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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巴别塔以北(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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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郝的木讷,不亚于我。他与我同桌的第三天我们才说第一句话,他说:“今天我们俩值日,你擦黑板就好,剩下的我来做。”我说:“哦。”
      那天放学我把黑板上仅有的一行化学式擦掉之后他还在拖着地,平实的额头有汗滴。小周彬在窗外招手我便不厚道地走了,从此却将林郝与班里陌生的其他人区别开来,少一层防备芥蒂。
      他是好看的男生吧,我几乎不曾仔细打量他,余光里至多是他的侧脸,同样稚嫩的带几颗怒放的青春痘,却总是一副永远不会奔放的表情,班里有人说,我们是闷葫芦二人组。我不气他也不急,我们是忍者少年。
      再后来便是小周彬来得突兀的告诫,他说林郝给那个刚大学毕业的音乐老师写过一封情书,这几乎是学校里尽人皆知的事,如果不是证据被那仁慈的女老师销毁又替他辩白,恐怕今天他不是坐在我旁边悄无声息地上课写字,而是早早随镇里那些肌肉结实的青年一起上船,去遥远的大海上,拉着渔网唱号子。
      我牵牵嘴角,拉渔网唱号子,多美妙的生活。

      直到初三毕业我离开下水镇时,有些事才像慢慢显影的像,给出真正的画面。那天来送别的林郝和我并肩坐在小山坡上,我第一次来那座山坡是和小周彬一起,想起那个小人儿我的心口就有股惋惜的疼,像有只电鳗居住心脏里,时不时发出蓝色的痛觉之源。
      在没有他的日子,每次上山我都学他一样捡一块石头在地面涂涂画画,临走时把“画笔”远远抛下山去。
      林郝说:“周巧伊,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呢?秘密只有自己保存才是秘密。”
      他说:“因为你要离开了,你可以把我的秘密带走,我一个人保存得很辛苦。”
      我笑:“今天我们俩说的话,比认识以来的总和都要多。”
      他腼腆地点头,然后说:“其实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情书。”是老师不小心掉落在走廊里的一张手术回执单,怎样的手术会让单身的女教师名誉受损已不言而喻,林郝自然也懂,细心用信封封好才红着脸偷偷送还给她。
      便是如此,竟被只见一斑的人以讹传讹下去,两个当事人却无从解释,尤其林郝,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语的闷顿男生。
      我停下手中胡乱游走的石块第一次仔细看了他的脸,真的是个好看的男生,眼神明净眼底有一片隐隐的湖蓝,难为他一路背着别人的秘密走得艰辛。他长舒一口气抬眼望向海面,好似已经云淡风轻。我却难以释怀——
      我们都说着同样的语言,却营造出如此多误会。有太多因由错过解释无法解释不屑解释,只以为沟通的阻碍早晚会化解,不知期间的岁月许多事已不可挽回的更改。比如小周彬,那个聪明早熟的另类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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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周彬离开是在秋初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好海水已微微转凉,学校里忽然传来什么消息,人群在骚动,许多目光带着怜悯聚焦在我茫然的脸上。林郝说:“好像是你的小表弟出事了……”
      接下来的话都被巨大的嗡嗡声屏蔽掉,我只知道奔跑,朝着海边没命地跑。从未大声说话从不当众哭泣,在人前如木偶般隐藏着所有情绪的周巧伊此刻,失态到癫狂。这个小人儿他才刚刚拔离地面,退掉的牙也才长全不久,他那些少年老成的忧愁怎可以就此谋杀他?!
      夕阳在海面投下残碎的红,退潮的淤滩上没有细白的沙,只有踩一脚便深深陷进去的黑泥,一圈人围起的肃穆人墙里,姑姑在哭天嚎地地喊:“傻孩子啊傻孩子,你让妈妈怎么办……”
      我不敢看她怀里那僵硬的小小身体,闭着眼记起他说:巧伊姐,如果你会游泳的话会变得更快乐些。他不是海豚不是嗜水的小人鱼,只是从前的许多次他偷偷游过浅浅的河沟去到对岸的那户人家,敲开门仰着小脸执着地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听说他们一家人只是旅行,如今已经回来,小周彬便兴高采烈跳进水里,他不想沿着堤坝绕一段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海边长大的孩子对自己的水性总有着不可取的自负,可那样急切的孩子忘记马上就是涨潮的时辰,浅海沟里迅速涨起水,汹涌地将他冲进大海。
      本就是只肩膀孱弱的小小鹰雏,哪有搏击大海的羽翼?
      可姑姑说:你怎么能让妈妈这么心寒?!
      是的,那个已跌坐在脏污的海滩上的中年女人有的不止是心痛,还有一凉彻骨的心寒。
      那是事后奶奶说起的话,她说那孩子迷了心窍了。那次之后奶奶也苍老了许多,憋在心里的许多话不能再跟姑姑一遍遍提起,只能对着我反反复复叨念。
      是从一次打骂开始的吧,小周彬还是小小周彬,六七岁的样子,作乱几乎是天性,姑姑气急了用鱼竿抽了他的屁股咬着牙说:“你不是我生的,你就是路边的野种,以后别叫我妈!”
      谁知道那么小的孩子会将一些事选择性记忆得如此深刻,而有些话他以他年幼的智慧妄自辨着真伪。从此许多细节都开始演变成佐证的证据,姑姑的一句责备,姑姑对旁人家孩子的些微表扬关怀,甚至有人说,小周彬长得这么白净,只有镇尾那小俩口才生得出这样的孩子,听说他们有俄罗斯血统,海风吹不黑的……这样的玩笑话他便死死记在心里,渐渐当真。
      孩子的心最单纯也最执着,他们会信圣诞老人也会信莫须有的鬼神,大人的话,是他认知世界的一道窗口,或许一句愤怒时的恶语便足以让那扇窗开向地狱……

      书上说,人类妄图通天于是建造了巴别塔,上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于是使人间语言混乱,彼此难以理解沟通。而如今即使我们说同种语言,如此近地朝夕相对,却仍听不懂对方的话。这是上帝的深度惩罚,还是太年少的心没能领悟那是另一种表达。
      那么小周彬,现在你是否听懂姑姑说给你的话,她说:妈妈一直爱你,爱得快要失去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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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下水镇时送我到最后的是奶奶,她的步子有些颤微了,却执拗地拎着她给我带的满满一包海鲜,用冰块镇着保着鲜。来接我的父亲想扶她却只是浅浅尝试了下便又缩回了手,小心地走在她后边,默默地护着。原来我寡言胆怯的天性都遗传自他。
      我多么想打破他们这些年生长起来的隔阂,若是以往我会忧伤感叹,可在小周彬离开后的那个秋天我像突变的种子,内心膨胀着愤怒的勇气。
      为何不说?!生命不是比拼谁能冷漠到最后的沉闷游戏。我们因为不肯放下矜持地敞开心扉,有了太多不可弥补的缺憾。我们没有读心术,再肉麻的话也请直接讲出来。
      我忽然转身,猛地抱住那个有些错愕的老人。
      “奶奶,我爸其实特别想你,每次收到邮局的退款单都在阳台坐着抽一夜的烟。妈妈因此自责,许多次暗自垂泪。其实奶奶早不气了对吗,可冷漠成了习惯了是吗?”我看到奶奶身后的父亲红着眼别过头,六旬的老人在我怀里身体颤抖。
      我不是懂事的孩子,这本不该有的结作为子女早该努力替他们化解。
      回到上海的那天,母亲已经被严密隔离起来,病危通知书拿在父亲手里,他倒是含着泪微笑了。他说你妈这样走也算没有什么遗憾。
      母亲是血站的护士,一次意外染上了HIV,半年前那次检查出来之后曾试图治疗过一段时间,但母亲很快放弃,他们决定利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年轻时幻想过却未曾实现的事。于是父亲将我送到了下水镇,他们开始了两个人私奔一样的旅行。补拍了婚纱照,度了迟到的蜜月,甚至父亲郑重其事地求了一次婚。
      是最后的浪漫,也为了远离熟悉的人隐瞒病情,以免给我的的生活带来不好影响。
      到此我才懂母亲对我的那些疏远——似乎连触碰都变作禁忌,只从遥望的窗口里给我关爱——原来所有距离都是保护。
      可是她不说,我便不会懂,带一颗凉凉的心缩在壳里孤独体味不被爱的微痛。
      为什么不说呢?!语言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即便爱字珍贵,对于亲人吝啬从来都是不该。我隔着那道透明的玻璃摆夸张的口型:“妈妈,巧伊爱你,你也爱巧伊对吗?”
      她那样瘦,可那双半张着的美丽眼睛却轻轻眨了下。她眼角有泪,我一笑抱着旁边的父亲痛哭起来,我说:“爸,这么多年,有个闷不吭声的女儿是不是很失望。”
      他附着身抱我抱得很紧:“巧伊长大了,巧伊比爸爸懂事,爸爸为你骄傲。”
      他转过身对着隔离室里的母亲说:“亲爱的,我很高兴这辈子能带你私奔过两次。”
      母亲的唇角在上弯。有谁见过这样的告别,即使流着难免的泪,我们依旧因诉说着爱而感激。

      9
      生命是否总要经历大悲大喜的动荡才能获得大彻大悟的成长,我的外壳依旧,但一夕间却有了不同的内核。我拿着医院的检查结果勇敢站到了葛一鸿的面前,我的告白不为争取,我只想把我唱给你听,拿着证明自己很健康的一页纸虔诚而无畏地站在那里。
      “学长,不管你是否能觉察得到,我都要亲自告诉你,因为这世界上误会太多,我不想做多年后恍然惊梦的那一个。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说只把我当作小妹妹,带着同情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没有关系的,我做好了准备,受伤是成长难免的经历,永远不出蛋壳的小鸟便永远学不会飞翔。”我已不是我,他也不似他。
      他瘦了许多,会说话的眼戴上一副玳瑁框的眼睛,不再臭美,他深吸一口气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学长,请听我说完。”我该是笑着的吧,就让这长久到找不到起点的暗恋优雅的终结吧,随着那初秋的海水,荡涤我卑微的过往。
      “学长,我很喜欢你。”我深吸一口气,“其实比很喜欢还要多一点。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马。如果起床上学有什么动力那便是遇见你,如果下楼倒垃圾有什么动力那便是可以从过道里遥望一眼你的窗口,如果看肥皂剧有什么动力那便是所有男主角都是你。”
      我看到他的微笑,那么好看,这许多年百看不厌的一张脸。
      “其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女生,从不敢有幻想,只想看你幸福,或者有一天我会偷偷躲在礼堂的某一个角落里,看你牵着新娘的手走过铺红地毯的走廊。就像现在,我说这些突兀的话,不为你的感动或其他,我只想把爱说出来。”
      我感觉到那种轻松,像要飞起来,触到绵软的云朵,虽然腮旁情不自禁地滑着泪,仍旧体面地微笑:“谢谢你的倾听,再见。”
      一双手却扯住我的手臂,他轻轻抱了我,我听到自己狂烈如昨的心跳,如果这是拒绝的安慰,便是伤口上那一道柔软的邦迪。
      “小丫头,勇敢些。”他说。
      我点头,看到那棵梧桐的某棵枝杈上仍有绿意,那只小灯笼已经褪色,不知谁人总是不厌其烦爬到树上更换着电池,让它夜夜散发着暖人的光。
      不是所有拒绝都有不得已,我的王子不爱灰姑娘。但巧伊要渐渐学会不悲伤。
      后来才慢慢知道,他那时突然而至的关怀并非滥情的好,而是父母与母亲同行才无意间得知母亲本是保密得很好的病因。既然一早便知道所有,那样不忌讳的接近已是伟大,我怎好苛求他去拿捏那份好的尺度。偶尔假期在小区相遇,他依然会说:“嘿,真巧。”我则学会大方的笑。
      即使永远做一双史官一样默然却时刻相随的眼,也要做得赏心悦目,不给任何人自怨自艾的脸。
      再后来父亲接奶奶来过一次上海,老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马路边紧张地喊:“伊——伊——”,父亲便急忙跑过去掺住她的手,然后将那瘦小的老太太整个护在臂弯里。我踩着斑马线走在那对母子身后,其实喧嚣的世界一直很美好。
      而我可爱的小周彬,你是不是也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大人,把藏匿在身边真正爱你的亲人好好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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