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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正当司马昭一行人在太学门外不安地等候,数里之外阮籍的家中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
      阮籍担任步兵校尉已有数年,任职期间遗落世事,纵情酣饮是常态。数十年内洛阳风云突变,他对当朝政早已失望,盼着谁找个理由把他罢黜了——偏偏司马昭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阮籍家在大将军府以西五六里外的步兵营附近。春季国家治兵振旅,站在这里能隐约听见到士兵操练的声音。家中屋宅宽敞、摆设简洁,多前任步兵校尉的旧物。庭院里陈列着几具不同的铠甲兵器,却都沾满灰尘,似乎许久未被人使用了。
      大门左侧有间不太起眼的房屋,是阮籍平日读书养神的地方。隔着一方孤牖,可以看见他正扶着几案,聚精会神地读一卷书。他面容清癯,高耸的颧骨清晰可辨,头发被随意一绑垂在背后,寂寞的神情和这略显张扬的居所格格不入,像一棵被从山野强挪到宫殿的古树。
      阮籍的官职朝更暮改,步兵校尉已经是他平生担任最久的——虽然这也并非他的志趣所在。
      在这之前,他是司马昭幕府的掾属,整日面对大将军及府中同僚,心中十分煎熬——
      有人进献谄媚的姿态,有人透着猜忌的目光。有人手捧礼法纲常,暗地却做违心背德的勾当;更有人全然漠视纲纪,只知逆我者亡、顺我者昌。
      这里只有两种人,权迷心窍的疯子和伪君子。其实他自己也很虚伪,比如为司马昭作劝进文就是违心之举——可他毕竟还知道廉耻。
      活在大将军府是对人性的摧残——阮籍如是想,出于厌恶亦或是恐惧。于是他以步兵厨营有美酒为由求任步兵校尉,一来为从司马昭身边金蝉脱壳,二来给彼此保留了薄薄的情面。世人皆知阮公好饮,想来司马昭没有必要怀疑。
      他也曾欣赏过仕宦中人——尤其是好友山涛这样的——可那都是年少天真时做的梦了。
      如今他真正向往的,是仙人、隐君子。
      只是他依旧会去校场的高台上,用略带憧憬的目光俯瞰士兵操练。一张张黏着汗与泥的面孔,那样亲切,又那样遥远……是啊,他已站在高处,离那片陆地太遥远了。借着几分醉意,他突然产生一个微妙的念头:若勇敢地纵身一跃,是不是就能化为自由的白鹤,脚踏浮云,乘风而去?
      好在周遭的景物已经很难左右阮籍的心境。只要有琴棋诗书为侣,有三两亲眷相伴,即便终日听着士兵操练的声音,他也能读进去最玄奥缥缈的道理。
      “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心为净土,宫殿之中可修身。”何必执着于林泉野径?
      正当阮籍专注地读书时,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轻悄悄地走过来,噔噔扣两下门,探进去半张脸。
      阮籍没抬头,却低声说道:“小槐么,进来吧。”
      被称作小槐的姑娘三两步进来蹦上榻,趴在案上盯着阮籍在竹简上挥笔。她不言,阮籍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沉默着。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槐见他没有停笔的意思,索性直接开口:“爹,小槐想求您几件事。”
      阮籍依旧盯着书,“哪几件?”
      “第一件,晚上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书。”
      阮籍微微一愣,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小槐有板有眼地继续吩咐,“第二件,按时吃饭少饮酒。”
      “还有吗?”阮籍看着小姑娘,默默聆听着。
      “第三件,”小槐眨着眼睛想了片刻,向前握住他骨骼分明的手,“父亲开心点好不好?”
      阮籍笑了。见女儿懂事,他很是欣慰。
      他低头思考了半晌,勉强答应着:“好吧,都依你。”
      小槐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觉得父亲像个难伺候的孩子。她打小就是爱操心的性子,在简洁而常规的生活问题上,远比我行我素的父亲精明。
      几日前,父亲被迫拟表,劝司马昭加晋公之爵。事后他未和家人提过一个字,却突然变得比往日更加寡言,只是终日躲在房间看书。早晨郑冲召他一道去大将军府劝进,更是被他以养病推脱。
      满腔幽愤无以排解,这种的压抑的沉默比直接爆发更加可怕。小槐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又见他每天郁郁寡欢,忧心忡忡地和母亲商量,这才有了今日的约法三章。
      父女二人正在交谈之时,一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突然走了进来。见小槐拉着阮籍的手,那人没心没肺地调侃:“啧啧啧,丫头就是贴心,还会帮父亲暖手。”
      小槐直朝他撇嘴:“又来这里打秋风!阮仲容你不害臊啊。”
      来人是阮籍的侄子阮咸,现下在宫中任职。他住得离阮籍不远,因此得了空便来走动。
      “今天还顺利吗?”阮籍没有寒暄,直接招呼他坐下。
      “顺利。”阮咸依着小槐寻了处空地随便一坐,“怎么只有姑娘在,你家小子呢?”
      “他在学府念书。”
      “哦,”阮咸点点头,一只胳膊相当不老实地搭上小槐的肩膀,“说到这个我还好奇——太学里教的都是经书礼乐,小叔不是最烦那些?”
      “话虽如此——我当年不也是那里读出来的?”阮籍淡淡道,“再说,眼下乱世也快结束了,学些治事的道理对他有好处。”
      阮咸嗤笑,“是吗?我看那小子,只想学你做名士。”
      阮籍面色严肃,“名士岂是学来的?没那资质,不如做点有价值的事。”
      阮咸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小叔的脾性他再熟悉不过——表面上洒脱不羁,却从来把家人管得老老实实。早先自己附会竹林之游,就被阮籍坚决反对,还是嵇康山涛等人劝解才把阮咸留住。
      他把目光转向小槐,“丫头最近忙什么呢,琴棋书画?针线家务?相夫教子?”
      话音未落,小槐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下他胸口。
      “好没正经,什么夫什么子?”
      阮籍被二人逗笑了,“仲容,别开她的玩笑。”
      “这你就不对了,管儿子那么严格,倒把闺女当太岁养,这她这脾气都你惯的!”阮咸夸张地捂着胸口,“我唠叨一句,丫头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应该还是快作打算。脾气这么凶,小心到时候嫁不出……啊——”
      小槐单手箍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手腕反扭过来。阮咸痛得大叫一声,半天才挣脱她的魔爪。
      “我说过,别开她的开玩笑。”阮籍忍着笑,“小槐,适可而止。”
      其实阮咸说得不无道理。别家的姑娘十五六岁便做了人妇,而小槐将近二十的年纪还围着父亲转。几年前司马昭请人做媒,想把小槐配给其长子司马炎。家人本来也没太大意见,唯独阮籍坚决反对,称司马家的人靠不住,大醉两个月不见客,生生把媒人耗走了。
      阮咸拿小槐没办法,心想这丫头平时都做些什么活,力气竟然毫不逊于自己。他揉着手腕,一边骂“小太岁”,一边跟阮籍谈起正事。
      “今天郑冲带人去大将军府劝进了。”说道这里,阮咸突然认真起来,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文章是你写的?”
      阮籍突然怔住,刚平息的愧怍之意又卷土重来。他没有回答,扭过脸眺望窗外,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
      小槐赶紧朝阮咸使眼色,阮咸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劝道:“小叔,这事能不怪你。郑冲去孝尼那儿找你的事大家听说了,我明白你也不想写。”
      “你还听别人说什么了?”阮籍依旧看着窗外。
      阮咸做出个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还夸你文章好,没别的了。”
      阮籍自嘲地笑笑。辞藻再美,拿去为天下人不耻的奸臣歌功颂德,也只能写出秽垢不堪的文字。原本他自诩人格清正,虽然无法与司马氏划清界限,但也未曾同流合污。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委屈求全到什么地步——连这种事都做得出,若大将军逼得再紧一步,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呢?
      阮咸见叔父不言语,牵住对方的手臂摇了摇,“好啦,就算你不写,总有人要写,小叔你不用自责了。”
      阮籍静静盯着窗外的一株新拔出头的小草,沉吟许久,又回案边拾起笔来。
      “嗯。”
      小槐嫌阮咸太聒噪,还惹得父亲情绪低落,开始一边使眼色一边下逐客令:“堂兄,你来这里吃白食,总得干点活表示一下吧?快去帮娘做饭!”
      阮咸自觉失礼,朝小槐扮个鬼脸,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对了,封公的事,司马昭没答应。”
      阮籍听后,笔尖忽忽一滞。
      “随他吧。”
      阮咸笑了笑,出门去了。
      阮籍有些魂不守舍地翻了会儿竹简,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我去山上看嵇叔叔,你一起来吧?”
      小槐正专心磨砚,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今天?”
      “嗯。”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那么远跑一趟?”
      阮籍笑笑,“不是什么日子,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小槐不由回忆起来。早先嵇康被人诬陷处斩,都是司马昭与钟会等人的决策。阮籍身为司马昭的食客却没帮上朋友,心中一直觉得愧疚。
      嵇康被害后,朝野乡间惧怕司马氏淫威,几乎无人敢为其设灵祭祀。阮籍是官身,在家中设灵更是不便。洛阳城二十里外的首阳山上有一处祠庙,供奉的是孤竹君子伯夷、叔齐。庙宇虽有些残破,但其周围有茂林修竹环绕,清幽隐蔽,倒与嵇康在山阳的故居有几分相似。阮籍年少时便多次拜访这里,喜欢这里景致,又见有伯夷、叔齐二君子守护,便私下里在此为嵇康设灵。牌位设好,他又觉得把友人安顿在这穷山僻野过于孤独,私下深深自责了许久,又被女儿几次三番劝了才好。
      听了他的话,小槐点点头。父亲常称嵇叔夜能解他的心意,她也知道嵇□□前与父亲异于常交,此时去祭拜,或许是对父亲心灵最大的安慰。
      “好,那我帮您梳头吧。”
      她三两步跑出去,取了把篦梳过来,熟稔地将父亲有些零落的头发理顺。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毛手毛脚不知轻重。阮籍几次被扯得头皮发痛,却也只不甚介意地任她摆弄,只淡淡嘱咐一句:“不用太正式,稍微齐整即可。”
      小槐口上答应着,撩起父亲的头发,发现里面又添了几缕斑白。
      父亲老了——她有些沧桑地在内心感慨。生老病死是人必经的过程,可她还是奢侈地希望父亲永远陪着自己。想到平日父亲最疼自己,她不禁酸了眼眶,悄然流下泪来。
      还好父亲看不到她,不然以他的性子,准要抱着她一同落泪了。
      她放缓手下的动作,手指轻柔地穿梭在父亲发间,觉得那就是人间瑰宝。
      门外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阮咸再一次闯了进来。
      小槐被吓了一跳,赶紧抹掉眼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阮咸没有注意她的动作,语速飞快,“你们今天去看叔夜?”
      父女二人交换个眼神,想是刚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嗯,没和你讲,因为考虑到你还有事——要是闲了可以跟我们一起。”阮籍解释道。
      阮咸抿抿嘴,并没有表现出受到邀请的喜悦。
      “最好先别去——外面传来消息,首阳山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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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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