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十年 ...
-
又是春天，道路两旁的木棉树上，一簇簇的木棉花早已盛放，绛色的花瓣，嫩黄的蕊，在和煦的春风里向着那道旁的行人微笑。
华港生独自驾车从这条开满木棉花的路上驶过，这已经是他在台湾定居的第十个年头，他已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从这条路上经过。刚来台湾那几年他是步行走过这条路，或者骑自行车，最近这几年他在文坛声名鹊起，接连几部作品大卖，才有闲钱买了这辆车，不过不管采用什么样的交通方式，都不能阻碍他从这条路上走过，十年里，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雨雪。
几朵开败了的木棉花悄然从枝头坠落，敲打在港生的挡风玻璃上，又弹开去。港生记起自己幼年在香港时，每到了木棉花开的季节，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都会结伴去采摘木棉花，晒干后煲汤给家人喝。港生也喝过几次，不过都是邻居可怜他们兄弟年纪小，又没母亲照顾，特意送几碗给他们喝的。京生心疼弟弟，也曾学着煲给他喝，只是港生对于大哥的厨艺实在无法恭维，几番抗议之后，京生的料理大业也便就此搁下，那木棉花汤的美好记忆也便封存在了港生的记忆深处——如果母亲在的话，她也一定会煲给儿子喝的吧？港生那时候不敢去想天底下有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他只确定天底下没有不疼爱自己弟弟的大哥，就像京生对他那样。
是的，手足情深毋庸置疑。因了京生的好榜样，港生从不相信那些为钱为利手足相残的故事，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有个弟弟的话，一定也会像京生疼爱自己那样去疼爱他，如果弟弟遇到危险，他愿以命相护。当然后来这想法居然变成了现实——他果然是有弟弟的，虽然那真相的残酷程度曾一度让他内心血流不止，而更残酷的是他们兄弟刚刚相认便生离死别，那个在世人眼里阴险狠毒罪大恶极的□□老大的公子，那个风度翩翩坐拥江山的跨国企业年轻总裁，那个他失散多年相见不识的异父小弟，Julian，几声枪响之后，倒在了他的怀里。
港生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场景，即便多年过去。他眼看着殷红的血濡湿了Julian胸前的白衬衫，眼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飞扬、杀伐决断的男子在他怀中渐渐没了声息，他更忘不掉的是Julian那掺杂着绝望和不甘的眼神，忘不掉他对着他虚弱地叫，哥，带我走……
港生记得当时他对Julian的承诺，他说叫他放心，他一定带他走，他要带他去见他们的母亲，他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即便Julian没能撑到最后，港生也知道这不能怪他，那么重的伤还能坚持到这会儿已是奇迹了。只是港生不敢去想，他拼命对Julian也对自己说，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哥哥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他甚至在心底发誓，向这世间所有的神灵苦苦哀求，只要Julian能够活下来，他华港生愿以身代，他不能想象这个从没享受过半点亲情温暖的小弟就这么死去，不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么？既然如此，就请让Julian活下来，让他去关心他，让他知道这世上始终有个人是爱着他的。
港生的车行驶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家医院。
下车，提上丢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一整袋瓶装牛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门前的台阶，进门，径直走向二楼的一个房间。
这一系列动作，十年来，他已做过不知多少回，熟稔入骨，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港生轻轻推开那房门，房内的护工在他到来之前，刚和这医院的护士通力合作，给自己看护的对象换了床单被褥，见他来到，护工和善地笑笑，跟着那护士一同出门去，将房门关好。
那护工受雇于港生已经四年，做事麻利，人也实在，港生不介意付给他比其他雇主更高的薪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好好照看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在他不能亲自来陪护的时候，帮他翻身，帮他按摩，在天气好的时候用轮椅推他外出呼吸新鲜空气，时刻关注输入他身体的每一滴液体和喂给他的每一口食物——几年前港生曾经雇佣过一个口碑很好的护工，就是因为一时疏忽，造成了病人的一次呛咳，险些酿成意外，港生想来便后怕不已，自那之后他来得更勤了，哪怕他现在是著名作家，事务缠身，他也保持着一天一来的节奏，最多不超过两天，那个护工也知道这份薪水领得轻松，因为这位雇主只要踏入病房，就会把护理病人的全部工作一力承担，他反倒可以出门去做自己的事，不打扰他们就好——这样的雇主还到哪里去找呢？
港生将手里的袋子轻轻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拿出一瓶来，对着那床上的人轻笑道：“看看，又给你买了牛奶呢，这一次是德国进口的，怎样，要不要尝尝？”
港生春风般温柔的笑容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而他也似乎早已习惯，兀自将那牛奶瓶启封，满满的倒了一玻璃杯，放在床头，动作自然流畅，仿佛那人只是在睡懒觉，等会儿睡醒了，自然会起身来拿。港生对着那人笑笑，便去洗了手，用双手食指揉着那人的太阳穴，又抚弄着他的头发，笑道：“又睡懒觉，真是浪费了这大好春光，等会儿非把你拽起来出去晒太阳不可，你别想赖床。”
床上的人依旧沉默着，在一头黑发的映衬下，他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乍看之下竟与枕头的颜色无二，一双眼睛紧闭着，唯有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的肌肤上打出丝丝好看的阴影，他的嘴唇也是苍白的，几无血色。十年前，他被警察乱枪射中时，流了那么多的血，港生记得自己是如何慌乱地想堵住他的伤口却无济于事，这十年来他只要一看到眼前的人苍白的脸和唇便心痛如割，即便现在也不例外。
港生感到自己的眼前隐隐有雾气在凝结，那苍白安静的睡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总是这样，任凭我说什么，做什么，只管睡他的觉，总是不肯理我一理，这小子，还在跟我赌气呢。港生这样想着，不由咧嘴笑了，虽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在被子上，留下一粒淡淡的痕。
港生的手依旧没有停下，直到为那沉睡的人按摩毕，他又用棉签熟练的蘸了水，轻轻擦拭着那人苍白的唇，一面继续絮絮叨叨，好像在唱独角戏，又好像真的是在和人对话。
“我一早去送大哥了，他要回一趟香港，等那边的事了结了，他就回台湾来定居，你说好不好？”
“从小到大，都是大哥照顾我，谁知道后来我也当上哥哥了？可我当弟弟比你强，起码比你省心，大哥都说我最听他的话，你倒好，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港生突然顿住，声音哽在喉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下去：
“当初我让你和我一起走，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如今好了，管我怎么啰里啰嗦，你也不能不听啦，活该啊你……”
港生的嘴唇翕动着，伴着眼角滴落的泪，他竭力控制住呼吸，将目光从那张苍白容颜上转移开来，却又本能地伸出手去，将那人的一只手紧紧握住。
“十年了，第十年了，Julian，十年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继续来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