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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鬼城 ...

  •   此时,方聂二人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吃不好睡不够,俱是一副风霜雨打鳏夫脸、愁苦苍凉忍尿相。走在一起,连句话也懒得说。

      方立翁麻木地看着不远处的崇州。

      “我真是找罪受,”他一边走,一边心想,“师父说的没错,点背成我这样的人,在家里养老都不一定善终。我还跑出来玩?拯救苍生?做他娘的千秋大梦!而且,唉……快没钱了。”

      崇州城的城门开着,但是好半天无人进出,不知里面是什么模样。聂子隐去望了个风,回来以后低眉搭眼地说:“看着都挺正常,没疯的。”

      “……”方立翁看了看城门,摸了摸钱包,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钱是人之胆啊,他悲哀地想。

      方立翁手搭凉棚,视线所及没有那种要命的黑幡。直觉告诉他此地不详,可是……
      他实在想找个澡堂子洗澡。

      可是又没钱!

      方立翁愁得不行,一犯愁,就习惯性扭头去看聂子隐;后者明明低眉顺目,却好像鼻尖长眼,一下子就抬起眼帘和他对上了。
      蜀中天气炎热,聂子隐只扎了个髻,又包了块头巾,将一张脸完全露了出来。他眉间沾了汗水,长睫毛濡湿粘连成一瓣瓣的黑,映得眼底也像含水,方立翁如此看他一眼,心里就有点软化,不想再跟他闹脾气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人家心里指不定怎么想你呢。方立翁想道,于是就没精打采地说:“咱们进城看看吧,死也得吃饱洗干舒坦着死。”

      聂子隐没意见,亦步亦趋地跟在方立翁后面。中途后者好几次转回头来,欲言又止,他没敢问,只是愣愣地跟着。

      两人走进城里,只见路边行人来来往往,似乎一切照常,就没怎么注意——也没看到满街的人动作刹那停滞,并且整齐划一地看了他俩一眼。
      很快,众人又幡然醒悟似的,重新迈开步子伸开手,回到了自己的尘世躯壳里。无数视线错开,掩盖了其中几双如影随形的眼,那眼珠子僵硬不动,锈在眼眶中一般,空洞仿佛鬼蜮。

      方立翁沿街行走,见城内虽然有些门户萧索,但该有的生意全都不差,也全然不见那种招魂黑幡。他以为是晏止淮他们的功劳,略略放下心来。

      他在城中找到了一处门面很好的澡堂,当即大喜,赶紧进了门。

      掌柜是个白腻胖子,浑身散发着一股半老徐娘才有的脂粉香气,有些呛人。
      但他说话倒没有妖妖调调,语气平平地说:“客官要大间还是雅间?冷浴、凉浴、温浴、热浴还是药浴?”

      蜀中五月天气炎热,方立翁想了想道:“凉浴吧,雅间。要间干净的。”他扭过头问聂子隐,“你洗不洗?”

      修士身上其实不易生污垢,但是聂子隐出身皇家,事事讲究,早就习惯了每日一浴、三天一沐,立刻点了头:“洗。”

      掌柜收了钱,便差小的引路。

      待两人进了这所谓雅间,一时啼笑皆非:正中有一铺满鹅卵石的圆池,此外只有一条椅,俩面盆,角落摆一架附庸风雅的屏风,这就没了。

      聂子隐捏了个诀,窗户倏然向外洞开,眨眼间整间浴室以及里面一切物件都洁净光亮了数倍。方立翁低下头,看到他在池边行云流水地画了一圈符咒,试过水温,随后拿过毛巾擦了擦手,淡淡道:“你沐浴完叫我,我等在外面。”

      方立翁心说这雅间本来就是为你要的。
      他自己一个糙汉子,没什么讲究,随便涮涮就罢了。不然钱袋里就那么半两八分的,谁还会特意花这个冤枉钱?

      他想了想,说道:“不用,一块洗吧。反正也只有咱们两个。”

      聂子隐抬眼一看他,目光深幽,不知含着什么情绪。他好一会才说:“最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有点压不住这畜生。”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静静地说,“毕竟不祥,还是离你远一些比较好。”

      方立翁皱眉道:“怎么不祥?反正它没有对我动过手,我不害怕。”

      聂子隐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两人从昨夜至今,基本没有说过一句话,都是方立翁有一搭没一搭地借茬主动开口,全是自讨没趣。聂子隐沉默得厉害,不言不笑,也不和他并肩走路。
      他对方立翁好像陌路一样,遇到危险,就尽一尽义务,也不发火,就是一团压抑又漠然的棉花枕头,让人打都打不痛快。

      此时方立翁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堵着一股闷闷的憋屈,堵得他难受发慌。冲动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和我生分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图省事罢了……”
      聂子隐背对着他,好似僵住了一样半晌不动。
      方立翁吸了一口蒸腾的热气,低声说:“你要觉得和我在一起不自在,那咱俩就此别过,你回山里修炼,我走得远远的,逢年过节回去看师父……你发过誓了,不准再胡扯什么报恩,也不用委屈自己跟着我……而且我还不至于挟恩图报。”

      他一吐为快,可心里并没有好受半分,反而要解开几颗衣扣才呼吸得顺畅一些。

      方立翁刚脱了外衣,聂子隐突然转过身来,摘了头巾摔到地上,长发瀑布而下,又面无表情地扯开了衣襟。
      这家伙宽衣贼溜,看得方立翁一时傻了,目瞪口呆。聂子隐很快扒光了自己,手一挥,身边衣物全都飞到了长椅上自己叠好,他低头,整个人没入了池水中。

      方立翁说归说,但他这方面其实没这么豪迈,洗澡让师父看见也就罢了,和外人一起洗……这还真是第一次。

      他站在池边,迟疑了两秒,还是下了水,有些提心吊胆地看了一眼另一头。聂子隐明显比他放得开,双臂摊在池边,大大方方地袒露着赤/裸白皙的肩膀和胸膛,每一寸都是漂亮又凌厉的肌肉线条。
      九爷闭目养神,一副候着美婢娈童来伺候自己的大爷模样。

      方立翁隔着水雾看他,不敢久看,只觉得那股被中途掐灭的火苗又有点“春生吹又生”。他移开视线,自嘲地想,自己这辈子没对圣贤书以外的东西动过心,如今一动心,那些圣贤书就和白读了一样。

      他取了澡豆胰子,撩水洗发。池边镇着符咒,怎么折腾水里也不见污垢,方立翁洗完头发破水而出时,喘着气抹了一把脸。

      对面忽然说了一句:“你该刮脸了。”

      “嗯?”方立翁闻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唇边,确实冒了一层短硬的胡茬。他临水一照,觉得自己老了十几岁,啧了一声,“没办法,我也不能拿苗刀刮脸。”

      浴池里白雾薄润,蒸腾弥漫,似乎还涌动着隐隐的熏香味——不知聂子隐画了什么符咒,这熏香味一闻就充满了富贵气。
      方立翁看到他墨黑的双眼也蒙了水雾,似乎有点迷离惝恍的意味,“用刀须得照着镜子,自己刮容易受伤。要我帮你么?”

      方立翁停了停,慢慢点了一下头,“行啊。”

      水声潺潺,那人向这边移了过来,长发光亮地浮在水面,像一汪倒映的深夜,星点依稀。
      他看着聂子隐游到自己面前后直起了身,发梢湿淋淋地沾在上半身,他没管,只是低下头,单手托起了自己的下巴,说道:“抬头。”

      方立翁依言仰起下巴,将咽喉也暴露在他手下。聂子隐的食指沾了一线锋利的真气,略带寒意,非常细致地贴着他的唇边而过。

      方立翁阖着眼,聂子隐也睫毛低垂,彼此都没望向对方的眼睛,仿佛是同时回避着什么东西。

      聂子隐刮得很慢很轻,唇边、下巴再到脸侧,仿佛是使了把羽毛刀;方立翁也出奇地耐心,没有催他。
      “好了,”最后聂子隐松开了他的下巴,拍了拍手,起身出水,“其实你也可以蓄须,留个美髯。修士大多不长胡子,女子也不受葵水之扰。”

      方立翁没有回答他,只是埋头洗脸,洗了好久,得有半刻钟,让人怀疑他是脸皮格外厚还是怎的。

      聂子隐将两人衣服在画有符咒的池子里涮了一下,转瞬捞起,使了个小法术烘干衣服,就又洁净如新。
      方立翁也爬出池子,两人换了衣服,走出门时依然是寂静无话——并不完全是尴尬紧张的静默,而是起了些非常微妙的变化。

      方立翁无意识地捻着手指,他的指腹上残留着一点……更多是他的臆想的触感。

      方才聂子隐微微倾身,一手托着他的脸,专注地给他刮胡茬的时候,他是双臂搭在池边的姿势。期间他支起右腿,右手给膝盖挠了挠痒痒,事实上,那个动作更像是拢住了聂子隐的腰。
      他而收手时,不经意间扫过了聂子隐后腰的一小片皮肤……顿时从天灵盖僵到了尾椎骨。

      虽说他本意并非借故碰触对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稍稍回味一下。

      “这混蛋,真是不吃亏。”方立翁心不在焉地想,“那天晚上尽是他扒我,我连他一点油皮都没挨上。若有下回……”
      很快,他的良知又幡然醒悟,在心里骂了起来:“畜生!早上还悔不当初,现在就又惦记下回。段不归说得没错,当真堪破了你的本质:龌龊,无耻,下流!”

      他这边内心斗争激烈,面上却波澜不惊。聂子隐转头问他:“崇州城阵法撤掉了,也就不必破阵。你打算如何,回山上还是再去别处看看?”

      “……”方立翁不动声色地回过神来,答道,“回山吧,久留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把这些事情报给掌门比较重要。”

      聂子隐终于听到他肯回山了,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他嘴角边也多了一点弧度,“还是师兄考虑得周全。”

      方立翁努力按捺了半天,只矜持地微微“嗯”了一声。

      既然决定要回家,那兜里的钱也没必要精打细算的,方立翁决定吃顿好的。
      两人在一间大餐馆里坐了,便要点菜。说来也奇怪,城内百业齐聚,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街上来往行人也不少,可是粮店、餐馆、浴所等日常生意兴旺的地方,却一个人都没有。

      店小二一步一步地跑过来,好像是身体跟不上动作,姿态甚是奇特。但他面色非常正常,带着一点僵硬的热络,完全不像在演滑稽戏。

      方立翁和聂子隐无声对视了一眼。

      “两位客官,”店小二对他们弯下腰,“鸡鸭鱼肉海鲜点心,米面糍粑野味蔬果,想吃些什么?”

      方立翁慢吞吞地点了几个菜,那店小二一边听一边记,每次只能记住一道菜。他始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上了铁甲一样。
      最后店小二“咔吧”一声脆响,直起了腰,又一步一步地跑了。

      方立翁盯了他一会,对聂子隐做口型问道:“是活人死人?”

      聂子隐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活”字。

      活人有生气,有灵,有神。方立翁相信聂子隐的判断,但仍旧拧着眉头,毕竟在这曾经布过万人邪阵的地方,活人也不代表就是正常的。
      菜很快上来了,还热气腾腾,颇有模样。聂子隐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刚放进嘴里,“噗”地喷了出来!

      方立翁吃了一口粉蒸鸡,也当场吐在了桌上。

      他震天响地一摔筷子,对后厨大吼道:“什么东西!烂鱼腐肉也敢拿出来给人吃?!”
      “你先别吼,”聂子隐一把拉住他,皱眉道,“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空荡无人的餐馆,提线木偶般的店小二,烂鱼腐肉做的饭菜……简直处处透着诡异。

      店小二和收钱的掌柜全都不在屋内,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决定去看一眼后厨,飞快穿过堂后的阴暗长廊,食物腐臭的气息愈发浓重,令人作呕。
      方立翁本来闭着气,不慎呼吸了一口,胃里立即翻江倒海地一抽搐,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聂子隐突然无声地一竖食指,示意他别出声,随后往前看去。
      方立翁也随他往前看去。

      走廊尽头,是一处后院,大概是畜养鸡鸭鹅猪的地方。但现在听不见家畜的半点声响,只有冲天的腥臭,盘旋着刮过两人脸侧。

      方才在柜前算账的老板娘此时站在院中,双手高举一柴刀,不断劈砍着一头早已倒毙的毛驴,只听得“扑哧”、“扑哧”的声响。
      她每回都运足全力,双手已经鲜血淋漓;后仰握柄,抡圆了胳膊砍下,再猛地撅腰拔出柴刀,好似在拜神或插秧。

      血流满地,但毛驴已经没有了血,只飞溅着腥黄的脓水。

      如此狂野地砍了十来下,老板娘动作一顿。方立翁看到她垂下持刀的双手,突然急速地转过身来,现出了一张极其恐怖的脸。
      老板娘那一瞬间的表情,像是从噩梦里惊醒,又被噩梦震骇到完全崩溃,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但她没冲出去几步,又突然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这种空白再次支配了她,她摇摇晃晃地转回身,又麻木地举起了柴刀。

      “喀!”
      这下下去,方立翁看到她身边飞出了一条小孩手臂。

      聂子隐攥着他蓦然转身,“活人才需要吃饭洗澡,活死人不用。只怕这里满城都是这种东西,赶紧走!……”

      方立翁脑子里“嗡”地一响,炸出了满身鸡皮疙瘩。他尚未从恐怖中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了面前三步双手持斧的店小二。
      “走不掉啦,”他怪笑道,“两位客官,这里可是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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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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