疲惫的可怜人。

      他的脚趾头触到一片毛绒,顺脚就把那小熊踹下去。无辜的玩具熊撞在合金板上,脸着地。这些哄孩子的东西对容溪早就不起作用了,可诺恩认为有用。

      “它们很适合你,你会喜欢的。”诺恩笔迹锋利,有种冷淡的优雅,但用词令容溪很不舒服。他不屑于用什么“希望你喜欢”这种软绵绵的语句,他的意志就是一切。

      玩偶尚且能忍,礼仪官给容溪展示的礼服才真正叫人眼前一黑。

      足足长十米的纱制拖尾,几乎什么都可以看见的“半透明”衬衫,花瓣一样的宽大袖口,数不清的钻石珍珠……这一套穿起来,容溪觉得可能路都走不了。

      “外星人为什么这么奇怪呢?”容溪在心底默默叹息。假如诺恩跟他毫无关联,他对于这位殿下的审美完全没有意见。可诺恩的实施对象是自己,这就很不好了。

      许愿一下,诺恩最好对他不理不睬,给吃给喝。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抚摸着徽章,只希望永远不要有动用它的那一天。

      舰队飞出地球时容溪听到了AI汇报,打开舷窗。

      整颗星球笼罩着一层微光,那是覆盖全球的防御系统。它的造价高昂得难以想象,但可以很好地保护他的家园,不会再发生怪物入侵的灾难。

      一千七百多万人生存在这里,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贫穷。除了感情淡漠之外,其他一切都很好。这些,都依赖着星族。

      “这笔买卖不错。”他自嘲道,“我还是很值钱的。”

      容溪翻出机甲模型抱在怀里,抚摸它冰凉的外壳,蜷缩在窗边看着蔚蓝色的星球越来越小,手指用力撑着玻璃,挤压得指尖发白。

      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万顷星海和消逝的八千年时间,看向湮灭在岁月深处的某人。

      再见我的故乡。

      再见爸爸。

      容溪闭上眼,双唇颤抖着,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再见……陆决。

      ***

      天明时一缕细微晨光穿过窗帘缝隙,容濯半合不合的眼皮终于勉强掀开一点。

      他吃力地从沙发上撑起身,不太清醒地低头看表,七点四十八分,该叫孩子起床了。迈出去的脚顿在半空,容濯终于想起来一个事实。

      昨夜星族使团的飞船就来了,把容溪和北冰洋里捞出来的东西一起带走。当舱门关闭的刹那,容濯险些站不稳,仿佛生命被抽去泰半,离入土不远了。

      他抽了一晚上的烟,烟头装满整个烟灰缸。房间里烟味经久不散,熏得人脑子昏昏沉沉。容濯走到穿衣镜前,手指有些发抖。

      只是过去一夜,他就长出来这么多白头发。面孔仍然成熟俊朗,却布满疲倦颓然,犹如一堵经受不住岁月摧残终于坍塌的墙,再也没有办法为墙根下的小树苗遮蔽风雨。

      “总督阁下,这是您今日的行程表。”

      容濯捋开乱发,秘书要过来扶他去洗漱,被容濯拒绝。

      “不……没问题。”

      人总要往前看,何况他不看开点也没什么办法。

      容濯振作起精神来打理好自己,忽然想起今天是画家齐瑄的新书发布会,他还说过要送一本给儿子。

      齐瑄很年轻,容貌不算特别俊美,身上有种文艺气质,他站在画框前和容濯握手:“深感荣幸。”

      他们的会面气氛轻松愉快,齐瑄甚至热情邀请容濯去参观他的画室。

      秘书想要跟进去,被容濯温和地阻止:“很快的,在外面等我就行。”秘书皱了皱眉,没有坚决阻止。

      没想到这一进去,容濯就出不来了。

      容濯只觉得四周斑斓的画布构造出光怪陆离的空间,不知不觉间他迷失在此,失去意识前他看见画家捏着一支喷剂。

      画家和总督凭空在画室里消失了,像是从没有人进来过。

      齐瑄摸遍容濯全身,把他身上的小东西全取下来,手指一撮碾个粉碎。

      他把容濯弄醒,当头就是一句:“破军机甲的能量核心在哪里?”

      画家脸上毫无笑意,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眼眸深处甚至藏着少许焦躁。

      容濯有点懵:“什么核心?”

      一把美工刀拍在他脸上:“总督先生,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飚演技。我不想对你动手。”

      容濯大脑高速运作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你是‘救世者’吗?”

      齐瑄一顿:“算是吧。”

      “你的诉求是?”

      齐瑄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踩着凳子腿:“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他们全部驱逐。”

      容濯阴郁地盯着他,半晌没有开口。在齐瑄盘算着要不要动刑时容濯忽然冷笑起来:“年轻人,过于幼稚和冲动,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我很好奇,你的大脑发育看来完全匹配不上艺术修养,是如何创作出那么多画作的?”

      齐瑄冷冷道:“总督阁下,您是否应该有点砧上鱼肉的自觉?”

      容濯说:“拿到核心你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齐瑄冷笑。

      容濯深黑的眉毛一挑,他明明坐在齐瑄下首,却犹如高居上位,语气快要带出一点怜悯了:“来,开着一台破机甲,去和帝国的舰队正面拼,我对你表示口头支持。去吧,实现梦想的时候到了。”

      “我们哪怕剩最后一个人,也不会做出卖儿求荣这种事情。”齐瑄攥住容濯的衣领,“交出核心,你还能好好回去做你的‘牧羊人’。否则,我不会让你全须全尾从这里走出去。”

      容濯脸上的嘲讽消失了,他一字一字说:“你侮辱我无所谓,但不要侮辱我的孩子。”

      齐瑄的话无异于一把又狠又快的刀,捅在他心脏最深最痛之处。

      “你为什么不组织起地球守卫军?为什么不为母星而战?你可真是个懦夫。”齐瑄手里的美工刀片上下甩动,“当年统帅力战至死,寸土不让,你呢?你做了什么?明明你还有……”

      明明你还有遗迹里的东西。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我在星族面前装孙子,连唯一的儿子都送出去和亲,换人类平安度日。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可悲的‘孤胆英雄’?”容濯的眉目是冷的,心里也是冷的。精神上的巨大打击连带着身躯一起陷入疲惫中,此刻他只觉得荒谬讽刺。

      “我身后是一千七百万人,而星族的武器可以顷刻间毁灭一颗行星。”

      “你是希望我拿这一千七百万条生命,去验证星族炮火的威能,对吗?”

      这个疯狂的画家明显陷入自我感动式的神经质情绪中,激怒他是极其不明智的。但容濯就是忍不住要露出毒牙来咬。

      齐瑄瞥一眼墙上的挂钟,不打算再和容濯废话。他按着容濯双肩,双眼锁住对方的瞳孔。容濯不愿意说,那就入侵他的精神,掘地三尺总能找出来。

      容濯激烈反抗,一旦精神被破坏,那就回天乏术了。

      齐瑄尝试许久,无果。他看着抵御精神攻击冷汗涔涔的容濯,转身说:“我没辙了”。

      “你总是这样固执,不肯退半步。”

      女人的声音从画室帘幕后传来。

      容濯心头一跳。这是他永远也不会遗忘的声音。

      一只纤细的手掀开帘幕,容濯瞳孔收缩。

      穿着棉布印花长裙的女人提起裙摆,她全身泛着微光,长发披在肩头,锁骨处一根细细的银链,挂着一枚发黄的树脂永生花。

      这是容濯年少时亲手做的,她一直戴着,直到现在。

      “你……”

      “死都死了,还回来干什么呢。”容濯喉咙发苦。

      “你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女人。”他说,转过头去不看她。

      女人不介意容濯冷漠的话语,俯身轻轻触碰他的脸,但她无法摸到他的皮肤——在非实质状态下,她只有身形,没有实体。

      十几年来容濯一直骗容溪,说他生母是意外身亡。容溪信了,此外相安无事。只有容濯自己知道,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才能做出抛弃丈夫孩子这种事情。

      可笑的理想……可笑。

      她不能理解他的处世法则,他也无法认同她疯狂的理想。

      少年时承诺一生,往后分道扬镳。容濯只恨她十几年来没有回来看过容溪哪怕一眼。

      “儿子的事情,我很抱歉。”女人走到容濯身后,按住丈夫的肩,像当年那样垂下头,“告诉我核心在哪里可以吗?”

      容濯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时光如许残酷,彻底打磨掉记忆中那一点仅剩的温情。他冷淡开口:“破军的核心,就在小溪的机甲玩具里。”那玩具……材料其实并不是合金和树脂,而是某种特殊的物质,用于封存外溢的能量。它是如此隐秘,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女人脸色一变。

      这无异于宣告任务的失败。没有那枚蕴藏着超级能源的核心,他们的计划与一张废纸差不多。

      “快去请示贤者。”她对齐瑄说。齐瑄点头,转身离去,室内只剩下容濯和她。

      容濯眼皮也没抬:“白芷,不必废话了,要杀要剐随便。反正,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他露出一个没有风度的刻薄笑容。

      话是这么说,他笃定女人不敢杀他。

      白芷深深凝视着他,轻声道:“我不会杀你,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

      容濯听她这么说,放声大笑,笑到五脏六腑都震得生痛。

      从来没想过伤害他?

      容濯活了几十年,头一次听到这么荒诞的笑话。他漠然地看着这个女人,只觉得自己当年实在是瞎了眼,痴心错付。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白芷闭上眼睛,“我一直爱你。”

      容濯懒懒开口:“你爱什么,都不与我相干。白芷,你走的那天就该知道,你我的夫妻缘分彻底断了。”

      白芷攥紧手指,轻轻咬住嘴唇:“我没有答应过跟你离婚。”

      容濯无所谓:“我个人信息的配偶一栏,一直填的都是丧偶。”

      白芷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过往温柔体贴的人,一旦翻脸无情,原来也能这么狠。

      一个念头忽然从白芷脑海里生出:他不再爱她,莫非是他记起了……那个人?

      不,不会的。那么严密强大的记忆封禁,容濯什么也不会记得。

      仅仅一个念头,都让白芷心慌意乱。她试探着问容濯:“你……想起什么事了吗?”

      容濯扯起嘴角,人前风度得体的标准笑容此时变得尖锐而刻薄:“当然。想起你当年是怎样抛夫弃子的,那画面我可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白芷没有理会他的讥嘲,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他没有想起过去就好……她神色和缓了些,松开捆绑容濯的拘束绳,关掉屏蔽画室空间的装置,重新显现出入口。容濯懒得和她废话,转身大步离开。

      白芷想去拉住他,却又缩回手。

      现在容濯正在气头上,对她冷淡也是正常。等他们的大计成功,容濯就能够理解她的苦衷了。往后他们依然可以做回恩爱夫妻,只要……

      ……只要,容濯把“那个人”永永远远埋葬在记忆深处。

      白芷垂着头,像被风吹散的雾气那样消失。

  •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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