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魂》无晏

1、楔子 因

　　此时还未到辰时，天色尚早。八月之望的清晨，已有了丝丝凉意。未烟从后罩房出来，先去厨房端了一碟厨娘新制成的桂如意。未烟急而稳地走着，偶尔路遇其他婢女对她道一声仲秋节安时，也会微笑着回应，向西穿过一条不甚长的抄手游廊后，便到了沈淑的长乐阁。
　　未烟轻轻推门，将碟子搁置在桌上，站了一会儿，确保自己身上的湿意都散了后，才绕过屏风走向熟睡中的沈淑。
　　小姑娘并不像其他闺秀那样规矩地平躺着，而是蜷着身子侧卧，脸颊上的软肉都被压成了一滩，红唇微启，瞧着甚是惹人喜爱。未烟抿唇一笑，轻声唤着：“姑娘，姑娘。”
　　沈淑皱了皱眉，不满地嘟囔着：“嗯——几时了？”
　　未烟笑道：“刚过辰时。今日是仲秋，宫里有团圆宴，姑娘要早些起来准备呢。”
　　沈淑这才万般不愿地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向来明亮而清澈，此时又因为渴睡而雾蒙蒙一片，平添了几分可爱。
　　未烟心头发软，将她扶起：“奴婢端了桂如意来，您不是昨日就讨着吃啦？待梳洗后便用一些，垫垫肚子吧。”
　　沈淑闻言，欢喜地眯上了眸子，伸出短短的胳膊以便未烟替她着衣。到底还是小孩子，早起的不虞一下便被糕点冲淡了。
　　待到了和禧堂时，沈佩夫妇都已经在正堂候着了。
　　待众人看到沈淑时，不由觉得眼前一亮：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身穿一袭百褶如意月裙，束着简单的双丫髻，髻边还有零星珠花点缀，身量小小，眉目弯弯，直叫人觉得玉雪可爱。
　　沈淑端端正正地向父母请安，沈夫人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头，道：“我们缈缈真是越来越乖巧可爱啦。”
　　沈淑娇俏地抱怨着：“娘，你把我的发髻都揉乱啦。”
　　沈佩故作严肃：“行了，起的这么迟还好意思笑，准备好了就出发！”尽管他刻意崩着嘴角，但他眼角的笑纹却是压也压不住的。
　　沈淑才不吃她爹这一套，对他吐了吐舌头。
　　沈佩作势要敲她脑门，沈淑便一头埋到娘亲的怀里，瓮声翁气道：“娘亲救我！”
　　众人看到，皆是忍俊不禁。
　　同沈夫人坐上马车后，沈淑看了一会儿窗外倒退的景色，又回过头问：“娘，我们不去宫里吗？”
　　沈夫人怜爱地捏了捏沈淑的脸，道：“我们要去镇国公府接你瑾言哥哥。近来谢老夫人的身子不太爽利，不能进宫了。”
　　沈淑“噢”了一声，想起那个虽然不太爱说话却会给她糖吃的哥哥，心里不免产生了几分雀跃与期待。
　　接到谢瑾言后，沈淑便躲在娘亲身后偷偷地打量他。许久未见，他似乎长高了些，面庞透出了一些少年特有的清俊，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向来很稳重，不像沈淑那般跳脱，先是同沈夫人问了好，再安抚担忧的祖母，同老人家道别。
　　似乎察觉到沈淑在打量他，他微微一笑：“缈缈妹妹。”沈淑却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小声地说了一句“哥哥好”，便飞快地溜回马车里了。
　　沈夫人笑骂：“这孩子，都被我们宠坏了。”
　　谢老夫人亦被逗笑：“诶，还是活泼些好，活泼些好！”
　　一路上欢声笑语，很快便到了皇宫。沈佩去了前殿和同僚们会面，沈夫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前往凤仪宫。
　　宫中已有些夫人们在，正在低声交谈，皇后端坐在上方，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她头上带着抹额，虽有妆容掩盖，但神色还是显露出了一些疲态。
　　沈夫人向皇后请安：“臣妇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沈淑和谢瑾言也随之行礼。
　　“沈夫人不必多礼。”皇后看到沈夫人身侧的两个小人，不由笑开了颜：“淑儿真是愈发可人了。”又看向谢瑾言，“记得上次瑾言来时，还只有淑儿那般高呢，如今已有些大人模样了。你祖母近来可好？”
　　谢瑾言目不斜视，沉稳地道：“谢娘娘关心，祖母身子尚且硬朗。”
　　皇后似是怅惘地颔了颔首：“如此便好。本宫也就不拘着你们二人在此了，先前来的孩子们都去了御花园，你们也去玩吧。”她唤了贴身侍女，“水清，你领着世子和沈小姐去吧。”
　　水清低声应是。沈淑看了看沈夫人，沈夫人也正温柔地看着她，道：“去吧，小心些。”
　　谢瑾言顿了顿，还是小声地对沈夫人说：“沈姨，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沈夫人目露欣慰：“那便拜托我们瑾言啦。”
　　两个娃娃还未到御花园，便远远地瞧见了一个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正孤零零一个人站着，不知道在干什么。沈淑拉着谢瑾言快步绕到他身后，大声喊道：“阿云！”那少年似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用一双小鹿般水雾雾的眸子看着他们，沈淑看得一愣，呢喃着什么阿云真俊俏之类的话。
　　水清最先反应过来，向少年行礼：“奴婢见过二殿下。”原来这少年便是如今晋国的二皇子，周景云。
　　谢瑾言正想拉着沈淑行礼，却被周景云拦住了。他笑吟吟道：“我们之间，何用如此？”又看向水清，“水清姑姑多礼了，请代景云向母后问好。”
　　水清离开后，三人聚在一处叙了一会儿旧。沈淑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坐了没多久，就开始觉得无趣了。她对二人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说：“要不要去华清宫探险？”
　　谢瑾言不甚了解地看着沈淑，周景云却一脸严肃地拒绝了她：“不行！据闻那华清宫中镇压有厉鬼，沈妹妹怎可胡闹！”
　　谢必安闻言，亦是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
　　沈淑不甘心地道：“正是因为闹鬼才要去呀！更何况已经快要正午了，厉鬼不会在此时作祟的，你们便陪我去吧！”
　　谢瑾言和周景云对某一件事的态度上向来存在一些分歧，此时二人却异口同声道：“不可！”
　　沈淑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暗想：“哼，你们都是胆小鬼，大不了我自己去就是！”
　　谢瑾言以为她想通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正想说些什么，有个小太监过来恭恭敬敬地对三人行了一礼，只是面对周景云时态度有些敷衍：“陛下请殿下和世子至天宸殿叙话。”
　　二人按捺下心头的疑惑，谢瑾言简单地嘱托沈淑，要她不要乱跑。周景云则是取出了一方锦囊，塞给小太监。小太监霎时面色一喜，连态度也恭敬了三分，哈腰道：“二殿下，您走这边儿。诶，小心着路！”然后又压低声音偷偷对周景云说，“您放心，奴才出来时陛下还是和颜悦色的呢！”
　　周景云不置可否。
　　那厢，沈淑转了转眼珠，心中暗喜：“天助我也，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她耐心地等到谢瑾言和周景云都走远了，才开始行动，一路上躲避侍婢和巡逻的侍卫，遇到躲不过的便对他们甜甜一笑，然后趁众人愣神之际快速溜走。待沈淑到达华清宫时，距正午便只差一刻了。
　　虽已成为冷宫，但犹可窥其昔日之富丽堂皇，偌大的宫殿四周栽满了金桂，馥郁香甜。但到底是破败了，匾额堪堪悬挂着，岌岌可危，似乎下一刻就要掉落，原本朱红色的宫门也已有些褪色。
　　沈淑失望地嘟囔着：“也没有什么嘛。”随即伸手去推那宫门。她原本以为那宫门高大，以她微弱的气力，不足以推动，却不想轻轻松松就推开了，反倒是她因为用劲儿过大而摔了一个趔趄。
　　沈淑扶着宫门边的一颗桂树细声抱怨着，却不想树上所贴的一个符咒被她的衣袂拂下，伴随着悠悠扬扬的桂花一起落到地上。霎时狂风大作，呜咽声声，满地的金桂被卷至半空中，飘飘忽忽地下起了一阵桂雨。
　　画面倒是美不胜收，只是沈淑年纪尚小，不懂欣赏。她直觉心尖一阵泛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兼之又隐约听到谢瑾言和周景云的呼唤，她已心生退意。
　　她咬了咬因恐惧而泛白的唇，转身向后迈了一步，便被定住了，心头霎时漫上一阵无法言说的恐慌，有冰凉的吐息在她耳边炸响。正当她快哭出来时，一阵拍门声响起，夹着宫门怎生打不开之类的话语，沈淑精神一震，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方此时，她的眼前渐渐显现出了一方白色的裙角，随后是女人的曼妙的身姿，最后是一张，布满血泪的脸。
　　沈淑被吓得尖叫起来，宫外传来更加剧烈的拍门声。那女子突然懊丧地跺了跺脚，道：“哎呀，忘了！”然后便有凌厉的白色光华包裹住了她。
　　沈淑闭了闭干涩的眼，再睁开时，却不由得呆了呆：这是一个颇为清丽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只是裙色却比不上她的脸色苍白，无故显出几分娇弱，柔顺而浓密的青丝松松地挽成了一个飞仙髻，整个人似是一幅水墨画，唯有一点绛唇透出几分颜色。分明是病恹恹的模样，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书卷气。
　　“可是吓坏了？”那女子一下飘到沈淑面前，想摸一摸沈淑的头，却穿透而过了。
　　她不甚在意地笑笑：“唔，你叫什么？”
　　沈淑显然还有些怔愣，盯着女子飘在半空中的脚，呐呐地道：“沈…沈淑。”
　　“淑儿妹妹，今日多谢了。”女子似乎还待说什么，拍门声却越来越大了，她话音一顿，只好道，“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届时我再报你恩情吧。”
　　说完，那女子便消失不见了，沈淑顿觉身上一松，双腿隐隐发软。
　　“淑儿，你怎么样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晕倒，却又被两个少年的声音唤醒。她强撑着站住了身子，睁开眼，看到谢瑾言和周景云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不自觉的喃喃着：“瑾言哥哥……”周景云原本已经伸出去想要搀扶她的手一僵，眸光暗了暗，那厢谢瑾言已经问她发生了什么了，他将手收回，握了握，面上却仍是担忧而好奇地看着沈淑。
　　沈淑不知为何，不愿告诉二人真相，但沈家家教又要她不得说谎。她犹豫了许久，方吞吞吐吐地道：“我说了你们可要保密……我好像，真的遇到鬼了……”
　　＊
　　华清宫之中的事，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沈淑人生的湖泊中，很快便消失无踪了。毕竟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待到以后回想起时，似乎只记得自己那时调皮，回家后发了热，娘亲担忧得几夜未能安眠。而恐惧的心情，大抵也和药那苦涩的味道一般，被遗忘在记忆深处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在沈淑十岁时，沈淑却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她的母亲，沈夫人，因病去世了。
　　已是深夜，灵堂中，沈淑孤独而倔强地跪着。这一年，她的身量已经开始抽条，但相较于其他女孩儿来说，仍是圆润可爱了些，她总是嚷嚷着自己胖，沈夫人在一旁笑得温柔，手上却一刻不停地给她塞着糕点。
　　近日来，她终于消瘦了许多，只是会在一旁温柔笑着的娘亲，也不在了。
　　她睁着一双空洞而无神的眼睛，脸色苍白，仿佛随时会晕倒一般，却又坚韧地挺住了。她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让人疑心原本那调皮活泼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被沈夫人带走了。
　　天色渐白，沈淑听到灵堂的门被轻轻开合的声音。
　　是谢瑾言。
　　沈夫人去世后，沈淑一直都表现的很坚强，甚至都不曾哭过。但谢瑾言知道，这是她在苦撑。
　　“瑾言哥，我总是想，如果我能成熟一点，少让娘操一些心，是不是娘就不会这样早的离开我。”她的声音很轻。
　　谢瑾言走到她身边，一同跪下，他温柔而怜爱地注视着沈淑，让沈淑疲惫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抚：“不是的。”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
　　“你知道的，我三岁时，爹娘便不在了。再不懂事我也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并没有说自己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只转头看向沈夫人的棺椁，声音变得很轻：“幸好有沈姨，她将你带给了我。你那样小，手也那样小，却紧紧地攥着我的，还对我笑。”
　　沈淑从未听向来寡言的谢瑾言讲过这样多的话，还是关于她的。
　　说到这里，他同样执起了沈淑的手，紧紧攥着。
　　“你还有伯父，”他看向沈淑的眼睛，“还有我。”
　　仿若干涸了许久的枯井突然间涌出来一泓清泉，一发不可收拾。沈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倒是弄得谢瑾言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抽抽噎噎，颇有些恶狠狠地道：“那，那你当着我娘的面，答应我，你绝，绝不会离开我。”
　　一滴泪水砸到谢瑾言和沈淑交握的手上，他极缓、极缓地呼出一口气，对眼前这个女孩儿说：“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少年的承诺呀，随着清晨微凉的风散到空气中，又飘落到尘埃里。
　　可它又是如此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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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细节，私设天宸殿是皇帝居住办公的场所，前堂办公后堂休息，后面还有几处改动，就不再一一说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