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倚门羞走》马肉肉

87、绕道昌郡

　　官道，驿站。

　　荀惊鸿与君子衍刚刚商议完事情，外间就有侍卫通禀，说是荀禾喆在门外已经侯了多时了。荀惊鸿是知晓自己这位妹妹的脾性的，他此刻其实并不想见她，但想来也拗不过去。

　　“让她进来。”

　　荀禾喆带着婢女桃愠，提着食篮子缓缓入内。她吩咐桃愠将吃食一一摆在桌上后就将人打发出去。屋内，只余下她与荀惊鸿。

　　“听下人说，侯爷方才来过？”

　　荀禾喆一边倒满酒壶，看了眼桌上剩余的一只酒杯，状似无意的问起。

　　“侯爷刚走。”

　　“小妹知道兄长最喜吃的一道菜是醋腌黄瓜，这驿站不比府里，反时令蔬菜自是没有。所幸这里的地方官机敏，知道侯爷要在此停留数日，便送来了不少东西。小妹心想兄长一路劳苦，便想亲自下厨做些吃食于你，倒是正巧就看见了这些黄瓜。兄长也许久没有尝过小妹的手艺了。”

　　荀禾喆一边家常说话，一边布菜到荀惊鸿面前的盘子内，末了还不忘给他添了一杯薄酒。

　　荀惊鸿看那桌上确有一道醋腌黄瓜，看着便清脆可口，想必吃起来更加爽快。他自小便喜欢吃这道菜，但母亲却不喜他吃这些低下贫贱的东西，便严命荀府厨屋不许做这醋腌黄瓜。唯有小妹，时时偷入厨房，做与他吃，聊以解馋。思及此处，他不由轻叹，道。

　　“禾喆，你若有什么想问的，自管问便是。”

　　“兄长不想讲，我又何必要问呢。”

　　荀禾喆端庄一笑，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的模样。她从来如此，不管在何人面前，即便是至亲，也是仪态有礼，蕙质兰心。

　　若是想说，何必等到昨晚她才知道自己的亲兄长原来一直都随行车队，假扮三公子君子稷的人她从没在意，倒是疏忽。她知君子衍始终认为她是女子，诸事虽都愿意告知、不隐瞒，但却不是事事允她参与。他不说，兄长也不说，倒是她只有被蒙在鼓里。

　　她原以为，此次洛邑之行是王上故意给君子衍与君子稷两兄弟设下的一关，但直至昨晚兵报传来，她方知一切都不简单。车队内的数位禁军统领必是有王上密令，但却不知三公子为假。她知三公子是假，却不知车队真正目的。从头至尾，唯有君子衍与荀惊鸿知晓整盘棋的格局。

　　这盘棋，稍露苗头，必是另有乾坤之局，如今只是见微罢了。荀禾喆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自己一路随行的意图。她想陪在君子衍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如今虽情势有变，但她目的不变。

　　“禾喆，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只是你心太大，这是侯爷喜你的地方，也是他不喜你的地方。”

　　荀惊鸿意味深长的一句。他这个妹妹是无可挑剔的，从小便样样最好，要强的性子从不肯服输，智慧胆识不输男儿。若非侯爷的出现，他倒是好奇，将来谁会娶了他这妹妹。荀家与侯府联姻，是荀氏一族期盼的，也是荀禾喆的心愿，但在他看来，却并非是件绝对的好事。

　　荀禾喆听到此话，脸色却未变，只缓缓坐下来，为自己也斟满了一杯酒。

　　清酒入杯，波纹涟涟。

　　“兄长亦要劝我？那小妹便多嘴问一句，兄长此次参与这事，可是为了舒小姐。”

　　荀禾喆盯着他，不是质问，但眼神里的清明坚毅却不容人轻视。

　　荀惊鸿稍稍吃惊，心思一动许是想到什么，立刻开口发问。

　　“爹娘可知此事？”

　　“不知，我瞒了下来。”

　　“你是如何得知？”

　　“兄长做事向来缜密，与舒小姐在人前也从未表现。但都锋山上，我恰巧就撞见了。后来你曾两次前往驿馆寻她，未让下人跟随，但爹娘却问起了你的去处。我当时隐瞒，说你与友人茶聚，这才无事。”

　　荀惊鸿听她解释，心下稍安。只是他没想到，荀禾喆竟一直都知道他与韵儿的事情，却隐瞒不报。

　　“韵儿谦恭有礼，极尊圣人之道。我与她发乎情、止于礼，从未有半分逾越的地方。那日，是我一时气愤失了理智，却被你撞见，也是天意。”

　　“我自是信那舒小姐的为人，兄长不必过于解释。小妹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想兄长能够设身处地的为小妹想一想。舒家并非一门好亲事，若是爹娘得知，你我都能够猜到结果。可我知兄长从来淡泊，不贪图功名利禄，不青眼寻常女子，若是心悦一人，必是真心实意。所以，我不愿同爹娘一般，固执在门第上。可兄长为何就不能替我想想呢？”

　　荀禾喆字字真切，句句动容。她所说具是实话，亦是真心话。当初偶然撞见自己那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兄长竟在一女子面前失态，她便明了一切。从小到大，她为何一直偷偷做醋腌黄瓜与他，其实心底深处她同兄长一样，不愿做一只被家族牵绊的笼中之鸟，她渴望自由，渴望有朝一日即便是没了荀家小姐的身份，她也依旧是众人眼中的明珠。

　　但是，荀禾喆也明白，若是没了家族的荫蔽，她便是再有睿智，也难以实现凤凰展翅的愿望。所以，她需要选择一条路，而这条路就是宣平候君子衍。她需要在依附君子衍的同时活出自己的色彩，而君子衍也知她的心思，愿意给她另一番天地，只是这番天地有所局限，还需她去筹谋布局。或许，这就是她爱上这个男人的原因。

　　世人都以为她是笼中金丝雀，只一人明白，她是不愿逊于男儿的女子。

　　荀禾喆自遇到君子衍的那一刻，未来的路便从未迷茫。她要陪着这个人，陪他攻伐四方，陪他贤名远扬，陪他儿女成群，甚至最后是陪他问鼎禹州。这世上也只她荀禾喆一人，能够做到这些。

　　荀惊鸿明知俩者情况不同。他与舒韵是家族所累，而荀禾喆是前途之忧，但他仍能感受到妹妹殷切的希望。

　　“禾喆，可想清楚了？”

　　“此生绝不后悔。”

　　荀禾喆毫不迟疑的回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荀惊鸿见她如此，叹道：“也罢，你若有这恒心，做哥哥的如何能挡你的道路。禾喆，以后荀家便靠你我，我必全力助你。”

　　荀禾喆原本只想将他的心思转变，却不料他会如此说。她这兄长她是极了解的，哪里会想参与这些。若非门楣家族所限，便是这贵公子的身份怕也觉得是累赘。但又一想，他能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表明某些事情已经改变。

　　荀惊鸿瞧出她的疑惑，无奈酸涩一笑，开口道。

　　“世事哪能件件如意，身不由己也是别无他法。”

　　一句话包含了诸多无奈，荀禾喆默默为他布菜。这道醋腌黄瓜她做了无数次，早已经练出最爽口的味道。但此次，她再也不能为兄长偷偷做些什么了。一整个家族，如今都担在了二人的身上。

　　“我此番假扮三公子除却是侯爷的意思，其实也是王上的意思。王上临走时赐你令牌，怕也是料到局势必会依照预想的发展。如今乐安、吴兴、洛邑三郡叛变，车队随行的侍卫只数百，那几位统领不堪重用。侯爷暂停这驿站，必另有一番打算。”

　　荀惊鸿吃酒数杯后严肃开口，如今心结解开，他做什么或者荀禾喆做什么，两个人都要商量一番才好。

　　荀禾喆低头沉思，她当然知道如今情势如何，只是事情如何发展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兄长可曾向侯爷献计？”

　　她记得昨晚荀惊鸿露面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侯爷，惊鸿与侯爷商议的事情，侯爷可考虑好了。’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事情是早便商议好的？

　　“确有。兵报未至时，我问侯爷若真如王上预想的，侯爷可有应对良法。”

　　“他如何回？”

　　“只回了四个字，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荀禾喆默念了这四个字，神情沉重。她没有过多惊讶，其实也是猜到了。.

　　“侯爷此次是想肃清南部二十八郡所有不忠瑧王的势力。潮海秋茶宴果真只是个开始。”

　　荀惊鸿沉声开口道，对瑧王和君子衍的心思揣度令他多次想到荀家和舒家。他祖父荀德恩封太保，虽不掌事，但德高威望。父亲荀适渊乃王上亲封卫尉卿，位高权重。妹妹也即将嫁入侯府为正妃。荀家在瑧王势微时便一路追随，地位无可撼动。可舒家......

　　帝王之疑，防功高震主，忌心怀不轨，倒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荀禾喆没有注意到荀惊鸿的情绪变化，她想的更远。

　　“怕这一切结束以后才是真正的开始。攘外必先安内，王上如今是在一步步的安定南部，那下一步会做什么？”

　　“你是说......”

　　“我所说的，兄长明白是何意。西陵珺此番前来赴宴，便是最好的证明。西陵家是南北的平衡所在，一旦被打破，禹州势必会陷入战火。但撕破脸皮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此期间，王上最想做的是什么？”

　　“安定后方，绝无后顾之忧。”

　　二人眼神相对，都读懂了彼此的意思。

　　“公主墓的消息传至淄陵时，我道魏家当真是胆大包天了。如今想想，王上既是想重整势力，那便不奇怪了，洛邑必要先出事才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魏家与天子的关系，始终为王上所不容。”

　　荀惊鸿听了荀禾喆的想法，才发觉他从前思虑的那些到底是浅了。瑧王的心思，不是谁都能轻易猜到的。他这个妹妹能得了瑧王的令牌，倒是不无原因。

　　“所以侯爷此次势必会倾尽全力，严惩三郡，以儆效尤！”

　　荀禾喆话中带狠，听得出来，若换位而处，她势必也会如此做法。

　　“那依你之见，此次叛变要如何解决？那三郡兵马加起来约有六万，虽不算多，但割据称霸足矣。”

　　“兄长还未回答我，与侯爷商议了何事？”

　　荀惊鸿顿了一下，对此事他其实有自己的看法，也对侯爷提过建议，但他的想法与之却是相冲。

　　“你可知乐安郡的郡守是谁？”

　　荀禾喆沉默不回，但她知道这个答案。

　　荀惊鸿于是又道：“乐安郡的郡守名唤余长文，是温氏门徒。我劝侯爷不要做绝，留下一丝余地。余长文叛变，多半是因为温老。温族的事寒了多少士族的心，此番如若再次绝情一击，我担忧余长文与魏霍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若是能够说服余长文叛变，三郡联盟自当瓦解，也不会落天下人口实。”

　　荀惊鸿虽习武，但并非武将，未曾历经战场，想法偏士人安守，这无可厚非。君子衍想要严惩，与之想法正好相反。

　　“兄长的顾虑是对的。此法兴许能够免了战乱之祸，届时余长文若是能站在我们这边，自是再好不过。可兄长想想，余长文此番叛变，在很多眼里是‘情有可原’，他倒是落下了个‘不得已’。可若是临阵倒戈，届时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也是要把他逼死的。兄长也说了，王上的眼里已经容不下沙子，余长文自知自己就是那沙子，所以决计不会被我们说服。”

　　“那你是如何作想的？即便是严惩不贷，兵戈相见，可侯爷也必不会套路着用兵。”

　　“兄长只想到了余长文，那可曾想到昌郡白家？”

　　“昌郡白家？！”

　　荀惊鸿疑惑惊诧，不知荀禾喆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但他心中又隐隐有些被点醒什么。

　　“没错，就是白家。昌郡虽与洛邑不相邻，可中间只隔了一个乐安，乐安的郡守身份又敏感。我们若是好好利用这层关系，兵过昌郡，绕道而行，也不是不可。”

　　荀禾喆说的沉稳，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清晰无比。

　　“胡闹！”

　　荀惊鸿却是听了这个想法以后拍案而起！呵斥出口！他鲜少发脾性，但也不能由着这妹妹胡来！

　　“禾喆，我知你一心相帮侯爷，但万万也不可失了理智！那昌郡是何等地方，曾经的天子帝都！六年前的昌靖兵变乃禹州一场浩劫，此后不管发生何事，无论是谁，在昌郡用兵都是忌讳！此法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与荀惊鸿的激动相比，荀禾喆却是沉静理智很多，她目露锐利之光，反问一句，随后又紧接着又开口。

　　“何为忌讳？何为忌惮？”

　　“此法万中求一，险中求胜，且易落下世人口实！”

　　“兵行险招，求的难道不就是一个险胜？若是平常普通的法子，禾喆倒还看不上眼。集兵绕道昌郡，先攻乐安，然后是吴兴与洛邑，此事解决也不过尔尔。为何你们顾虑如此之多，我看终究是狠不下这一颗心来。”

　　荀禾喆目露狠厉，一番行兵布局在她嘴里却是这般轻松，令人难以想到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除却那些上过战场的血性汉子，那些寻常男儿怕也是不敢口出妄言的。

　　“够了，你先出去，为兄不想再听到这荒谬之论。”

　　荀惊鸿打断她的话，不想听她多说，竟要她出去，神色有些古怪。

　　“那好，兄长多休息，小妹告辞。”

　　荀禾喆不是个容易急性子的人，凡事懂得以退为进，今日稍露想法，已经达到目的，最起码利用舒韵消除了兄长心中的隔阂。

　　“禾喆，为兄希望你是真的想帮侯爷，而不是因为白荌才选择的昌郡。”

　　荀禾喆走至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又响起荀惊鸿的声音，她身形一顿，后继续往外走去，未有转身回话。

　　荀惊鸿眼看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内，眉头紧锁，脑中的那一根炫却仍旧崩的紧。最难缠的不是他这小妹，而是......

　　“惊鸿对妹妹的管教，似乎有些苛刻了。”

　　突然，房间内响起另外一道男子声音。

　　君子衍从里间走出，先是看了一眼满桌的菜，后对荀惊鸿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原来，荀禾喆进屋时的那句‘让她进来’，不是荀惊鸿所说。这位宣平候，一直未离开。

　　“小妹一向执拗，倒是让侯爷见笑了，回了淄陵定要家父多加管教。”

　　荀惊鸿伸手请他入座，二人对桌而坐。

　　“管教自是要管的，只是这以后是本候的事了。”

　　君子衍平平常常语气的一句话，却令荀惊鸿听了有些......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所幸饶了话题，但说的也是洛邑用兵之事。

　　“侯爷，禾喆涉世未深，不知兵行之道艰难，亦不知事情复杂。昌郡绕道用兵一事，还请侯爷莫放在心上。她不过小女子心性，见侯爷维护了那白家女几次，便要给找些不痛快。禾喆自小在家中便受父母宠爱，心性又高，容易任性。”

　　方才荀惊鸿突然将荀禾喆赶走，便是怕她说出什么更加惊世骇俗的话来。而最后问她的话，其实也是给里间的君子衍听得。

　　“惊鸿莫慌，本候自然晓得。”

　　君子衍面带薄薄笑意，眸中未有什么其他的情绪。荀惊鸿见状也知适可而止，便与他斟酒论起如今的南部情势。两个男子对桌而谈颇九，倒也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