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咎 · 下》扶冰

22、时空

　　一剑霜寒。

　　剑光耀耀如雪，剑气铺天盖地。

　　斗战台上的防御罩瞬间亮起层层金光，显然台上两人的比斗已超越原本的防御等级。

　　防御罩内剑气肆虐，那剑光是如此的绚丽夺目，宛如漫天霜华遍地雪光，然而它又是如此森冷肃杀，似乎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无情意味。

　　台上渐渐凝出一层又一层的白霜，剑光烁烁间萧条冷寂之意越发浓重，恍如置身于深秋寒夜。

　　月冷如冰，旷野枯寂。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繁霜凝败叶，苍露滴寒蛩，万里渺人迹。

　　只是看着他的剑，就令人身临其境，心生忧惧凄冷，令人不由自主被他剑中的意境感染，只觉凄神寒骨心灰意冷，只觉自己如风中幼鸟惶然无依。

　　旁观者尚且如此，何况首当其冲的顾御川？

　　容咎眉头一挑：“剑境？”剑意化形，成境，化域，入微……剑意便是剑修的道，剑境便是剑修的道境。

　　萧肃修剑中景象并非单纯的幻象，而是他对自身剑道的领悟，类似于法修的“领域”却又有所不同。

　　“此人之境萧条冷寂，暗藏玄机。观其剑式朴拙无华，剑势端正严苛，无愧为砺剑七子之首。”寒彻难得开口点评。

　　惊鸿门有惊鸿七仙子，剑仙宗亦有砺剑七子，可谓孽缘。

　　至于他说的剑式，萧肃修的剑看似绚丽如霜华雪光，实则简单朴素到了极致，并无如霜鸾一般高深玄妙的剑法剑诀，只是由最基本的剑招组合而成。

　　基础剑招十四式，劈，斩，截，撩，挑，钩，刺，穿，抹，扫，点，崩，挂，云。

　　他只使出最基础的劈刺斩抹四式，便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可见他已将基础剑招练得出神入化。且他的剑势端正严苛，不差一毫一厘，可见他素日练剑不以巧进，而是一剑一剑直至成千上万剑，经年累月毫不懈怠地练下来。

　　正如天渊师兄所言，数十年如一日，数百年如一日，数千年如一日，数万年如一日，百死未悔，不倦不怠，是谓己身之道。

　　不过……暗藏玄机？容咎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寒彻，后者并未解释，接着说道：“且堪与御川匹敌。”

　　竟然对顾御川评价如此之高？容咎收回目光。

　　台上的顾御川直面萧肃修的剑境却不为所动，竹骨扇并未展开，毫无锋芒，然而每一击都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地挡下对手的剑气，恰到好处地还以颜色。

　　他的身形潇洒超逸，飘忽不定，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举手投足却带有堂皇正大之气，宛如煌煌大日，张扬热烈，扇骨所到之处萧瑟凄冷之意一洗而空。

　　那折扇分明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凡间修竹，不含半点灵气且制作粗陋，显然只是主人随手削成扇骨之后简单连缀而成，然而它或攻或守，一次次与肃霜剑正面交击，竟未有半点损伤。

　　顾御川身为法修原本并不需要武器，法修以真元化为各系术法，或者御使他物进行对战，那柄折扇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它全无攻击力，反而还要分出真元进行防御。

　　容咎微一沉吟。他对此人的评价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虽真元术法偏向于金火二系，煌煌如阳，但他的性格却并无金之锋芒毕露、火之暴烈急躁，反而沉静若水，深不可测。

　　之前的数场比斗之中，顾御川也是遇强则强，从未有过摧枯拉朽之势，从未有过勉强苦战之态，亦从未掀开所有底牌。

　　所以说……

　　容咎凝神观看二人比斗，同时以神识通过千绝星盘观战，渐渐已确定顾御川的用意。

　　那柄折扇并非神兵利器，却能挡下堪比灵器的肃霜剑，并非因为萧肃修无法破除顾御川的真元防御，毕竟两人修为不相上下，而是因为剑的攻击从未落到实处。每每即将对撞，肃霜剑都会微微偏移，从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那不是幻象，也不是视觉错误。

　　那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分明是空间之道。虽尚且稚嫩，却已初具雏形。

　　他手中看似脆弱实际上也很脆弱的竹骨扇，不过是用来训练自己妙到毫巅的控制力而已。

　　难怪寒彻只认为萧肃修有一战之力，却并不觉得他能击败顾御川。后者看似偏向守势，实则游刃有余，他的防御滴水不漏，萧肃修步步紧逼，却始终未令他露出疲于应对之色。

　　斗战台上的两人一攻一守，似已陷入僵局。萧肃修的剑简单朴拙，不带半点花哨，他的剑只为攻击、战斗，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花招，他的剑道也简单直白，如他的人一般多无余饰。而顾御川，每一次的防御与反击都是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能以一分力气达成目标便绝不多用半分，他的战斗是一种能够治愈强迫症的、缜密而完美的艺术。

　　两人都是绝不愿白费力气、浪费真元的典型，他们的打斗本该枯燥乏味，然而过于契合反而令人觉得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

　　萧肃修的剑境则正好被顾御川克制，漫天飞霜在煌煌灼日之下凝为白露，化为缥缈如烟的水汽，深秋寒夜的清冷意境渐渐转化为碧空晴日的明朗。

　　剑起，剑光洒落，霜华满地。

　　扇移，扇影重重，草木荣枯。

　　霜华雪光越发浓重，萧条肃杀之意渐趋滴水成冰的冰寒冷寂，随后又在烈阳之下融化解冻，蕴出勃勃生机。

　　容咎忽然想起之前注意到萧肃修时隐隐察觉的一线生机。

　　绝处逢生……原来如此。

　　“萧道友，你的剑，是杀人之剑。”顾御川唇边含笑。他并非只守不攻，只是对方以攻对攻，再打下去也只是徒耗真元而已。

　　“不错。”萧肃修微微闭目，睁眼时骤然一剑斩出！

　　萧瑟凄冷之意一扫而空，某种难以言说的无情意味越发浓重，锁定顾御川直直劈来！他的剑，是杀人之剑，他的剑意，理应布满重重杀意！他的剑境，并非只以意境扰乱对手心神。真正的杀机，正是这连他自己也难以完全掌控的剑意！

　　顾御川的神色终于凝重。这一剑，他几乎避无可避，只觉得自己被某种玄妙之力锁定。这一剑，似居高临下以万物为刍狗，蕴含着不容反抗的冰冷杀机。这一剑，有着不论剑下何人都将被斩杀殆尽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所向披靡毫不留情！

　　天光骤暗，唯余一道剑光劈开蒙昧，携冰冷无情的威势一斩而下！

　　灼灼烈烈，耀耀如霜雪。

　　他剑意中那视万物为草芥的无情意味令容咎觉得有些熟悉。想来这也就是寒彻所说的玄机。

　　容咎看着笼罩两人的剑境转化得越来越急，露凝霜落，化气为云，乍寒乍暖，乍死乍生，有如四季轮回……他忽然若有所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至公无情。岁月至公，岁月无情。

　　时光流逝，从不论贫贱富贵，从不论权势显赫、力量强弱与否。

　　萧肃修的剑，正是岁月无情剑。

　　——顾御川会如何应对？

　　顾御川没有再以扇柄格挡，他移形换位数次，而萧肃修剑势未减不偏不倚。

　　“唰——”竹骨扇寸寸展开，那堂皇正大之气骤然升腾，随扇面展开逐渐覆盖全场，阳光普照，寒夜褪尽，失去四季轮回之力的辅助，萧肃修的剑却依旧一往无前！

　　“领域……”法修的领域，一域之内，领域主人即为主宰，拥有绝对的压制与威势。剑修亦有剑域，然而萧肃修的剑道修为只到剑境之境，尚无剑域与之匹敌。

　　顾御川垂下眼眸，微微含笑的唇角莫名带有居高临下的淡漠：“可惜。”一横一纵，系出同源，可惜注定不能共存。

　　竹骨扇破空而去，展开的扇缘锋利无比，眼看即将与肃霜剑对撞，却莫名地穿过剑身，劈向对手的脖颈。那情景很奇怪，似乎是扇缘斩断了长剑，又似乎是长剑刺穿了扇面，二者相交却如同穿过虚影一般互不干扰，各自指向对手的要害。

　　观战者拼命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一揉便错过关键时刻，睁眼时尘埃已落定。

　　顾御川手持折扇抵住萧肃修的喉间，后者的剑分明更长，却指向正好无法伤及顾御川的方向。

　　萧肃修明白自己为何会刺偏。领域的压制在使他的剑不断偏移，他努力导正，直到即将刺中时，虽然发现对手移形换影，却已无力挽回。空间之道……这家伙果然深藏不露。而且只移那么一点点，只移到刚好伤不了他的位置，啧，连这种时候都在算计，不怕自己出现失误导致功亏一篑吗？

　　顾御川收回折扇：“承让。”随即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半点不迟疑。萧肃修简直想揍他一顿转身就走，然而也只能盘膝坐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怎么个发展。

　　寒彻忽然抬头看天，容咎身形一动，来到斗战台前。层层金光闪烁之后层层熄灭，容咎负手立于台上，与二人成鼎足之势。

　　剑仙宗长老正欲动作，见此情景又坐回原地。千绝的信誉可是历经了千万年的考验，至公无私是他们的道，亦是他们的信念与准则，即便是魔道妖女洛嫣舞也无人会质疑。只是晋级而已，有千绝道君护法，他们自然不会多此一举。

　　不错，顾御川与萧肃修即将晋级。他们两人在比斗中皆有所获，对己身之道的领悟更深一层，如今正准备突破心动期巅峰，凝聚道种结成金丹。

　　容咎收起千绝星盘的封禁，以备二人沟通天地承受雷劫。

　　玄袍银发，身姿秀出。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无穷威势，令宵小之辈不敢妄动。

　　.

　　两人的晋级水到渠成，因此并未持续很久。只是他们虽一同结丹，劫云雷霆也一视同仁，但他们的气场却绝不相容，连雷劫也泾渭分明毫不过界，完全没有众人想象中乱劈一通的混（热）乱（闹）场面。

　　天一宗和剑仙宗的弟子相对无语。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这两人一打起来就热血上头难解难分，一打完就相逢陌路目不斜视，完全一副王不见王的姿态。

　　其实这不难理解，萧肃修有着剑修的通病，典型的战斗狂暴力狂一个，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自然打得酣畅淋漓。但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萧肃修一心向道简单直白，本能地排斥顾御川这种心有九窍的类型。至于顾御川，他的喜恶旁人很难分辨。

　　雷劫劈完，调息之后顾御川睁开双眼，微微一愣：“多谢前辈。”萧肃修则是眼中一亮，很有几分跃跃欲试。

　　容咎微微颔首，转向围观众人，示意比赛继续：

　　“第三轮，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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