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金打击》槙日

18、第十七章

　　太阳遥挂在接近海天交界之处。自启航以来，它就不曾低于地平线过，相较于正午时间的热烈，现在的它看上去温和不少，光辉只拂过半边天际，在过渡到另一半的天空时逐渐变暗，空中似乎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一半的天幕通透而明亮，而另一半则宛如被浸入了深蓝色的染料那般瑰丽。

　　半天前，船队已经整顿完毕，再度向太阳的方向起航。他们总算是跨过了那道界限，将那深沉悠远的深蓝甩在了身后，朝那个亮堂的新世界进发。

　　现在船队安静地驶在海面上，除了引擎和轮机的声音外，没有任何杂响。船上如今静谧极了，经历了两次连续的战斗，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只有负责领航的航海长，和控制方向的舵手，还在继续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时不时相互低声确认方位和角度，确保航线无误。

　　一声呼噜声蓦然打破了沉寂，原本昏昏欲睡的舰长被其惊醒，循声望去，竟然是自己的大副瘫在位置上睡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叫醒对方，在过去这四天航行里，他们的睡眠时间总计不过三小时，也的确是该休息一下了。

　　舰长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了腰板，以确保自己不会跟大副一样坐着坐着就沉入梦乡——总得有人一直守着舰队，直到他们平安地抵达北美。

　　然后他看见了遥遥站在甲板上的女孩。

　　那个亚洲来的管制官，截胡了本该由他们交给美洲共和国的强袭者。多亏了她，这次美共和可能会撕破脸皮，直接将原本交给他们的粮食和军舰给吞回去。

　　最让他气恼的还是那个……

　　舰长扭头瞪了一眼坐在雷达屏前的奥古斯特，后者无辜地回看了他一眼，全然一副无害纯良的模样。

　　“小叛徒，”舰长对奥古斯特吹胡子瞪眼道，他不解恨，又低声骂了一句，“小孽畜，你这个联盟的败类。”

　　“长官，”奥古斯特眨了眨眼，油嘴滑舌道，“话也不能那么说，联盟也是议会的成员，大家都是一家人，为议会效力怎么就成背叛联盟了呢？”

　　舰长气得满脸通红：“我不是政客，我不在乎他们背后在搞什么鬼东西，但是你这小混球知不知道这么一弄，我们下个月的食物就没有着落了？”

　　新欧盟不比美共和和泛亚共，他们在大灾难后农业生产水平远远不能自给自足，不然也不至于加入到议会里面，依靠着美共和和泛亚共的支持勉强度日。

　　“木已成舟，”奥古斯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更何况您的担忧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会吃上饭的，我保证。”

　　舰长闻言一愣。

　　“再怎么样，我也牢记着自己生来是新欧盟的人，我不会干出直接损害自己人的事情。”奥古斯特狡黠一笑，“反倒是您，议会成立的初衷是互利共赢，为什么不将其当做一根稳固我们的救命绳，而要将其视作一道枷锁呢？”

　　舰长握了握拳头，咬牙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懂，你们这帮小鬼头是不会明白的。”

　　***
　　甲板上。

　　“太阳是不会落下的，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有谁在背后突然开口。

　　翎转过身，看清来者后，礼貌性地笑了笑：“您在这海上航行了多久了？”

　　米哈伊尔径直走到了她的身旁，和她一同眺望远方。

　　“十来年了，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亡魂，从来没下过岸。”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要是冬季，北极就是极夜了，你可以在这里看见极光，蓝绿色的……哦对了，你知道极光是什么吗？”他忽然想起了这个来自亚洲的女孩可能从来没有来到这样的极地，便补充道，“接近极点的地方磁场强烈，太阳风的大气电离会让这里……”

　　“我知道，”翎打断了米哈伊尔，“电磁会□□.扰，磁场会絮乱，带电粒子流会产生多彩的光芒……就像是硅晶树附近一样，我先前在巴伦支海域那里眺望到了北地群岛树的虹光。”

　　“是啊，就像是硅晶树附近一样，”米哈伊尔一顿，“但是极光比那要漂亮多了。”

　　翎敏锐地嗅到他话中潜藏的不悦之意。

　　“您很讨厌那些树？”她问。

　　“我憎恨它们。”米哈伊尔说，“每个人都应该憎恨它们，它们掠夺了我们的一切，如果不是它们，我们不会活得像是今天这样窝囊。”

　　翎没有接话，她其实并不能理解米哈伊尔对它们的憎恶。

　　她自诞生，自睁开眼，自对这个世界产生认知以来，那些树就已然屹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它们的存在在她眼里和高山与大海没有分别，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些树本不该出现在那些地方，要不是它们，人类也不会蜗居在小小的角落里，终日苟延残喘。

　　可是那些树只是屹立在那里，它们什么也没干，她有印象以来，会攻击他们的从来都是那些所谓上个文明遗留下来的残骸。

　　可既然过去的人创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相互杀戮，它们现在行动的方式似乎也没有违背人类制造他们时候的初衷。

　　只是忠实地履行自己诞生的使命而已。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翎开门见山道。

　　“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翎委婉地提醒道：“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合适的聊天对象。”

　　她既不能与对方共情，也不能跟对方一同缅怀过去的荣光，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能不兵戈相见，在这里和平谈话都是一个奇迹。

　　米哈伊尔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转而问道：“你从天空中俯瞰过大地么？”

　　“我接受过三千英尺以下的低空跳伞训练，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翎觉得米哈伊尔这话问得尤为奇怪，“如果你是指高空飞行，没有。你说的也许是以前的事情吧，现在的飞机飞不到那个高度，硅晶树的电磁干扰会阻挠飞行器攀爬到三千英尺之上。”她照本宣科地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复述了一遍。

　　已经不存在所谓的制空权了，空中是不被允许踏足的领地，如今的他们就是笼中鸟，无论如何都无法飞往高空。

　　更别提往天上发射一颗卫星了，如今的世界，就连讯息的传达，都要靠最原始的方式。

　　米哈伊尔摇头叹息道：“三千英尺，太低了，没有上过两万英尺，是不会看见这片大地真正的面貌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不看也无妨。“

　　翎愈发地感到迷茫。

　　她遇见过很多人，其中不乏像米哈伊尔这样的老人，每一个像他这样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在述说过去的人类的伟大和辉煌，对当下的世界表露出若有若无的轻蔑和反感，可她并没有经历过他们口中所说的时代，那些过往云烟就跟绘本上的图画一样，虚无又缥缈。

　　而她活在的当下，才是属于她自己的真实。

　　但是这些人每当在回忆起往昔的时候，都会露出极为温柔而自豪的神色，而她并不讨厌那份柔软。

　　"您以前是一名飞行员？“她故意将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问了出来，她其实并没有特别好奇对方的过去，只是既然对方特意来找她，总得礼貌性找点话说。

　　米哈伊尔如她所愿地接了话：“是，战斗机飞行员。”

　　翎想了想，说：“我没看出来，我是指……您很高大。”

　　单座战斗机的座舱内部空间有限，而米哈伊尔接近一米九，显然不是一名飞行员的最佳人选。

　　“被你看出来了。”米哈伊尔挤出了一个笑容，“过去在空军学院的时候，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身高太高了，他们建议我去开轰炸机或是运输机，可我还是选择了战斗机，同期的飞行员里没有比我更优秀的了，所以他们最后还是让我去开了战斗机……现在想想，我宁愿当时去开运输机。”他的笑容也染上了一层阴霾。

　　“为什么？”

　　“摩尔曼斯克核爆，你听过么？”米哈伊尔问。

　　翎点了点头。

　　“我就是那个往摩尔曼斯克投下核弹的飞行员。”米哈伊尔望向了远方，“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了……总觉得还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自爆让翎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恢复过来，她抿了抿嘴唇，道：“你是英雄，如果没有你，东欧的损失将会远远超出预期，不冻港也不会存留至今。”

　　“我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杀人犯而已。”米哈伊尔平静道，声音里听不出情感的波动，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朝自己祖国的土地丢下了一枚核弹，摧毁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结果一切结束的时候别人开始管我叫英雄，真是讽刺。”

　　翎忽然想起在她潜入北冰洋之前，米哈伊尔说的那句话。

　　‘我杀了太多人了，连自己的女儿都杀了’

　　她思索了一会儿，谨慎道：“我很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米哈伊尔我紧了拳头，“如果不是那些树……如果不是那些树控制了它们……”

　　翎闭上了嘴。

　　她可以感受到米哈伊尔躬着的脊梁里支撑着他活到今日的是浓重的仇恨，但是她没办法共情那份恨意。

　　以前人类在互相屠杀，现在人类在被自己过去留下的罪孽屠杀，想来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它们不过是过去的人类能对自己的同胞何等残酷的铁证罢了。

　　将所有责任推到树的头上，也不能改变是他们亲手造出了那些幽灵的事实。

　　而如今，无论是树，还是幽灵，都像是一种现象，没有人会责怪海啸，没有人会责怪山崩，所以她也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面对它们。

　　她知道自己必须消灭它们，她知道树是他们的敌人，但是那和主观上的憎恨是两码子事情。

　　米哈伊尔注意到了她不经意之间流露的迷茫，摇头感慨道：“真是奇怪，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孩，为什么议会会把你这样的人送到风暴的中心？”

　　“我不小了，我的生理年龄已经二十二岁了。”翎说。

　　“我不是指你的年纪，而是指你的心理。”

　　翎皱了皱眉：“我做了什么鲁莽幼稚的事情么？”

　　“不是，你很勇敢，也很果断。”米哈伊尔扭头看向了她，目光仿佛要洞穿她的本质，“但是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还没有认清楚自己到底站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我就站在这里。”

　　“你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指的不是你的双脚站在哪里，而是指你的立场。”米哈伊尔说，“身为一个人，立场要永远优先于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那么你就永远不能被称之为人。”

　　“立场？”翎喃喃了一下，反驳道，“我知道自己的立场，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我也正在执行自己的使命。”

　　她当然明白何为“立场”，这个词就像是一个诅咒，逼迫着每一个人都在做出自己不情愿的抉择，就像是这艘船的舰长，那个叫做阿列克谢·伊万诺夫的男人，他分明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却必须要因为肩负的责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压抑自己的本心。

　　也正是因为所谓的立场，如今人类都已濒临一线，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要因为势力的不同尔虞我诈。

　　所谓的联合干预议会和安全保障协议就像是一个笑话，明面上和平共处互相支持，背地里却还是在进行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没有结束这一场战争，却已经开始盘算起了下一场战争。

　　还没有赢回世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结算的时候要如何再次瓜分世界。

　　站在这里的她就是最好的铁证。

　　“你还是没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米哈伊尔只是看着她，“所以说，你只是个孩子。”

　　翎忽然感到厌倦了，她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于是垂眸道：“我先走了。”

　　米哈伊尔没有阻拦，只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希望你还能在冬季来临的时候再次回到这里。”

　　他低声念了一个名字，但是还没传达到对方耳中，声音就彻底地湮灭在了北极的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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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被拉去跑团了，所以这章很瘦。
注意米哈伊尔的话。
我看了一眼昨天的留言吓了一跳，被我删了留言的孩子，不是你留言有问题，是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华生求求你给我点面子，我发红包弥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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