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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阴阳变 ...

  •   瑞元二十八年冬,御史大夫沈佩之嫡女沈淑殁,年方碧玉。
      沈御史其人,也算是年轻有为,且品行亦称得上高风亮节,最令京城大小妇女艳羡的却是他对妻子如一的爱。尽管他后来续娶了罗妙,但有点眼见的夫人们都知道内情。
      令人唏嘘的是,他于而立之年丧妻,未及不惑又失女,连番打击令他苍老了不止十岁,精神也萎靡不振了。人们无不为之哀恸,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到底少有人能体味,在感慨几句过后,此事也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揭过了。
      逝者已矣,可带给亲者的苦痛却难以消弭。
      沈佩在沈淑的灵堂外伫立着,薄薄寒霜凝在他的眉眼须发上,使他仿若一夜白头。他的双目通红,眼下一片鸦青,形貌憔悴得堪比恶鬼,若不是其身后还有影子,路过这里的人只怕三魂都要被吓去一二。
      罗妙在不远处的廊下倚着,双手交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身边的仆妇不知是和她说了什么,她深深地看了沈佩一眼,方缓步离开了。
      长乐阁里,未烟在整理沈淑的遗物,理着理着,又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未烟……不要为我难过了。
      沈淑伸出手,想抱抱她。
      伸出……手?
      沈淑惊愕地将手收回,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先前虽然有朦胧的意识,能感受到周围之事,却并无实体,只是化于虚空之中。而在看到未烟之后,大抵是因为她产生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念头,这才凝出了身体。
      幼时她曾读过一些志怪杂记,其上说人去世后会成为“鬼”,意识不清者会前往地府重新投胎,死前抱有强烈执念者则会滞留人世,游离于阴阳之间。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若有所思。
      沈淑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在沈府四处飘着。
      此时尚是深夜,府中并无几人走动。
      她去世前不久,适值冬至,又逢瑞雪,京中人都很是欢喜,沈府也不例外。罗妙又有了身孕,再加上为了给沈淑冲一冲病气,沈府好是张灯结彩了一番。然而如今,府中却被大片白色覆盖。
      沈佩又站了一会儿,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沈淑在后面跟着。他并未就寝,而是去了书房,挑灯不知在写些什么,写完又抱着沈夫人的牌位无声落泪,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他爱妻的名字。沈淑在书房门口远远看着,心情颇有些复杂,她理解父亲的无奈,同样也怨恨他的无奈。对于这个父亲,她心中就是有再多的隔阂,也在此刻尽数消散了。
      罢了,人死如灯灭,往事皆如烟。
      她摇摇头,飘走了,飘着飘着,又飘回了长乐阁。
      未烟正趴在沈淑的床边小憩,手里还攥着叠了一半的沈淑的衣服。她眼角犹挂泪痕,眉头紧锁,显然是被梦魇着了。
      如果说府中还有谁是沈淑最放心不下的,那就是未烟了。
      未烟于她,亦仆、亦姊、亦友。沈夫人死后,未烟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直到今日仍没有出嫁,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未烟却是孤身一人,这怎能不令她牵挂?可阴阳两隔,她无能为力。
      突然起了风。
      沈淑一时不察,被吹出了长乐阁,她忙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从安堂,如今沈佩和罗妙的居所。
      沈淑:“……”不是,我怎么就被吹走了?
      沈淑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有些无奈。
      她正要离开,不防有轻微的交谈声被风送到了她耳中,但因为距离太远,她只隐约听到了“谢”“贵妃”这些字眼。
      谢……?
      京中士族,唯有一家姓谢。
      贵妃……?
      当今皇帝,唯有一位贵妃。
      这二者怎会联系到一起?
      沈淑满腹惊疑,她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贵妃召她进宫的事情,这可以说是她们二人之间唯一私下的交集,来得突兀又生硬,生前她被瑾言哥的死讯打击得浑浑噩噩没有细想,如今却不得不心生怀疑。
      这样想着,她飘进了庭院,穿过从安堂的正门。
      交谈声自暖阁中传出,正厅与其间有一山水屏风相隔。屏风后,罗妙半躺在软榻上,美眸微阖,她的乳娘方嬷嬷正在轻轻地捏着她的小腿。
      罗妙甩了甩手中的一张信纸,愁眉苦脸地对方嬷嬷道:“您说,姐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谢小郎君那事,怎就扯上我了呢?”
      方嬷嬷动作一顿,并未回答。
      沈淑也一顿,想去看看那信上的内容,罗妙却在这时把信折起来了。
      罗妙也不在意,仍是自顾自地说:“我是答应她要劝老爷的,可那也得老爷听我的呀。再者,她不是也成功了?何故还要回过头来埋怨我?”
      方嬷嬷继续不紧不慢地揉捏着罗妙的腿,低声道:“您无需在意这些。您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给老爷诞下一位小少爷。”
      罗妙点了点头,仍是有些忧愁:“那时说得好听,我哪里料得到他们竟然如此……幸好我没有同老爷讲,若归罪到我头上,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怕就怕我的孩子……”语未毕,她已是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罢了,嬷嬷你说得对,我这就歇下了。”
      沈淑神色恍惚地飘出了从安堂。
      罗妙不同于她那贵妃姐姐,虽是庶女,但也自幼被养在嫡母膝下,衣食无忧,被养得性情单纯、不通世故。可沈淑素来聪慧,纵使只有罗妙的几句短短的话,她也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
      所谓“劝老爷”,又与谢瑾言有关,想必就是谢瑾言出征之事。
      当初她就有所怀疑,后来也与父亲商讨过,毕竟瑾言哥尚未及冠,纵使能力出众可堪大任,但那些朝中的老狐狸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他领兵马大元帅这一最高军衔,其背后定然有人在操纵。
      可那时事已成定局,且京中流传着不少瑞元帝如何如何照顾谢瑾言之类的传闻,她即便是有心也无力。
      她不清楚那些人背后的真正目的,可来来去去不过就是为了一个“权”和“利”。那时罗娇提起要她与周景云结亲,想必也是其中一步棋。只可惜,他们没预料到她也是个变数。不过如今罗妙有了身孕,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达成目的吧。
      她那时只以为罗家要加固联结沈家的这条绳,可京中孰人不知他们沈谢两家的关系?想在这上面做手脚只怕难以成事。让罗贵妃提出此事未必没有施压的意味,可那些人,自然要铲除所有后患方能安心。
      而且,谢家虽低调,可不耐世代显赫名声积累,甚得民心。由此可见,对谢家,对谢瑾言磨刀擦刃之人不知凡几。其后的水深如寒潭,一旦陷入即是寒气入骨,要被侵蚀得骨肉皆无。
      可再如何,瑾言哥他也只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啊!
      沈淑之所以会滞留人世,就是因为她心怀不甘、执念深重,这样的鬼最易受执念影响而情绪波动,进而化为厉鬼。
      她看向了东方。
      心底有怒火在燃烧。此时此刻,前面种种所思所想皆化为助燃之柴,烧得她理智全无,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愈烧愈清晰。
      瑾言哥……她最最珍视的谢瑾言。
      死了!
      被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害死了!
      血色侵染上了沈淑的双眼,骤然风起,她所着的嫁衣和及腰的长发随之狂舞。
      周围的草木迅速枯萎,从中而出的点点荧光,和着月华齐齐涌入了她的身体。方圆百里内稍微弱小些的鬼怪无不感受到了威胁,争先恐后地逃离。
      这感觉并不好受,她还是新生,魂魄尚不稳定,甫一接受这样多的力量,她只觉身体上一阵被生生撕裂般的疼痛。
      这令她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谢瑾言被害死?为什么他们要承受这样的不幸?
      黑色如浓雾的怨气滋生,将沈淑紧紧裹在其中。不知过了多久,黑雾散尽,沈淑睁开眼,眸中一片殷红血丝,瞳孔却漆黑得似乎要将人吸入,明明样貌没有什么改变,却不似以往的清丽端庄,反而妖艳至极。
      沈淑闭上眼,心念一动,已到了这燕京中最为尊贵之地。越是靠近这里,她就越不能压抑满腔的滔天怒火。
      但直觉告诉沈淑,她不能进去,万物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鬼也不例外。
      夜色下的皇宫,朱门紧锁,不复白日里的喧闹,格外的冷清,连金砖玉瓦似乎也暗淡了许多。
      太静了,连一个人都没有。这本没有什么,现下已经是子时,夜已经很深了,有人出现反而不甚合理,可就连魑魅魍魉都没有敢靠近这里的。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缺足断臂,或面目全非,或神智清醒,或痴呆癫狂。他们形态万殊,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远远地避开皇宫,好像里面有什么他们避之不及的东西。
      可复仇的执念已经占据了沈淑全部的心神,令她无法正常思考。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不断在她脑海中叫嚣——杀了狗皇帝,杀了那妖妃,杀了所有害过瑾言哥的人!
      她向前迈了一步。与此同时,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皇宫外出现了一层透明的保护罩,其上有无数电龙游过。
      但沈淑视若无睹,继续向宫门靠近。
      她的指尖触上了那层保护罩,立即有电龙顺势而上,将沈淑的手指灼伤,发出“呲呲”的声响。
      灵魂被灼伤的滋味,堪比凌迟这一酷刑,沈淑的身体霎时透明了几分。
      就在沈淑要再近一步的时候,一只有着尖利指甲的手向沈淑袭来,沈淑下意识地回击,即将要缠到沈淑小臂上的电龙因脱离了宿体而隐了回去。
      偷袭沈淑的同样是一只女鬼。那女鬼身着一袭素净白裙,长发松松地挽成飞仙髻,偏又带有几分书卷气,不似鬼倒似仙。
      白衣女鬼见一击不成,又发起了第二击,沈淑堪堪挡下。
      一番打斗下来,沈淑渐渐冷静。只是她毕竟今夜才成鬼,但眼前这女鬼很显然道行不浅,她很快不敌。那白衣女鬼尖利的指甲已近在咫尺,她闭上眼,调动全身力量准备抵挡这最后一击。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沈淑感到自己的下颌被轻轻抬起,有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沈淑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女鬼贴近她的耳朵,呵了一口气,继而又飘离了她。
      不知为何,此刻沈淑的思绪突然飘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她这时候居然还有空想,自己还是人的时候,似乎曾被这样一口气吹得冷个半死。
      这时,她听见那女鬼说:“淑儿妹妹,又见面了,你可还记得我?”
      这语气有些熟悉……沈淑回过神,仔细一瞧——眼前所见赫然是她幼时在华清宫放出的女鬼!
      女鬼与她模糊的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并无差别,只是身形更为凝实了,瞧着仍是一副病恹恹的娇弱模样,出手却是一招一式都极为狠厉。
      沈淑心中惊愕,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是你?你这是何意?”
      那女鬼嗔道:“妹妹怎的这样冷淡?枉我还这样煞费苦心地将妹妹救下。”她又飘向沈淑,伸出青白的手捏着沈淑的脸,“让姐姐瞧瞧,怎的如此消瘦了?”
      既然她当年出现在华清宫,又被阵法困缚,那么她应该也曾是宫妃,只是不知是何年间的。而距离自己将她放出已有十年,她居然仍留在阳间,且如此明目张胆,可见其实力不可小觑,此时找上自己显然也绝不仅仅是因当年之事。
      可她这番“姐姐”“妹妹”的做派委实令沈淑……不是很习惯,她不欲与这女鬼虚与委蛇,但苦于武力不敌,她还是忍住了将脸上的手拂开的冲动:“似乎沈淑与娘娘不甚熟稔?”
      这话只差没明摆着说把你的手拿开了。
      那女鬼倒是拿开了手,只是拿开之前又捏了一下,继而柔柔一笑,对沈淑眨了眨眼睛:“妹妹聪慧。那不知,你可曾听过莫伊人这个名字?”
      莫伊人……昔年的京城第一才女莫伊人?
      沈淑闻言,不由愣了一下。
      若说这莫伊人,在当年也是名动京城。当年瑞元帝登基,她同罗娇一样,是第一批入宫的妃嫔。
      虽同为京城有名的才女,但更为人所知的却是活泼明丽的罗娇。只因莫伊人自幼身体孱弱,只得深居简出。然再深居简出,也有出行的时候,而恰恰是这个时候,她邂逅了微服出巡的瑞元帝,瑞元帝惊艳于她的才貌,力排众议,将她列入秀女的名单。莫伊人虽不愿入宫,奈何其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无奈之下,她只得妥协。
      听闻初时,瑞元帝对她甚是荣宠,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早早就因病辞世。
      如今看来,此事尚有隐情,不然莫伊人也不会迟迟不肯转世,怕是仍有执念未消。那么她找上自己的目的是……?
      沈淑微微蹙眉,但为了不让莫伊人看出异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娘娘盛名,京中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倒是沈淑要问,娘娘为何在此?”
      莫伊人“啧”了一声,因病而略显寡淡的面容之上显出几分兴味来。
      “淑儿何必如此谨慎?你要知,当年你解了束缚我的阵法,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她又搭上了沈淑的肩,“妹妹初来,不如就由我好好带你逛逛这夜里的汴京。”话未说完,已是带着沈淑飘了出去。
      “……等等!”沈淑拒绝不及,也无力阻挡,心下无奈,只好顺着她的力道而去。
      她回头看了看已经恢复原状的皇宫,漆黑的瞳眸幽深一片,如波诡云谲,那保护罩竟然又突然出现,电光如游龙般一闪而过,随即很快就因为沈淑她们的离开而消失在夜幕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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