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拌名花》乐聆

4、有琴问渠

　　神都。

　　傍晚正是春风楼最热闹的时候，二楼皆是雅座，仅用半人高的屏风隔着，还能听到一楼大堂的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楼梯上浸着半幅夕阳，紫衣少女象牙般白净的半张脸也在融金的余晖中浸染了悠悠古意。

　　不顾频繁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少女安静地依窗坐着，仔细地啃手中的李子。旁边坐着个眉目灵秀的小孩，见少女吃得津津有味，便也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却马上“呸”的一声吐出来，龇牙咧嘴道：“好酸啊，沐姐姐，你怎么吃得下去？”

　　“我爱吃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女一笑。

　　柴胡郁闷地喝了口茶：“师父怎么把我们丢下自己跑了？”

　　沐娆道：“他说案子有线索，先行过去查看。”

　　柴胡点点头，继续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空时山，在这富丽堂皇的酒楼，只觉处处新鲜。这时，楼下忽然传来欢呼：“殷彩袖姑娘来了！”

　　柴胡忙扑到栏杆边往下看，只见一位身穿彩衣的女子缓步走上高台，华服灿烂，云鬓高耸，怀中抱着把彩绘的琵琶。而不管台下如何欢呼，那彩衣女子脸上始终一派冰霜之色。

　　台下一人道：“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彩袖姑娘唱一曲《暗香入梦》？”

　　这殷彩袖是春风楼名角，与群玉楼的头牌白优昙齐名，竟也是个心气高的，闻言把怀中的琵琶一摔，柳眉一竖，道：“爷既然非要为难彩袖，那彩袖今日便不唱了！”

　　台下那人目瞪口呆，掌柜的忙亲自上来捡起那琵琶，劝道：“我的祖宗，这满神都哪个敢为难你呀？快别闹了。”

　　殷彩袖也不给自己人面子，将掌柜递琵琶的手晾在半空，冷冷道：“我闹？掌柜的，你原先也是个懂曲子的人，怎么，如今钱赚多了，竟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暗香入梦》是苏小姐谱的曲子，自打她的问渠毁于大火，谁还敢轻易唱？他偏要我唱，可不是羞辱我的落玉么？摔了也罢，好过生生被人羞辱。”

　　台下那人不知问渠是何物，还偏要不懂装懂，道：“那问渠纵使再好也是俗物，哪能与彩袖姑娘的落玉相比呢？”

　　殷彩袖怒极反笑：“问渠若是俗物，那恐怕在座各位都无颜活在世上了！”越说越气，竟拂袖而去。

　　说到底，殷彩袖的一身傲气都是被她的熟客们捧出来的。此时见她离场，在座诸人不仅不见怪，反倒埋怨起惹她生气的那人。那人莫名其妙道：“不是，谁能告诉我问渠究竟是何方神圣，彩袖姑娘为什么生气啊？”

　　旁边一位儒生叹道：“你是新来的吧，竟连彩袖姑娘最喜欢的名琴问渠都不知道？哎，我在这等了一天就是为了等彩袖姑娘的曲子，如今真是扫兴。”说着竟也拂袖而去。

　　那人仍不相信：“那琴当真这么厉害？”

　　那掌柜也是个痴迷乐道的，闻言也是一声长叹：“公子没听过霜冷瑶琴，神女无心么？神女之琴，能奏天上瑶池之乐，故曰问渠。”

　　听够了一楼的热闹，柴胡回到雅座，向沐娆道：“这问渠果真能奏天上瑶池之乐么？沐姐姐可曾听过？”

　　沐娆仍在专心致志地啃李子，仿佛对下面的热闹全不在意。就在柴胡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淡淡道：“什么神女，什么仙乐，不过是世人谬传。雷击古木，坠于溪中，得焦尾之形，成清泉之音，这才叫问渠。”

　　“就这么简单？沐姐姐你怎么会知道，别不是诓我的吧，大家都说是仙乐呢！”显然柴胡更愿意相信传说。

　　“我怎么会知道？”沐娆喃喃反问，自嘲地笑笑。只因她就是那苏小姐，而问渠就是她毁于大火中的倒霉琴呐。

　　往事不堪回首，若非要回首，最好不过付诸一笑中。

　　这时，她的面前忽然“唰”的一声，张开了一把折扇。折扇缓缓下摇，露出一张俊美异常的脸，却是位年轻的白衣公子。那公子道：“在下萧湘雨，仰慕姑娘花容月貌，想请姑娘饮杯酒，不知姑娘可赏脸？”

　　萧湘雨？沐娆愣了愣，柴胡已跳起来，大叫道：“登徒子！”

　　他的声音有些大，附近的人一下子都隔着屏风看了过来。那公子叫道：“在下只是想请姑娘饮杯酒！”

　　沐娆拉柴胡坐下，慢悠悠地道：“我家郎君叮嘱我哪都不要去，乖乖在这里吃李子。他说等李子吃完，他就回来了。”

　　那公子无限怅然地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已有了郎君，萧某晚来一步，真是好生遗憾。”

　　沐娆很是认同地点头：“怠慢公子，好走不送。”

　　那公子不由愣住：“我可是第一公子萧湘雨，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这名头好生响亮，沐娆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我与郎君情比金坚，不必考虑了。”

　　柴胡则认真地道：“沐姐姐是仙子，第一公子也是配不上她的。”

　　那公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便似海棠初绽，说不出的娇憨可人，不像多情公子，倒像是天真少女。

　　柴胡讶道：“你是女子？”

　　那公子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他忽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不，我明明是第一公子萧湘雨！”

　　“可是你说，你怎么知道的？”柴胡模仿着那公子的声音说完，又继续道：“不就说明，你承认自己是女子了吗？”

　　“胡说八道！”那公子越发生气，取出一把灵光四溢的绿色长箫，摆了个动武的起式：“拿出你的武器，我们比试一下，不论生死的那种！”

　　“啊？”柴胡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怯怯地看向沐娆，不敢说话了。

　　沐娆叹道：“小柴胡，你要记着，江湖险恶，即使发现了别人的秘密，也不能随便说出来。”

　　见没人理他，那公子更生气：“你们竟敢忽视我萧湘雨？少废话，快拿出武器！”

　　沐娆又道：“这位姑娘，连小孩子都能看穿的把戏，你还想我们陪你玩下去吗？”

　　“你……”那白衣公子彻底愣住了，指着沐娆“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沐娆微微一笑：“你的易容确实完美，可惜破绽实在太多。频繁露出的女儿姿态就不说了，单说你这支冷翡箫，明明是价值千金的名品，而你却只想用它来打架，实在是暴殄天物。你用冷翡箫是想模仿那位第一公子吧？唔，翠绿的长箫，名品之中，也只剩绿猗了，这位第一公子品位倒是不错。”

　　那公子怒道：“不许夸他！”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忙道：“什么冷翡箫，我这支就是绿猗！”

　　沐娆不再看他，有些冷淡地道：“把戏既已拆穿，便请姑娘到别处去玩罢。”

　　那公子败下阵来，却反而笑嘻嘻地凑过来：“姐姐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姐姐好生厉害，我看比起那冷霜楼主幻卿也是不差的。敢问姐姐的郎君是哪位大侠？”

　　柴胡抢着答道：“是云青大侠！”

　　沐娆和那公子同时一愣，沐娆叱道：“小柴胡，别胡说！”

　　柴胡一心想抬出云青的名号护沐娆周全，不顾她的阻拦，继续道：“云青大侠叫我们在春风楼等他，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他便要回来了。不管你是什么公子，我劝你莫要造次！”

　　谁知那公子一愣过后，神色竟转为惊喜，抚掌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云青哥何时给我找了个嫂子，还是这么位绝世的美人？哈哈，嫂子，我是云青哥的结拜妹子，我叫管管！”

　　这声音，这语气，沐娆马上认出眼前假扮第一公子之人便是昨夜与云青传信的少女。她怎么见谁都要叫一声嫂子？沐娆忙道：“我不是……”

　　话音未落已被管管截断，她兴冲冲地过去抱着沐娆的胳膊：“嫂子你真厉害，这易容化骨丹是我爹爹花重金从沧海商人那里买来的，竟被你一眼看出破绽！”

　　沐娆继续挣扎道：“管管姑娘，你听我说……”

　　她的解释再次被楼下的风铃脆响之声打断。便在这时，觥筹交错的春风楼忽然安静了一瞬。

　　沐娆顺着管管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橙金色的夕阳余晖中，走进一位金衣女郎，五官绝艳，流转着媚态天成的野性。

　　沐娆不禁赞叹：“好美的姑娘。”

　　管管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似与那女郎并不对头。

　　那女郎也看见了管管，摄人心魄的眼眸中顿时涌出怒火，一句话不说，手中金色长索便如灵蛇般向管管打去。

　　管管又哼了一声，也不放开沐娆的手，待索尾扫到，才不慌不忙地戴上一枚白色灵戒，澎湃的潮汐之力从灵戒上涌出，将金索挡了回去。

　　金衣女郎怒道：“管管，我不许你易容成湘雨哥哥的样子去抱别的女人！”

　　管管一下子笑出来，牵起沐娆走到栏杆边上，托着腮道：“我不仅要抱，还要亲别的女人，你待如何？”说着就要往沐娆脸上亲去。

　　沐娆的身体僵硬片刻，还未待她做出反应，更为凌厉的索影已然袭来。

　　管管挥动着灵戒，与那金索打成一团。柴胡看得目不转睛，用无比艳羡的语气道：“沐姐姐，她们使的是什么兵刃，好生厉害！”

　　“楼下那姑娘使的是流金索，原属苏家，管管使的是潮汐戒，原属蓝家。苏蓝二家原位列苏萧明蓝四大世家，但七年前明家被叛徒颠覆，苏家毁于一场大火，萧家亦一朝衰落，江湖几经势力更迭，又涌现许多新的世家，想来这两位大小姐便是出自新世家。”沐娆看着两件神兵，只觉物是人非。

　　柴胡追问道：“那如今这新世家与从前的四大世家同样厉害么？”

　　沐娆淡淡道：“旧时四大世家分主士农工商，苏家主诗文礼乐，萧家主天下粮财，明家主异术秘籍，蓝家主生意往来，那是何等气象？如今这些新世家，花家司药，尹家司乐，管家经营雇佣军，不过都是从苏家趁火打劫而来；鱼家掌水路交通，又是窃自萧家，到底是格局太小，不成气候。”

　　柴胡听得有些呆住，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但沐娆没有留意到，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

　　就在此刻，整座春风楼的门窗竟一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