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30、怪胎

　　场外弟子都懵了，直到被长老们驱散开，人群中隐约的议论却没有散去。
　　聂子隐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的确是想用计诱出段不归的破绽，段不归也确实比他想象的更强，若只拼修为，他必定赢不了段不归。但段不归竟如此耐不住性子，实在奇怪，倒不像那天他杀巨蛟了。
　　段不归一捏引雷诀，聂子隐原本就打得很不轻松，还要分神去压制体内遇强则强的龙魂，雷电尚未落下，他胸中气海猛然倒流……等再反应过来时，差一点酿成惨祸。

　　他刚缓过这口气，冷汗就直接下来了。
　　聂子隐朝权正“扑通”跪下，额角还缀着汗，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头等罚。

　　权正低头看他一眼。
　　“刚烈有余，仁心不足。”他摇了摇头，“你该回去闭关修炼了。”

　　聂子隐不敢违逆，应了声是，便起身退下。
　　只是……
　　他用余光又扫了一眼人群散去的地方，还是没看到方立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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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凑什么热闹！”姚郑黄严四位长老一齐呵斥，这四人平时积威甚重，一下子吓得众弟子作鸟兽散，“有本事的也上来打一场，没本事就滚回去修炼！”

　　方立翁看到场中那白影一闪，就没了踪影，像只被惊飞的鸟。他夹在人群当中被推来搡去，给撞得趔趄了好几下，都没来得及多看聂子隐一眼。
　　他也不愿意跟众人为伍，刻意离开人流，专挑僻静的林路走，一通乱走。结果一抬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了林中尽头一条白影。

　　这他妈也能撞到！

　　方立翁万万不想在这关头遇到段不归，不然他俩能打烂这一整片林子。

　　他屏住呼吸，轻轻揭起脚底，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又缓缓退一步，再退一步……形势不错。
　　正准备转过身，方立翁刚抬起腿来，突然背后“哗啦”疾风袭来，一股大力把他扯得差点栽倒。

　　作为一个修道门派里绝无仅有的凡人，他每回试图逃跑，都和大张旗鼓似的

　　段不归看起来非常不好。他双目赤红，口鼻残血，发髻也散开了一半，看着异常狼狈，又因为狼狈而极为恼羞成怒，眼神里都带着未褪的杀气。

　　方立翁暗道点背，只怕他会将自己一掌毙命。

　　段不归抓了他，也不说话，手掌力道铁钳一般，箍着他的手臂，像拖什么朝廷钦犯一样转身往林子里走。方立翁被他生拉硬拽一番，原本没火，也忍不住先生了一分恼怒：“你干什么？”

　　他扣住段不归的麻筋，一掐一转，甩开了他的手臂，立刻警惕地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以防他凶性大发。

　　段不归被他挣脱，眼眶又红了几分，像雪白的面颊上刺出来的两滴血，不知是要气死了还是要哭了。他紧紧咬着牙，脸脖青筋暴突，半晌突然道：“你刚才走什么？”
　　方立翁实话实说：“……我想回家。”
　　“回家？”段不归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这两个字又哪里刺激到他，他原本的细长眼瞪得都圆了，突然又平地一声吼：“为什么他可以？！”

　　方立翁给他吼得耳内巨震，他这脆弱的凡人耳朵，本来就给聂子隐一声龙啸刺激得不轻，现在钻心疼，还嗡嗡乱响。
　　“什么可以不可以，”他烦躁地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立翁心情也不佳，不想和他干架。但是两人掐了这么多年，他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上了火/药味：“聂子隐和你打架，你找我事干什么，挑软柿子捏吗？”

　　段不归血红着眼，“我问你为什么他可以！”

　　方立翁不耐烦道：“什么可以不可以。他没地方住，就住在我家，这有什么好……”

　　“当初你说要和我绝交，什么路不一块走尿不进一个壶里去。”段不归发泄似的倒出一大堆话，“你看不惯自己是个废物，也看不惯我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修习，你无非是烦我这个，那便算了！但你为什么就愿意和——”他顿了一下，换回了更凶狠的说法，“和那个小白脸做朋友？！”

　　方立翁哑口无言。

　　段不归见他沉默，双手抓了他的肩膀，晃了半天也没晃出一声儿来，气得一摔手，背过身去吭哧吭哧地喘粗气。如此缓了半天，仍觉得极不甘心，难过极了。
　　他回身，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信你一点都不行！”

　　方立翁被他猝不及防地拽到了眼前，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一只手拍在他后心上，突然间，他如坠针毡，有强横无比的外力劈裂了他的身体，好似被千万把剑同时贯穿。
　　方立翁几乎是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嘶声惨叫起来！

　　凡人经脉未通，没法引入天地清气入体，远比修士的身体要闭塞得多，也不能靠炼气一遍遍强经固脉。

　　方立翁第一次被外气入体，被晏长老逼出了一口带血的丹药；第二次是被打入了一小注魔气，第三次是散山真人为他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疗伤。
　　要是输送灵力就能传功，那谁还修什么元神，谁还苦苦炼气，直接一代代传下去不就好了么？

　　两人若是强弱太过悬殊，贸然输送灵力导致爆体而亡的，都有先例。

　　方立翁仿佛经受着千刀万剐，五脏六腑都被一只重拳砸成了血泥，每寸皮肉都被刀尖搅烂。他眼前走马观花，光怪陆离，回溯过无数个寒暑秋冬，师父宽厚的手牵着他，踏过满地碎琼乱玉一样的飞雪……
　　“师父……”他问，“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吗？”
　　头顶掠过一寸温暖的触感，师父微笑着说：“还有其他人。”

　　他仰起头，声音稚嫩穿透了落雪，“不归也在里面？”
　　“他在，”师父说道，“大家都在等你。”

　　一眨眼又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龙岳山间的薄雾变幻涌动，飞瀑遥遥悬挂，刀剑相激和呼喝喊声不绝于耳……

　　一记清冽的少女声音越众而出，一下子引来了众人注意：“是谁在偷看？！”
　　他立刻转身要跑，可慌了手脚，没跑出两步，脸侧就擦过了一支裹挟了灵力的羽箭，“嗖——”一声钉在面前的树上。
　　少年被连拖带拽地押到了校场中央，狼狈地想要爬起来，飞箭擦伤了他青嫩的脸，泛起了一片血色。

　　那束发的少女轻蔑地踢了踢他，“喂，你是谁？为什么要偷看我们习射？”

　　“我……”少年喘息着，“我只是……”
　　话音未落，他猝然被飞踹了出去，肩膀骨骼剧痛碎裂，一连滚出去七八圈！

　　“拿箭来。”少女吩咐道。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她挽弓如满月，箭尖直指向自己，“……看到他左脸的伤了吗？我能让他右脸添个一模一样的！……”

　　嘈杂细碎，笑声切切察察……

　　段不归死死卡着他的肩背，压制住方立翁濒死一般的挣扎，听他愈加凄厉的嘶吼，丝毫不为所动。他初入道时，按照独善真人教的方法不停榨干经脉，也无数次痛到昏厥，那是被一寸寸撑裂、撕碎的剧痛，他以为这是每个元神修士必定要承受的苦楚。
　　他又向来横冲直撞，不懂疗伤，一口气输了三成灵力，自己也觉得吃力了，才撒开手，喘了口气说：“你现在试试引气入体……”

　　面前的人浑身僵硬如死尸，一动不动，段不归刚把手挪开，只见他猛然剧烈震颤起来，两眼紧闭，一丝血线从唇中溢出。然后被当胸打了一拳般遽然后退，“哇”地喷出了一大口血。
　　又见方立翁接二连三地吐了好几口血，染红了他整个前襟。方立翁直不起腰来，眼前都影影绰绰地发昏，声音被粗哑的喘息拉碎了，碎成一线撕心裂肺。

　　“我不……”他嘶哑得不成调，出口只有气流，“我根本……没法……”

　　段不归震惊到不能言语，又惊又怕，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常的反应。他想上去扶住方立翁，却被后者拼尽全力地挥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连退数步，筋疲力竭地靠在后面的树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的血。
　　风声绵长。

　　方立翁的爱好，除了读书，就是偶尔炖一锅鸡。
　　道观里的孩子们八岁鸿蒙初启，咿咿呀呀地念炼气诀；他随着一众同龄弟子走进敬业堂，期待着大长老能在他额头上画一个代表资质上乘的护身符。大长老给所有人都画了符，只对他说：“你与修行一途无缘。”
　　出色的子弟诸如段不归，十二岁便筑基成丹，第一次真正睁开双眼，看清了天地妖魔、阴阳五行。而他四年来昼夜练剑，翻遍了经楼的书，看过无数种试过无数种手段，仍是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长老们、甚至师伯都说“你魂魄不稳，根骨太软弱，是天生的入不了道了”。
　　师父从来避而不谈，却对聂子隐说：“全无根骨的人，便如瘸子做不了大将，聋子做不了丞相。”

　　段不归记得他十三岁时，剑法扎实精妙，在年轻弟子里无人能比，扔出十枚铜钱，一剑就能全部正中劈开。
　　但当他和张汝熙动剑时，还没出鞘，就被她含着真元之力的一掌拍飞了。

　　段不归陪他在飞瀑石潭里练武，练到一半，他突然弯腰拾了衣服，站在石上，对自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目光和神色都像脚下的寒石一样，不知是冰冷还是木然。
　　从此就再也没带他偷溜出白衣观，再也没给他买一大捆甜食，再也没和他漫山遍野乱跑，叽里呱啦地讲趣事或者逸史，一起捉弄自己那两个歹毒的师兄。

　　那之前段不归看他就像看神一样。

　　他那么聪明，那么心高气傲，怎么能全无根骨？
　　又为何非要与自己断交呢？

　　方立翁沾满血迹的嘴唇微弱地动了动，没说出什么，就在他面前身体一软，朝着血泊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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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不出来小剧场了
那个…原本说好的晚上六点更，却老是拖到深夜…我也很不好意思
拖延该治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