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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尾声·复命 ...

  •   大理的女娲神殿里立起了一座新的石像。

      石像是请了全大理技艺最精湛的匠人设计雕刻的,巨大的汉白玉刻画出等身的少年身形,石像少年高举法杖,斗篷翻卷,仿佛正是立于那日的猎猎狂风中。少年脸庞在神殿穹顶投下来的微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五官刻画的异常细腻,一如既往英俊的眉眼目光灼灼,视死如归,紧紧盯着前方,仿佛前方便是那水魔兽和汹涌的洪水。

      穹顶投下来的微光逐渐扩散,光点越来越大,终于形成了一片光斑,投射到了旁边的石阶上。

      李小遥蜷在旁边的石台上睡着。

      刺眼的阳光在她眼边晃了晃,终于逼得她睁开了眼睛。

      清晨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神殿中,那尊新雕的神像沐浴在太阳光下,在漆黑的神殿中熠熠生辉。

      她披衣坐起。

      所以昨天晚上……是直接在这里睡着了?睡到了现在?

      最近来朝拜的人特别多,还是在清晨开门的祭司来之前离开吧。她模糊地这样想着,然后缓慢站起身来。

      她走向那石像,伸出手……然而记忆中那如同揪心一般的冰凉迅速占据了她的全身,她伸出的手立刻缩回,悬停在半空中,终于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对,石像。这是石像。石像当然是冰冷冷的……她收回手,下意识地揉搓着同样冰冷的手指,抬起头,石像依旧坚定而决绝地盯着正前方。

      “王子妃殿下,您看是这样的吗?”是了……石像,石像的很多细节是她帮忙一起敲定的,她模模糊糊地记得石匠在画好草图后来小心翼翼地问过她的意见。

      “眉毛的位置有点太偏下了,眼角有点窄,还有发丝,走向不对。”石匠连连点头,按照她的说法迅速地调整,熟悉的五官被刻画在了整块的石头上,渐渐成型。

      然后她下一次与此有关的记忆,就是她披着御寒的斗篷,站在石场中,石匠紧张地掀开覆盖着雕像的红布,然后屏住呼吸观察着她的反应。

      红布掀开,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熟悉的面容,那石像有和少年一样的英俊的眉眼,汉白玉雕成的身形修长挺拔,和本人一般高,立在荒芜的石场中,譬如临风玉树。

      但那动作刻画的过于浮夸,神情也是严肃的过了头,严肃的都不太像他。

      更像是为了接受万民朝拜的神像。

      本来不就是神像么,石头而已,又不是真的阿麟。

      也或许在大家眼中,阿麟就是这样的没错。

      石匠还在紧张地等着她的意见,她摆了摆手:“挺好的,很像。”

      她已经无力再去说些什么了。

      她站在石阶下,盯着那尊石像发呆。

      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几个晚上?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

      石像……似乎是五天之前立在这里的。似乎就是那之后,白天她拼命让自己被各种琐事填满,但夜里她依旧整晚难以成寐。五日前神像立好后,她睡不着的时候会来到这里发呆。

      虽然依旧是睡不着,但似乎呆在神殿里面,会莫名安心一些。

      前几日,她都会在清晨前回到族长家的客房里。只是没想到今日,直接在神殿里睡过去了,还睡到了现在。

      或许是太久没有合过眼了。

      五个晚上了……石像落成花费了多少天?是十天?二十天?还是三十天?

      那之后过去多久了?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她模糊记得岁首的年节已经过了,现在是冬天,还是春天?好像没前些日子那么冷了?

      前些日子……南诏的洪水褪去后。

      她们找了很久很久。苗疆的士兵们翻找了南诏的每一寸土地,最后只在一处狭窄的山崖边找到了斜插入崖边泥土中完好无损的天蛇杖。众人急忙在四周继续搜寻,然而四周再无半点属于赵麟的踪迹,甚至连一片碎裂的衣物残片都没有。

      “我看有记载说,女娲族不会留下尸体,是不是……”一个嘴快的白苗祭司说了一半,一个他旁边的白苗祭司飞快踹了他一脚让他闭嘴。阿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刻冲到李小遥身边。

      她蹲在那法杖的一侧,仔细地观察着法杖刺入周围的泥土。

      山风刺骨,众苗疆祭司几乎站不稳,只能缩在靠近山壁的一侧瑟瑟发抖。被洪水浸泡过又未干的泥土依然散发着寒气,透过鞋底渗入骨髓。然而她完全不觉,沿着法杖倾斜刺入的方向望过去,远一些的位置有几道隐约的泥痕,再看天蛇杖,蛇头上也沾着一片泥土。

      那么不是像很多人期望的“他将法杖留在这里后独自离开”;而是在那阵响彻天地的爆炸后,法杖被爆炸的余波裹挟辗转带到这里来了。

      她又向下望去,洪水退了,狭窄的山崖下,现在是万丈深渊。

      “小遥姐……”阿努上前一步挡住她往下崖底的视线,“危险,别……”

      然后他吞了下口水,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别开了头,不敢和她对视……只是身体依旧执着地挡在她和那深渊中间。

      “我没有想跳崖。”她安抚地笑笑,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冷静。山崖上的风越来越大,她俯身从那泥土中拔出蛇杖,“风太大了,这里不安全,走吧。”

      “啊?不找了吗?可是……”一个白苗祭司问道。

      “嗯。不找了。法杖是被爆炸带到这里的。”

      “阿麟不在这儿。”

      阿麟不在这儿,那在哪里呢?

      其实这些日子,她总是恍惚间感觉他其实还在,只是不在自己身边而已。在南诏的时候,有时候她会幻觉阿麟留在大理;在大理的时候,她有时会幻觉他还像此前一样,留在南诏处理事情未回来。似乎他还在这方天地中的某一个角落,只是不会来和自己相见而已。

      她动了动生痛的脖子,感觉额头上的血管呼呼地跳着,似乎要冲破皮肤而出,将她的头颅炸成碎片。

      头好痛……真的该离开了吧……祭司们马上就要来了。她疲惫地整理了下衣服,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她参与的?

      对,想起来了,似乎是南诏的长老们来到大理会谈。是早上?还是中午?似乎是早上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向大殿的门口走去。上值的祭司刚好也来了,祭司推开神殿沉重的大门,正好见到了面色晦暗的她。

      她微微向那祭司一礼,那祭司急忙为她让开路,垂手望向那沐浴在阳光中的神像。

      “王子妃殿下……保重身体,节哀啊。”那祭司干涩的声音在身后飘荡。她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

      离开神殿后,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理的街头。

      头依旧很痛。阳光晃眼,太阳穴跳动的异常剧烈。

      要是阿麟在的话……生完阿榴的一段时间内她也会头疼,阿麟会用一种很特殊的法术,凝聚少许特殊的灵力在指尖然后点按在她的太阳穴处,疼痛立时缓解。

      比所有的膏贴和药丸都要有效。

      ……太阳穴撕扯着她的神经,她一时感觉到胸闷如窒,急忙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

      去药铺开两剂膏药吧。她模糊地这么想着,然后调转了方向,向街市走去。

      “那是巨浪滔天,洪水翻涌,转眼间巨浪就吞噬了南诏的宫殿,王子殿下见情况不对,立刻掐起法咒,只见四方雷霆霹雳闪,八面神佛皆为惊!……”从药铺出来,她太阳穴两侧贴上了冰凉的膏药,然后用斗篷的风帽老老实实地包住了头脸防止受风。刚走出一截,便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鼓点,只见街边有一个摊子前满满围起了一圈人,中间是一个一边舞蹈一边吟咏的苗人,旁边的苗人噼噼啪啪地打着鼓为舞蹈伴奏,一唱一舞,也是热闹。

      她拉了拉斗篷,完全将自己的脸埋进去,挤入拥挤的人群。

      “然而那怪物何等强大!巨尾刷刷一扫,大浪冲天而起,王子殿下手持天蛇杖,将那怪物的蛇尾刷的一声——直接割断!”

      “好!”人群发出了喝彩声,那的苗人来了精神,鼓声咚咚,他直起身子,张开双臂道:“那怪物巨尾被断,元气大伤,拜月双眼一瞪,口吐蛇信,破口大骂,我要将苗疆归为我有,你一黄口小儿,为何阻我?”

      “拜月法咒一念,怪物鲤鱼打挺,巨尾再生,掀起滔天的水波——岸上,我们白苗的勇士,由少族长带领在前!祭司口念法诀,战士张弓拉箭,雷光箭雨之下,直杀得那水魔兽惨呼不止!正可谓,我苗疆众人,命自由我,不由天!”

      “好!!!”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许多的铜币向中间投去。

      “但那魔兽一日不除,苗疆洪水便一日不灭!万千南诏居民的性命,也牵扯着王子殿下慈悲之心!”那苗人随即跪下,向神殿的方向一拜,起身又舞了一圈,继续道,“如是不立刻除去魔兽,那洪水就要淹没南诏,万千生灵,必将葬身于那洪水之中……”

      “殿下突感女娲娘娘神谕,毅然下定决心!殿下法杖指向那拜月,道:搭上这条性命,我今日,也必将除你!”

      人们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不少人开始合上双手祈祷。

      “这时,只见一道倩影闪出,拦住王子殿下前路!是王子妃殿下,声泪俱下,急急劝说,道,万万不可!”

      “洪水尚未波及大理,何必伤耗自身!更何况,家中幼子伤不满周岁,你弃幼子而去,让我母子如何自处……”这段说完,底下切切察察噪音不绝,有人感怀落泪,一时抽泣;也有人小声议论,摇头叹息。

      “然而,王子殿下心意已决!徐徐劝道,苗疆危在旦夕,需以大局为重!为了万千生灵,你我一小家的牺牲,将换来万家安居乐业!王子妃殿下泣涕连连,哀恸不止,一时间——几乎晕厥呐……”

      “我没哭成那样。”那苗人正说到激动处,突然听到后面一个响亮的女声。众人一时间愣了,目光瞬间聚集到后排的她身上。

      “水体被魔兽填满,根本无处落脚。法术作用有限,一般兵器伤不了它。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我会有时间哭成那样?”她抬头,缓慢道,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谁,两个苗人一时间愣住了,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苗人紧张的张口结舌:“啊……您,您是,王子妃殿下?”

      “谁让你们在此妖言惑众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浑厚男声,她转头,是盖罗骁,大约是清晨的巡视吧,他带着一队士兵,怒瞪着两个不知所措的苗人。

      “这……这,王子妃殿下,盖将军,我们只是,呃,随便讲来混口饭吃……”那俩人呆愣在原地,那说故事的小声嗫嚅道。盖罗骁瞪了他们一眼,冷笑道,“随便讲来?是谁指使你们的?还是说,你们亲自到过南诏?”

      “不,盖将军,这……这也就是我们道听途说,擅自杜撰的,哪有什么指使啊……”那两人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盖罗骁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看你们生活不易,放你们一次,下不为例。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造谣生事,那就要请你们去牢房里讲故事给我听了。”

      “还不快滚!都散了!”瞬间,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作鸟兽散。

      盖罗骁上前一步,微微一礼道:“王子妃殿下。”

      “盖将军。早。”她拉下斗篷,轻轻点了点头,盖罗骁扫了一眼她贴在额头的膏药,道:“今日早晨不见您,族长那边都急疯了。您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回去歇息吧,我让人备些安神止痛的汤药。”

      “不用了盖将军,早上还有南诏那边的使者要来,我一同去。”她道。

      盖罗骁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点了头,“走吧。我护送您同去。”

      …………

      天灾之后,南诏人民流离失所,赵珂向大理求援,大理也既往不咎地伸出了援手,协同安置了不少灾民。

      不久之后,几位长老着手重新对洪水和天灾进行了调查,发现了不少纳家之前私藏的文书和资料,结合水魔兽那“第二张脸”,坐实了纳鲁浮和拜月私下勾结的事实。黑苗的乌家也一同出面,证明了此前被众人痛骂、跟随拜月逃离的叛徒乌松是被纳鲁浮胁迫,被逼无奈才去拜月身边卧底;还从其很多与纳鲁浮的来往文书信件中发现了此前偷袭红苗长老,协同拜月教作弄妖魔等事的证据。

      真相大白后南诏人民群情激奋,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要求朝廷严厉惩处纳家,此前在修建周密的地下室内躲过一劫的黑苗的大长老纳罗布迫不得已只能出面,结果场面失去控制,纳罗布被愤怒的民众打伤,之后伤口感染,高烧不退,辗转数十日后最终病逝。此事毕后,赵珂大约也是受纳家还有一门亲戚所限,不想太难看,只是宣布解除纳家的长老之位,族中其他人等没有抓捕也没有流放,只是查抄其家产,将其豢养的私兵全部充公。

      此后,黑苗纳家彻底衰微,反倒是乌松的许多信件中证明了他的不得已,而且多次试图调和朝廷和拜月两方,避免伤及无辜人民。乌家从原来人人喊打的叛徒,变成了受奸人胁迫,但良心未泯的忠实臣下。乌家的旁支也因为其在剿灭魔兽和疏散民众过程中的优秀表现,再次回到了长老会。与此同时,红苗的黎华将那位跟着她的“老师”以和纳家勾结的罪名打入大牢,自此以十三岁的年纪,破例被赵珂任命为正式的红苗长老;花苗因为积极协助调查及各项重建工作,在南诏的声望与日俱增。

      现在,黑苗王已死,赵麟为苗疆牺牲。赵珂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在赵珂“南诏百废待兴需要人才”的示意下,他的母家亲族甘氏也领到了差事。剑拔弩张的新生势力逐渐成型,所有人都对赵珂本人以及他还空余的后位虎视眈眈。

      这次南诏的来访,是为了此前洪水和天灾调查之事,南诏和大理协作的相关事宜,当然还有……各方迫切想确认她后续的安排。

      到底是留在苗疆,还是正如他们之前计划的一样,离开?

      如果留下,虽然李念如已经不姓赵了,但他身上毕竟流着南诏王室的血。如果有朝一日,她坚持李念如才是南诏正统,有赵麟为苗疆牺牲的功绩加持,号令民众政变,定是一呼百应。再加上她本身不俗的武力,以及被众人看在眼里的才干和胆识,无论是带幼子摄政,还是直接亲政,都不是不可能。

      到那时候,现在做的事布的局可都前功尽弃了。这也是这群苗疆长老们一块疼了数个月的心病。

      当然,现在的李小遥,怎会有心思去想这些。即使她隐约有所察觉,将那些长老们蝇营狗苟的小动作与那水魔兽掀起的滔天巨浪放在一起,只如鸱得腐鼠,分外可笑。

      她和盖罗骁两人,一起来到白苗的议事厅建筑前。门口碰到了急的团团转的阿努,阿努原地看到她和盖罗骁远远出现,飞速地跳起来冲到她面前:“小遥姐!你去哪里了?”

      “你头疼?那要不要还是回屋去休息?我去找医生来!不然等会儿,我帮你治!”

      “没事,去药铺开了些药,现在好多了。”她指了指太阳穴两侧贴的药膏。

      …………

      让众人意外的是,这次赵珂本人来了。赵珂本人依旧身着全黑的黑苗传统服饰,坐在中央;左边是他母家亲族的甘岚,眼见也过了天命之年,唇边的胡须微微发白,很相似地,身形如同赵珂本人一般瘦削;右边是花苗的曼金,女子的衣饰还是一如既往地华贵和体面;再外侧是黑苗的新长老,乌家的新家主乌柏,满头乌发,正值壮年,眉毛胡子整理的妥帖严肃,但浑圆的鼻头和略突的嘴却有些藏不住的油滑,据说此次天灾的调查就是由他主持;红苗的黎华据说是染了病,派了个年龄较长的黎江来,看其样貌是五十出头,但其有种武夫特有的膀大腰圆,细细的眼中露着一丝凶光。

      白苗这边一如既往,白苗族长,龙老,盖罗骁,唐长老,然后,她。

      只是这次多了一个阿努,少了一个赵麟。

      “太好了,这下人便到齐了。”赵珂见她进来后急忙起身,他轻轻向李小遥点了点头:“王子妃殿下……好久不见,请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众长老们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她也礼节性地都还了。

      节哀顺变,张口便能吐出的四个字,似乎蕴含了莫大的善意和关怀,原本气氛微妙的众人因为她和这四个字一时间神色和缓,仿佛都变成了仁慈悲悯的活菩萨。

      这话她听过太多次了,早已麻木。

      之后,众人落座。赵珂简短地寒暄几句后,示意乌柏来讲天灾的调查结果。乌柏从容地取出此前整理好的文书,递给白苗众人。

      文书最前面所写的调查过程她是知道的。她此前在南诏待了很久才走,就是为了参加调查。

      她知道的,在赵麟牺牲后的搜寻,不但没有找到赵麟的尸身,也没有找到水魔兽的魔核。为了防止拜月藏匿魔核的事情重演,士兵和祭司们仔细地搜寻了每一个角落,也对所有相关人等进行了详细的问询,然而并未找到半点魔核的踪迹。

      水魔兽似乎彻底被消灭了。

      藏匿拜月的地宫也终于被找到。地宫被洪水冲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破碎水缸,以及水缸周围的石刻法阵。法阵的布局,和此前在拜月祭坛中的及其相似,边缘残留着红色的不明液体,疑似蚩尤之血。

      在地宫中也找到了些许记载拜月教史的书本和竹简,看样子都是从教坛中转移过来的。纳家侍从对协助打通地宫等事供认不讳,并表示大部分知情人都变成了法阵人祭的养料。可惜的是,洪水泡透了纸页和文字,仅有少部分竹简和石刻上的文字还能辨认。根据残余的信息,拜月教最开始是通过“苦修”来伏魔镇祟,和拜月所讲完全吻合。

      至于拜月,在文书中的第二章,也讲明了拜月的身份。

      前任老苗王,后来的一代王,最初仅是黑苗一小部族的首领,在其婚前曾经收留了一流落苗疆的平民女子为奴婢,那女子并非苗人,只是容貌秀丽。一代王春心一动,与其欢好,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后来的拜月教主,杨华。

      然而后来,一代王的部落虽小,但其勇猛善战,颇得当时势力庞大的赵氏部落首领的赏识,很快,他和部落的公主联姻,有了第二个孩子,赵叶。

      然而赵叶稍大时,赵氏部族通过小道消息听说了一代王有私生子,且有可能是“下等血统”的汉人混血的事实。在细节被挖出之前,一代王当机立断,绞杀了地位卑贱的奴婢,将“下等血统”的孩子送至当时权倾苗疆的拜月教,作为人祭,斩草除根。

      然而阴差阳错,赵叶在拜月教的祭典上看到了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软磨硬泡,终于还是把杨华救了下来,拜月教为了讨好赵氏让了步,于是杨华以教徒而非人祭的身份加入了拜月教,闲暇时刻,还有机会能随侍在赵叶的身旁。

      在其后的数年,一代王协同拜月教,使用各种手段,逐渐收服了整个赵氏部落。与此同时的是部落编年纪里也莫名多了些魔兽和灾害的记载;领地在他的征战下逐年扩大,随着花苗和红苗的逐渐归附以及赵叶母亲的染病去世,他登上了王位,一统苗疆,称为“南诏国”,自立为“南诏王”。

      纳家一族最早归附,在部族统一的过程中出谋划策,立下不少功劳,深受一代王信任,被给予了大量的封赏。纳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南诏第一大家族。

      但唯有世仇的白苗不肯归附。终于,一纸白苗大祭司和黑苗公主的婚书改变了这一现状。婚礼后,已经是圣女的杨华很快升任为拜月教主,在此后不久,苗疆归心,志得意满的一代王却突发疾病去世,被立为王女的年轻的赵叶很快被推上了王位,成为了南诏的二代王。

      乌柏长叹一口气,指着文书中间的内容,讲道:“如此,很可能是拜月教主杨华密谋设计杀死了一代王,推举性格和顺的二代王上位。如果前述皆为真,一代王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却亡于自己亲女之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啊……”

      “在这些年来,杨华掌控朝堂,迷惑二代王,制造天灾人祸巩固政权,祸乱朝纲。”乌柏讲到这里,痛彻心扉道:“而我乌族因为势力微小,领地常年荒芜,加上前些年天气反常,颗粒无收。堂兄乌松一时糊涂,为谋求出路,被逼无奈行了命令禁止的巫蛊之术。被发现后,乌族亲眷全数被纳家势力俘虏,纳鲁浮见吾兄相貌端正,在蛊术方面有所造诣,开出条件,要保乌族全族安宁 ,只有听取他的命令,卧底拜月教,吾兄为家族性命,铤而走险,终于获得拜月教主信任……”

      “随后,纳家在朝中利用拜月,笼络势力,只手遮天。二代王闭目塞听,日益昏庸。”

      “幸有白苗的巫王陛下在其中,才得安抚人心,解决灾变。”说完这句,乌柏特地观察了下白苗族长的表情,“可惜好景不长,拜月教主杨华视巫王陛下为眼中钉,肉中刺,屡次三番寻找缘由,打压巫王陛下。在此过程中,根据相关的文书和资料,我们推测她发现了水魔兽封印的松动以及其导致的天象变化,便认为可以以此一举将灾难的源头嫁祸给巫王,彻底削除巫王的潜在威胁,在过程中,巫王大义牺牲,封印了水魔兽,之后魔核被拜月辗转找到并保存。”

      “此数年间,拜月和纳家已是虚与委蛇,只不过拜月在明,纳家在暗,威逼吾兄,祸乱朝纲。没有了巫王殿下的力量制衡,拜月愈发张狂,挟持二代王发号施令,利用法阵多次制造妖魔,发展大量拜月教徒,打压花苗红苗二族,挑拨南诏和大理的关系,同时一直在密谋复活水魔兽完成对苗疆的完全统治。拜月控制王上,纳家根基深厚,长老们虽然心有忧愤,但均是敢怒而不敢言……”

      “幸而后来,王子殿下克服重重困难,回到苗疆,解除天灾,两族人民重归于好,联合粉碎了拜月的野心。谁想到,纳鲁浮心狠手辣,一直想要利用拜月实现自己统一苗疆的理想,将拜月偷偷替换,此后在宫内一直由拜月作暗桩,制造宫变,纳鲁浮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最终被拜月反噬……”

      “王子殿下在大敌当前,舍身取义,终是终结了一代王、拜月和纳家之前的纠葛,彻底消灭了天灾,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呵。”安静的会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声冷笑。

      “好一个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会场一时间寂静如死,窗外有信鸽飞过,似乎还能听到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

      她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依旧握着那份厚厚的文书,死死盯着那一时间不知所措的男人。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结论?这么多年来就放任内政一塌糊涂,拜月为所欲为,然后现在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切,和你们的王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呃,王子妃殿下,这个,臣下只是想表达王子殿下有一代王的血脉,呃——是属下用词不当了。”乌柏急忙解释道,脑门上涔涔渗出汗来,“只是那拜月,纳家,确实是一手遮天,我们没有王子殿下那样无以伦比的力量,也是无能为力,实在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那我们就有办法了?阿麟就有办法了?”她冷冷的目光扫过黑苗的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赵珂张了张嘴,还是低下了头回避了她的视线;曼金也是略微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依然坐的稳稳的甘岚略略扯出一丝讥笑;黎江哼了一声,小小的眼睛中射出了不屑的凶光。不知道是什么情绪驱使着她,血气上涌,她一把将手中厚厚的文书掼在桌子上。

      “呯!!!”

      纸页四散破碎,在安静的会场中,震耳欲聋。

      她听到自己全身颤抖着,用自己无法想象的刺耳声音对着那几个高高在上的长老吼了出来。

      “他才十八岁!”

      “他对王位没有兴趣,只想让苗疆重归和平,百姓安居乐业。”

      “他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好多东西都没见过……也有好多人都看不透。”

      “但是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德高望重?哪个不是学识渊博?哪个不是根基深厚?”

      “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们看不明白拜月?我不信你们弄不懂朝中的那些乱七八糟,我就问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切要丢给你们的王子殿下承担?”

      “王子妃——殿下啊。”黎江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膀大腰圆的胖子缓慢开口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这怎么能说是我们丢给王子殿下承担呢,这也是天道伦常,天命所归,不是我们凡人有力去左右的……”

      “那我问你们,一代王,二代王,最开始的拜月教主,纳家,哪一个,不是凡人???”

      “咳咳,王子妃殿下。”坐在一侧的甘岚抚摸了下下巴,开口了,“乌长老所述的内容,也是我们近日多方调查得出的结果。此前我们就算有些怀疑,也是一叶障目,不知全局,您看,连强大的巫王陛下,不也是被妖人蒙蔽了么……要是我们能早一日知晓,必然会采取行动,怎会有王子殿下的……”

      “甘长老。”赵珂突然伸手,打断了甘岚的长篇大论,甘岚颇感意外地顿了一下,但终于还是乖乖闭了嘴。

      “抱歉。”赵珂低声道。

      南诏和大理的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抱歉。王子妃殿下……我……我有责任。”赵珂突然站起身来,后撤了一步,俯身。

      膝盖弯下,青年跪地,伏下身,额头紧紧贴于地面。

      那是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行的,屈辱至极的伏礼。

      “啊??!”“殿下,使不得!!!”左右的南诏长老们纷纷跳起来去扶,白苗族长眉头一皱,急忙示意旁边的侍从加入拉人的队伍,龙老急忙站起来,一边急的搓手,一边用殷切地目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王子妃殿下,这……这……”

      “苦肉计,真会推卸责任!”阿努冷冷地哼了一声。唐长老和盖罗骁都未开口,盖罗骁听及此言,扫了阿努一眼。

      “王子妃殿下……”白苗族长见势不对,也想开口劝两句。少女红了眼眶,盯着眼前这一出大呼小叫的闹剧,最终狠狠咬了下抽动的嘴唇,猛地转身,一把拉开议事厅的木门,摔门而去。

      “小遥姐!”阿努见状,迅速起身追了出去,盖罗骁叹了口气,缓慢站起身。

      赵珂已被众人扶起,侍从殷勤地为其加上茶水。

      他依旧低垂着头,发丝遮住了眼眸,看不清表情。但在他身旁的甘岚,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

      也就片刻,在他追出来的时候,李小遥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走道的尽头。他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地冲出了议事厅建筑的大门,然而周围人来人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

      小遥姐会去哪里呢?神殿?市集?还是回了住处?他一边想着,一边努力从人群中搜寻着她的背影,就在他刚看到一个类似的背影向市集走去的当口,突然被猛地搡了一把。

      那力道之大让他几乎跌倒,迅速点燃了他压在心里很久的愤怒。他立刻握拳挥向那推搡他的方向,然而他的拳刚刚打出,恰好就被一只健壮的手臂格住了。

      “阿努。”他抬头,是盖罗骁。

      “跟我回去,胡闹前想想你自己是谁,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子。”

      “回去?回去干什么!”他挣扎了几下,盖罗骁按住他的拳头不松手,他根本无法挣脱,“我胡闹?他们黑苗推卸责任不是事实?害死阿麟哥不是事实?还有什么继续和他们谈的必要?”

      “呵。”盖罗骁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向十步开外的一片房屋废墟中走去。

      “师兄?喂!”盖罗骁将他甩到地上,腰部撞到地面生疼,他愤怒地坐起来,“你干什么!为什么拦我!”

      “冷静点没有?”盖罗骁抱着手臂,斜倚在一根倾斜的柱子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冷静?冷静个屁!你让开!你要我回去是吧,行啊,我这就回去把这群装模作样的王八蛋赶走!”他挣扎着起身,盖罗骁皱了下眉,依旧是微微一搡,他吃痛咝了一声,再次跌了回去。

      “行啊,那你去,和龙老说,和唐长老说,你爹说,全是黑苗的责任,明天和黑苗开战把南诏一锅端了!我们可还有活路?”盖罗骁仰头一指那议事厅的方向,冷笑道。

      “没活路?呵,现在大理兵强马壮,南诏百废待兴,怎么着就没活路了?”屁股摔得生疼,他咬牙坐起,怒吼道。

      “呵,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觉得我们现在是胸有成竹,南诏现在是苟延残喘?”

      “你现在就进去说,最高兴的肯定是龙老。他一个儿子娶了曼金的侄女。”

      “红苗现在没了纳家牵制,那位小黎长老年龄太小,你觉得红苗族里又有多少像这个黎江一样的人虎视眈眈?你猜如果有花苗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会怎样?”

      “我们本身军力就不占优势,现在又没了殿下。黑苗是元气大伤,但花苗现在保留了大部分军力,一旦他们联手,整个苗疆听谁的?”

      “神殿的大祭司都是龙老的人,龙芸儿也已经正式成了祭司。她现在还没有婚约,如果龙老想,他完全可以如法炮制,一手把持白苗神殿,一手伸向南诏朝堂,到时候内忧外患,你我可还有立足之地?”

      “这…这怎么会!阿爸信任龙老,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些,龙老,在他印象里一直是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怎么会做这些事?而且……,“龙姐姐不是和代晓,他们……”

      “代晓的家族用什么和龙家比?”盖罗骁嗤笑一声,“龙老在白苗人里有多大影响力你知道么?你猜你阿爸为什么一当上族长就开了先河,增加了一个汉人长老唐长老?”

      “再如果,龙老成功联手花苗,你是知道的,花苗对汉人的排斥比黑苗要严苛的多,在他们的族群里,汉人都是不值得交流的下等人和奴隶。到时候你让唐长老她们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离开大理?”

      “然后,你觉得没了唐长老她们汉人带来的通商资源,大理又能撑多久?”

      ………

      他呆愣在原地,一时间脑中轰然作响。

      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前心中略感微妙的地方,终于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分辨。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盖罗骁的声音终于逐渐地低了下去,他闭上眼睛,从胸腔中,缓慢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之后,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缓慢靠着柱子滑落。

      男人最终倚着石柱坐下,疲惫地将强壮的手臂搭在膝上。

      “你恨黑苗那群人,我也一样,殿下牺牲了,纳家父子死了,一群高高挂起的混账东西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知者无罪。谁不知道,纳家和赵珂有旁支亲戚,花苗一群人在南诏搞了多少年的鬼——谁他妈的信!”

      盖罗骁背对着他望向那废墟外,似乎在看那议事厅的方向,也或许是透过议事厅,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所以师兄,这才是女娲族的宿命么?”

      “…对,都想控制苗疆是吧,黑苗,花苗,龙老…”他瘫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喃喃着,石墩阴寒冰冷刺骨,穿堂风渗入废墟中,争先恐后的钻入他的外套,想钻进他的骨骼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牙齿逐渐打起了颤。

      盖罗骁顿了顿,或许想到方才对他动粗有些不忍,缓慢站起身来,转身道:“冷静下来了就回去吧。”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用我…不,我们的方法。”少年爬了起来,眼眶还有些微红。

      …………

      “抱歉,耽误了一会儿。”片刻后盖罗骁和阿努一起回来了,白苗族长狠狠瞪了擅自离席的阿努一眼,阿努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自己方才的位子上坐好。

      “咳咳,那我们到下一个议题吧。刚才王子妃殿下也说了,王子殿下不想继承王位,如此这般,王子妃殿下的想法,已经很清楚了。”乌柏咳嗽了两声,“那么关于我们两族未来的合作……”

      “此前感谢大理的相助,安置了我们不少灾民。之后,我想我们两族还是要不计前嫌,同心协力,消弭偏见和此前的误会,共克难关……”乌柏冠冕堂皇地说了些废话,阿努突然清了清嗓子。

      乌柏愣了下,征询地望着白苗族长,白苗族长同样是一脸讶异,望向目光灼灼的阿努。

      “乌长老说的一点没错。但是我想,珂殿下能亲来大理实在是不容易,我们是不是可以聊点实际的?”这话说完后,赵珂和众黑苗长老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阿努顿了一下,面对白苗族长审视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

      “方才乌长老也提到了,南诏此前缺少信息,也缺乏人才,无法得知全局,才导致拜月教一手遮天。如今拜月教被毁,南诏百废待兴。同为苗疆子民,我想提议,我们白苗一族派遣女娲神殿祭司支援南诏,弥合我们两族之前的矛盾,也尽快帮助南诏重建。”

      “一来,拜月教覆灭,经过天灾,南诏的百姓也希望得到安抚。祭司可以将女娲娘娘的圣意和殿下的功绩传达给人民,是当下最好的安抚民众的方式;二来,祭司们多少都会一些医治的法术,而现在南诏人力有限——如果大夫人手够的话,小黎长老就可以亲自前来了。”他说道,随即装作不经意扫了一眼黎江,果然,在胖子小小的眼睛中看到了不忿的凶光。

      “唔——这,这也未尝不可啊。”曼金点了点头,“少族长所言有理,只是殿下牺牲后,想必神殿祭司多了许多工作,来支援南诏,不知是否方便……”

      “这没问题。”在龙老开口前,阿努向龙老笑了笑,然后继续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了,南诏的很多灾民还安置在神殿内,这些灾民远离家乡,整整一个冬天,在神殿中一直无事可做。大家都是苗疆子民,互相帮助理所应当,如果让他们学习女娲族教义,朝拜女娲娘娘和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祭司的工作,也可以有一些收入糊口,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白苗族长轻轻微笑了下,赞许地瞟了一眼儿子,然后转向赵珂:“正是如此。珂殿下,不知我儿的此番提议,诸位长老意下如何?”

      “这……”几位长老都有些犹豫,龙老焦灼地摩挲着方才的文书,眼见有些坐不住了。白苗族长低声对几位白苗的自家人道:“此事如成,我想让芸儿带队前往南诏,也是对芸儿的一个历练。”

      “如此……也好。”龙老的眼睛飞速转了下,随即慢慢点了点头,盖罗骁轻轻勾了下唇角,看到阿努从桌下向他递来的纸条。

      “代晓哥一起去。”

      他飞速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摸出炭笔,在那纸条下面补上几字。

      “少主证婚。”

      ………………

      她离开议事厅后,头疼似乎更加剧烈了,太阳穴一刻不停地跳动着,那冰凉的膏药也不再管用,她揉着痛苦的额头,只能再去一次市集的药铺。

      这次药铺换了一种膏药贴,又开了丸药给她。告诉她丸药要嚼碎用水送服,她拿过丸药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药铺老板惊讶的神情中直接放入了口中,嚼碎咽下,苦涩在口腔中爆开,蔓延。

      “王子妃殿下,外面风大,要不要待一会儿再走……”在老板担心的呼唤声中,她拉上风帽包裹住头脸,付了钱,匆匆说了一声谢谢,消失在了集市里。

      去哪儿呢?

      不知道。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疲惫,似乎要将她的所有力气抽干。

      回去……想回去。她迷茫地喃喃着,回去,回去哪里呢?

      要先去取行李吧。她在街市上如同行尸走肉般走着,面前突然晃出了一片褐红,拦住了她的目光。

      是个卖糖葫芦的大叔,不熟练地吆喝着:“卖——糖葫芦了!好吃,香甜的糖葫芦!”

      草棍上插的糖葫芦看起来有点寒酸。不是很均匀的褐色糖壳里,裹的是暗红色的,皱巴巴的山楂。或许是口腔和嘴唇已经被苦到发麻的本能反应,她在那糖葫芦前停了下来。

      “啊,阿妹,你要糖葫芦吗?好吃的糖葫芦!就前年祭典的时候,王子妃殿下做的那种,可好吃啦!”那大叔兴致勃勃地为自己那可怜的糖葫芦宣传着,她默默地听完,从口袋中摸出铜钱。

      “两支糖葫芦。给我包起来吧。”

      “哦!好嘞!阿妹是要等会儿带给阿哥一起吃吗?哈哈!”那大叔收了钱,一边取糖葫芦一边打趣道,“我给你挑两支最好的!”

      她没有说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看着大叔兴致勃勃地摘下两支相对不那么寒酸的糖葫芦,取油纸,然后把包好的糖葫芦递到她的手里。

      她回到了族长府邸,从后门进出,取了自己的行李。来往的侍卫们神色惊讶,但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然后呢?然后去找车马吧。

      她带着行李,穿过街市,租了一架马车。由于裹着头脸,没人认出她来。马夫为难地挠了挠头:“啊,阿妹,你要出城?可你看着天气,万一下雪了我们困在雪里,那岂不是……”

      “我付你双倍的钱。”她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枚银锭,那马夫的眼睛瞬间亮了,连连点头:“好!好!行!阿妹,你等我俩时辰,我这就去准备,不管是雪具马刺还是干粮饮水我都给你准备的妥妥的,咱可是当年也跟着族长雪天行军过的,经验丰富的很!你就放心吧!”

      那马夫收了她的钱,飞速地从板凳上跳了下来,掌柜也殷勤地迎了上来,“阿妹,你还有什么吩咐?想吃什么?我让手下给你买来!”

      他手中的烟草熏出了呛鼻的味道,冲的她太阳穴再一次呼呼地跳了起来。她后退一步,转向门外。

      “不用了。两个时辰是吧,两个时辰后我再回来。”

      “好嘞!您慢走!阿妹,你行李那么重,要不要先放在车上……”然而她充耳不闻,依旧带着行李,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嘈杂的市集里。

      去哪里呢?

      她迷茫地走啊走,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神殿附近。

      穿过神殿,再往后走,是大理的洱海。

      去年在夏季闷热的时候,他们也曾经来过洱海边玩水吹风……

      夏季的洱海边永远都是最凉爽的,她还记得众人来到洱海边嬉闹,可惜的是当时她月份渐长,不那么方便嬉闹玩水,于是便和赵麟一起弄了只小船去湖里钓鱼。

      阿努连同其他几个苗疆的年轻人在水里嬉笑打闹,溅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结果刚一有鱼靠近,就被吓得四散逃窜,钓了半天自然是一条都没钓上来。最后她来了火气,卷起裤腿一起踩下水,放御剑叉鱼,最开始几个苗疆少年都不信她真的能叉鱼上来,没想到试了三五次后,果然有收获,引得周围的苗疆少年们纷纷惊呼。

      她还记得一条大鱼挣脱了剑刃忍痛逃脱,还没逃出去几米,就被一道水流卷了回来丢回船上,转头,是赵麟会心的笑容。

      她们带着收获回到岸边,赵麟一个法咒,轻轻松松就在岸边的木炭上生好了火。众人玩耍累了,劈开竹子做签,串于其上围火烤鱼,好几条鱼因为太大,竹签只能穿透一半,李小遥干脆掏出无尘当签,意外的好使,完全忽略了用神剑烤鱼是否有点大逆不道。

      众人围着火堆吃鱼饮酒,谈天说笑。

      四周还刮着寒风。现在偌大的洱海岸边,空无一人。

      她缓慢摸索到此前众人嬉笑玩耍的岸边位置。岸边的泥土有一轮一轮的黑色,似乎是此前炭火的痕迹,渗入了泥土里。

      寒风顺着水面再次吹了上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斗篷风帽吹开。她拉住风帽,在那黑色的痕迹边坐下。

      然后打开包裹糖葫芦的油纸。

      风依旧呼呼地刮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草籽和灰尘也被风一起刮起,黏在了那坚硬的糖壳上。

      她咬了一口。

      居然是苦的。

      怎么做,才能把糖葫芦做成苦的?不光糖壳是苦涩的,里面的山楂更是酸涩异常,酸的她皱起了眉,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酸了起来。

      “好难吃啊……怎么会这么难吃。”她又咬了一口,又酸又苦的味道充盈了口腔,比方才药物的苦味更加折磨。

      口腔中的酸涩似乎逐渐蔓延,从舌根缓慢扩散到了每血液,她的身体似乎也被那苦涩包围了,在钻入衣领的寒风中,苦的发抖。她闭上眼睛,突然一股无边的疲惫向她涌来。

      “阿麟。”

      “我好累。”

      “想回去了。”

      手中的糖葫芦掉落在地。她合上眼喃喃。缓慢蜷起身体。

      裹在披风里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在寒风中缩成一团。

      …………………

      过了很久之后。

      雪白的天空莫名泛起了一点点橙黄。或许是到了傍晚吧。

      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眼睛很痛,头也很痛,冰冷的水痕布满脸颊,寒风吹过,水痕似要结冰,如同刀子一般刺入她的皮肤。

      好累。好冷……

      过去多久了?是不是已经两个时辰了?

      “小遥姐!小遥姐!你……你怎么在这里啊!”从身后传来了阿努急切的呼唤声,她愣了下,轻轻叹了口气,缓慢坐直,用衣角擦拭了下冰冷的脸颊。

      “小遥姐!”少年焦急地冲了过来,跳到岸边的时候甚至还滑了个趔趄,站稳之后他急忙在李小遥身边蹲下,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风,“你怎么在这里啊!不是头疼么,吹风会更严重的!”

      阿努手忙脚乱地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然后乱七八糟地裹在她的头上和身上,“小遥姐,走,我们回去,我叫阿爸的厨师烧点鸡汤给你,喝了就好了!”

      “不了,我打算回去了。”李小遥缓慢站起来,轻轻道。

      阿努愣了下,望了一眼雪白的天空和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回去?去哪里?”

      “小遥姐,你是打算回师父家里看阿榴吗?还是回江江……江南?”不知道是风冻住了他的唇齿,他在说“回江南”的时候,舌头似乎锈住了一般,怎么也说不顺畅。

      “……不知道。就是,想回去了。”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望远方的湖水,天色在逐渐沉下去,洱海的水面,似乎没有终点一般,一望无际。

      “都这么晚了,可能会下雪的!”阿努急道,“小遥姐,我们先回去!你好好休息几天,过几天我找人,我们一起去师父那边!”

      “好久不见阿榴,他,他说不定也想阿努叔叔了。”他突然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切地补充道,“对了,唐长老说,有商队来大理了!明天我去挑点玩具给阿榴玩!”

      “今年冬天这么长,这都几月了,还这么冷,真的要命。”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似乎一停下来,她就会立刻消失一般,“那个,小遥姐,之后你要回江……南的话,我去找阿爸,让他来安排!”

      “至少等到春天啊,我听老人们说了,冷冬后必有暖春,今年虽然冷,但是我刚路过神殿就看到有一串迎春花打起花苞了,到了春天,一定很好看的!”

      看着急切的少年,她不知为什么唇边牵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折磨她的头疼似乎也舒缓了不少,她闭上眼,轻轻将少年乱裹在她头上的围脖解下来,重新系回少年的脖子上。

      少年长得很快,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的头顶,但现在,已经需要少年微微弯腰了。

      “我已经定好了马车了,你放心,没事的。”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少年后面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他嗫嚅了下,低声吐出了一句:

      “真的……真的不能明天走吗?”

      “车钱都付了。应该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你放心,阿努,我应该还会在圣公那里待一些时日吧。之后你空了,再来就行。”她轻轻笑了笑,然后转头。

      “小遥姐!”他留在原地,没有去追。

      她心意已决,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劝几句,难道真的就能留下么?

      结果最后,他还是个没用的阿努弟弟。甚至没有追上去,坚定地告诉她不要走的勇气。

      但……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追她呢?又有什么颜面去追她?

      想到今日议事厅上的种种,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冷风中,似乎只有眼角的位置是滚烫的。

      李小遥远远地向他挥了挥手,向市集的方向走去。

      “小遥……姐……!你,你别回头!”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似乎还有些断断续续的……

      哽咽。

      她愣了下,下一瞬间,在刺耳的寒风呼啸声中,隐约听到了一丝清脆的笛音。

      她微微咧了咧嘴,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笛音在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天幕中回荡,渐渐飞过冰冷的洱海,飞过茫茫的苍山,飞过喧闹的街市,飞过萧瑟的竹林,飞过马车轮毂上的泥水。

      …………

      天空逐渐开始飘雪了。

      细碎的,微小的雪片。

      雪片越来越大,马儿的行进也愈发艰难,马蹄虽然上了防滑的蹄铁,但面对那越来越厚,几乎要没到马腿的雪片,也是越来越吃力。

      “咴儿——”突然听到了一声马儿的哀鸣。她急忙掀开车帘,“怎么了?”

      “他大爷——啊,王子妃殿下,这个,这个出了点状况。”那车夫方才还在骂骂咧咧,见她探出头来,急忙改口,“地上应该有个坑,不平,一个轮子陷进去啦!我们在弄了!您放心,很快就好,今天一定能到!”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大地被银白色覆盖。车夫吃力地清着轮子旁边的雪,轮子陷的很深,马儿不安地摩擦着蹄子,喷出了刺耳的响鼻声。

      “那我下来吧。”她道。

      “啊,不用不用,王子妃殿下,您坐着,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她还是裹好斗篷,下了车。一个车夫急忙殷勤地凑上前去:“殿下,您上去坐着就好,不远啦!很快就到!”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她确实看到了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的那座小院子。

      “看起来也不远了。不麻烦了,再往前马车也不好走。我走过去吧。”她上车,从车中直接取出了她的行李,向车夫们点了点头,独自一人向那小院子的方向走去。

      “啊?王子妃殿下,这可使不得啊!万一您受了风寒怎么……哎呦!”那马又“咴儿——”了一声,猛地一拽那马车,这下好了,方才清到一半的积雪又簌簌掉了下来,那轮子陷的更深了。

      另一个车夫急忙拽住马儿,防止马儿再乱动。拦住她的车夫使劲一跺脚,双手握成喇叭状举在唇前大喊:“王子妃殿下!殿下!您走慢点,我们马上赶上来!一定把您送到!”

      她没有回头,只是提高声音,回了一句敷衍的“知道了”。

      天色渐暗,雪还越下越大,她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感觉世间的一切都在缓缓变得模糊。

      虽然穿了斗篷,但她没带上兜帽,就任由着雪钻进脖子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小院的柴门,终于近在眼前了。

      窗内有灯火闪动。圣公应该是在的吧?

      她这么想着,钻进脖颈的雪片化成了水,她感觉到浑身确是滚烫的,那种刺骨的凉意了似乎已经不明显了。

      到了,终于到了啊……她轻轻叹了口气,漫天的鹅毛大雪依旧在飘着。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吧……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雪?

      突然,雪停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遮在了她的头顶,挡住了那些向她脖子里拼命钻的雪片。她疑惑地抬起头。

      是一把红色的伞,刺眼的雪光透过伞面打下来也柔和了些许,投射在她身上,居然让她的皮肤有了些暖意。

      “谁……?”一转眸的瞬间,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熟悉的身影。

      林岳如。

      青年掖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墨黑长发竖起,剑眉凤眼,纤薄双唇,一如此前。

      似乎锁妖塔的事情从未发生。

      他怀中还有一个婴儿,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里,就露出了一张嫩呼呼的小脸,那婴儿长大了些许,一如既往调皮捣蛋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看到了她,瞪大了眼睛,小嘴儿咧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然后哇哇地叫了起来。

      “林……林大哥?”她一时惊呆了,“你……”

      “他要出来透气。”林岳如低头,阿榴从他厚重的斗篷中伸出小手来,去抓她斗篷上滚边的绒毛。

      从他怀中接过婴儿,阿榴也是长时间没见到母亲,挥动着小手兴奋地叫着,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不放。

      青年望了一眼茫茫的大雪。

      雪片依旧在落,只是在远方,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像是一辆马车?

      “喂——王子妃殿下——我们来啦!”大雪中,两名车夫热情洋溢地吆喝着,“殿下~~!讨杯热茶喝啊!!!”

      “什么动静?”闻言,圣公也掀开了厚重的门帘走出了屋子。

      “哎呀!是小姑娘回来了啊!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阿辛也从厨房冲了出来,“我今天炖了排骨汤!要不要喝?”

      “那俩讨茶的,跑快点!排骨汤有你们一份!”阿辛随即冲着大雪中呼喊道,那俩人听了这话,快马加鞭,直跑的那马四蹄打滑,周围的雪片刷刷的飞溅。

      屋子里确实慢慢飘出了排骨汤的浓香。她怀抱着婴儿,阿榴长着没牙的嘴阿巴阿巴,把两根小手指砸吧的香甜,仿佛那手指比排骨汤更加美味。

      “进屋吧。”林岳如将伞向她一侧移了移。

      她点点头,转身掀开草庐的门帘。

      身后,依旧是漫漫的雪飞。

      声声慢·天寒日晚

      天寒日晚。零露蔓草,应是笛声吹乱。旧恨新愁,无计慰人肠断。南云瘴海路远,经年过,半晌贪欢。念昔时,渔郎戏,笑说鱼长竹短。

      渺渺秋魂谁挽。鹓鶵过,鸱鸮食鼠弹冠。皑皑新雪,雁声鸿爪未残。明朝野塘水阔,待春归,鹏喙再换。却踌躇,误了旧人,竹扉影淡。

  • 作者有话要说:  见过这么长的尾声吗?已经完全出乎我自己的预料了hhh。其实这一章中的很多内容都是在写的过程中慢慢积攒起来的,到了最后,就信息量爆炸了。将近两万字的文本,五一连写了两天,终于给这部作品画了个小小的句号。
    怎么说呢,写的时候挺high的,现在也有点怅然若失了哈。
    讲一点能想到的心得吧。
    这篇文开的时候其实非常的随便。我真的没想到我能写7年,然后还能写完它。我第一次产生写性转的想法的时候,也就是2017年的5月,那时候看了魔发鱿鱼大大的同人,新生一念,最开始,只是为了性转起来搞点玛丽苏爽一下。
    然而到了后面,发现“性转”的题材有很多有趣之处,不是把性别互换了就完事了,在封建的古代背景下,性别互换带来的是一系列的蝴蝶效应,人物性格,语言对话,成长环境,方方面面都会跟着变化。在同样的框架下,打碎原有的剧情重新塑造这一切,又费事,又迷人。我也忘了我是在什么时候决定不改变结局,依然去阐述“宿命”这个主题了,也是我想看,如果是性别变化,这个故事的可能性在哪里?
    当然,在这7年中,也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自己的想法和创作思路也一直一直在变化。包括现在大家看到的结局,也是在某种程度想将更为玄幻的神佛概念剥离,回归到“人”的角度,去问到底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宿命。
    现在大家看到的,也是我自己的理解。当然人各有好,谁不喜欢happy ending呢,哈哈哈。
    那么接下来来说一说角色吧。
    角色也是我比较意外的一点。最开始对于几个性转角色的塑造,其实也很难拿捏性转后的分寸和落脚点。但随着文字逐渐积累,他们在我的脑海里也渐渐地“活”了起来。
    就在这个框架上活动,他们也有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了他们的悲欢离合。我最为意外的就是“盖罗骁”这个角色,我是把这位老哥写出来了,但说实话,我感觉他是自洽的,在 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做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但说实话,我并不懂他。
    除去盖罗骁这样的大惊喜,有时候在创作中也会冒出来一些小惊喜,比如尾声中,两个逗比车夫,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这两万字里唯一的搞笑角色。
    先想到这些,就说到这里吧!自此正文正式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贯以来的支持!之后打算沉淀一段时间,好好构思下后续我的“写作之路”。搞同人还是没出路啊,靠北!
    后续外传《烛花红》我会尽量分几次更新完。什么时候开始更新的话我会重新出现的!
    偷偷说,结尾的那首词我填完还挺得意的!大家可以再看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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