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归》莳九弦

107、第107章 金口玉言难违抗

　　她早该料到，墨帝御宇十五年，为人处世，早已知晓斩草除根的道理。

　　王湛抬手将卿寒迎上锦帘轻覆的玄木马车，四角香囊低垂，卿寒端坐此中，不由自嘲喟叹。原是自她入京之时，墨帝便遣暗卫时时跟随，寻至含渊会馆后，却又不忙下手。他借口引开十四，算好交错时机，才唤了心腹太监王湛，将她请往宫中。

　　一代君王，明面磊落，暗地如此。

　　卿寒清楚，墨帝如今，已决不会再留着燕华音，留着清平郡主，留着冷卿寒。如今她声名狼藉，要想明目归罪将她除去，已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酉时两刻，十四入宫应召。晚霞翩跹，卿寒无意掀帘，已知王湛故意绕了长路，只为错开与离王、泠王自殿而归的仪涼主道。

　　酉时三刻，十四述情完毕，墨帝闻后大加赞赏，特赐泠王新军总教之名，训练仪涼四万新军，另予锦缎千匹、黄金万两。十四拱手谢恩，墨帝思忖片刻，只留了十四于殿，旋即挥手将余下数人遣走。墨千离俯身退步而出，当即沿着最近主道一骑绝尘，往含渊会馆而去。

　　浮云染遍绛红，艳若惊鸿。

　　十四一袭青衫深袂独身立于凌华殿上，斜晖脉脉正流连十分光晕。墨帝随意倚在龙椅上，偏目盘算，唇角也略微勾起笑容：“泠儿，既……先前已到京城，怎不随你五皇兄到父皇此处来？”

　　十四略思转答：“回父皇，儿臣先前于北境之时染了风寒，虽已痊愈，但此次自陈桥一路赶回仪涼，气力亦是不支，才去往含渊会馆歇息了片刻。”

　　墨帝明知十四此话并不真，却也故作不知情，点头道：“待你身体好些了，还是早些往芰荷宫去同你母妃请安……朕看得出，你母妃这些天……对你亦多有思念。”

　　十四赶忙接话：“儿臣现在便去。”

　　墨帝点头挥袖，望着十四眸中清澈目光涟涟，唇齿间竟似有苦涩。凌华殿外春风悠悠，玄木马车摇着锦帘往殿门而去，十四急急退身出殿步下阶时，正是错身而过。

　　一袭青衫背影清凉，卿寒却由王湛搀扶着下车，凤尾裙摇曳着缓缓登上凌华殿琼阶。十四渐行渐远，她却眉目似冰，眸中融了些许寒意与无奈。

　　凌华殿琼辉煌煌，金烛耀眼，卿寒一路福身步去，风扬长纱，顷刻便入得冰冷杀意。长道尽处，龙椅上一人无言只望她而来，于殿央站定俯身一拜：

　　“臣女冷卿寒，拜见陛下。”

　　“不必。”

　　墨帝龙目微睁，语出平平，言下却寒意凛然，卿寒自是听明。凤尾长裙似花聚而起，卿寒再拜福身，才有一语离唇，墨帝已接话而道：

　　“朕已派人向北境将士问明，你孤身赴险，与离王里应外合夺下陈桥，确实有功。”

　　此时一瞬，天地寂静如斯。

　　卿寒扬眉之时，正与墨帝冰眸相对，四目深邃间，一人杀意掷地，一人明意定然。

　　“然虽为有功……此事究底，是数月前你守卫北城不力，才致突厥大军险些要逼近朕的仪涼……此事，你可知罪？”墨帝眼眸牢牢盯住卿寒眉眼，滞目许久，将卿寒心底翻涌的思绪尽收眼底。晚霞映入雕窗，卿寒于心底思量，俯身拜谢：

　　“臣女知罪。”

　　墨帝唇边似有轻扬，寂静半晌，良久方又缓缓倚身，冷目微闭：“但因此事……如今众臣愤意难平，倘若就此功过相抵，想来便是朕应允，众人亦不会平息。此事，朕确不能恕你无罪。”

　　卿寒早已明白墨帝之意，墨帝望她不言，便默然认她作是应允，旋是拂袖起身，踱步然到案前。卿寒微屏气息，却见墨帝指尖划过书案，看着雕窗外晚霞变幻：

　　“冷卿寒……你可知情为何物？”

　　卿寒摧眉：“回陛下，臣女愚钝，不知。”

　　“你与离王两情相悦，携手夺城、并肩为战，朕早便知晓，”墨帝遥望许久终又背过身来，“然这世间有情之人何止你二人，如今你身负罪名，定然连累离儿在朝中威望，但若你能成人之美，朕，定可为你二人平冤昭雪。”

　　“如何？”

　　一字一句透彻九霄，卿寒听闻一瞬，蓦然只觉头疼地厉害，似有惊雷入耳，痛得撕心裂肺。她想起十三年前，贞贤二年，燕家被一道圣旨灭门以前，墨帝召燕凌衍与燕华音入宫，同她所言之语，除了更是决绝，几是一字未差！

　　是斩草除根时。

　　卿寒扬起眉底处深邃之意，看透了面前之人意下的决然与必杀。那人金口玉言，她若违抗，便是抗旨犯上，若接旨，亦唯有一死可循。

　　可是还有他。

　　她应允过要扶他登上皇储之位，入主东宫，若皆是一死，能换他清白，又有何不可？

　　“臣女不敢忤逆陛下，还请陛下明示。”

　　“……你于北境应当知晓，绫后私通外戚，扰乱朝政，近日众臣连连上书要求处决绫后，你当知，朕不舍皇后。”

　　“朕之意，你可明白？”

　　卿寒心下了然。

　　眼前的九五之尊，要她去替绫皇后赴死，换来他在朝臣中大公无私的形象与威严。而思转昔日，绫皇后之事却分明又是她告以墨千离，令十四于仪涼将绫皇后治罪。

　　她唇边扬过一丝自嘲的笑颜，一朝翻手为云覆手雨，却终算不过天意。如今她无路可走，已是天下为敌，又怎能连累他人？

　　“臣女知晓陛下之意……臣女……接旨。”

　　晚霞满天，星辰初升，月影翩跹时，已是戌时。染遍天空的绯红似女子凤妆清容，只是不得见，眼前人。

　　“陛下，清平殿下……已至大理寺，换了皇后娘娘出来……”

　　金銮龙椅上的人倚身微侧，龙目轻闭，天地寂声间忽闻王湛低碎沉音入耳。墨帝抬头，眸中微光闪过：“离儿和泠儿在何处？”

　　王湛不敢不答：“据平章印卫道，离王殿下发觉清平郡主已离含渊会馆，又闻殿前值卫道十四殿下去往芰荷宫，先前便随去了，如今正在彼处……”

　　墨帝扬了眉，眼眸底处似有极深邃的怅意。平章印卫，这个在贞贤元年便再未启用的军名，如今再现，竟已是十五年后。

　　晚霞流连于天边挥之不去，墨帝望着两朝老臣王湛唯唯而退的目意，终是长叹，将眉目送入如画江山：

　　“摆驾，朕要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