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月千爻

8、第7回

　　戏台设在“有晴”，大片晴好的日头透过一面流光纱大帐漫漫撒落，下澈于青石板地面，纱影斑驳，忽然心头就升起晴好之喜来。戏台不高也不宽，妙在隔水而望，尾音都裹挟着缠绵水汽，如梦如幻，似假还真。
　　君媱想起自己尚且是个懵懂少女，忙收起那份恍如隔世的小感慨，思量着树林边的那个酱色衣衫的女子，朝着史老太太走去。
　　刚落座，祁正的那位续弦就领了一位翩翩少年走来，君媱抬眼眝去，那少年亦望向她，刹那间，石崩山裂。
　　来人是祁正的次孙祁瑜。
　　若说以往史君媱对祁正帅绝京城的美名还有几分猜忌，今日看见祁瑜，她信了。天地间竟有这样干净的少年，看一眼仿佛已然走过人间四季，他貌若春花初绽，又似日月齐天，转眼清风徐来，却又雷电齐鸣，总不过似水流年。
　　史老太太也有几分恍惚，祁正的儿子像了何氏，孙子倒是有九分九肖似了他。她又何尝忘得了，国子监门口那位白衣少年，看过一眼，便许了几生几世。
　　她不自觉的撇起嘴，回过神来，看着史君媱直勾勾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媱丫头，还不叫人？不认得了？这是你瑜哥哥，这几年一直在岳山书院念书，我也是几年未曾见着了。今年有十六了吧？”
　　祁瑜行了一礼，“史夫人好！回夫人话，今年十七。”
　　史老太太拉起祁老太太的手，“看看，你们家的孩子长得可真是俊，平日里看着珩儿已是万里挑一的了，今日看，这瑜儿长大了更胜一筹。”
　　祁太太掩口笑道，“这哥俩跟他们爷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唉还是我福薄，都说我们这一房的琬儿和瑛儿就没那么像了。”说着，状似无意间瞟了史老太太一眼，见她神色略顿，嘴角微微翘起。
　　傅老太太凑趣道：“都俊！一个比一个俊！”
　　“琬儿也来了吧，快让我瞅瞅。”史老太太默默转移了话题。
　　祁琬一袭水绿色修竹襦裙，配着一头累丝点翠亭台头面，清雅别致，她上前一步，亭亭玉立，笑颜温润。“琬儿见过史夫人，见过傅夫人！”
　　史老太太不住地称赞，“哎呦，就比媱丫头大一岁，怎么就这么稳重，这么端庄大方。不瞒你们，我家那猴儿早上还得上房顶上舒展舒展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君媱仿佛觉得人群里有一束光，灼得自己浑身烫烫的。再看去，又好像没有。
　　祁瑜的母亲林氏拉过史君媱，上上下下的看了一圈，“哎呀，许久没见着了，长得真快。这么小就一副美人胚子了，可念书了？”
　　史君媱乖巧地给出标准答案：“开蒙了，读了《诗》和《论语》，学得不好，呵呵呵……”
　　林氏看向史君媱的眼神并不热络，她生有祈珩与祁瑜二子，就想要个女儿，却心愿未成。瞧着史君媱毛茸茸的狭长眼睛，秀美挺直的小鼻尖，虽然喜欢，可想着到底是个五品官的孙女，还是不要过分亲近。不过转念想起这史君媱可是晋王妃说过喜欢的，还赏了价值不菲的物件，而自己那个憨直相公做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参一本右奏一道，最近才得罪了晋王那边，而自己表姐又只是侧妃，少不得也得罪过晋王妃。
　　这般思量着，林氏当即摘下自己的羊脂玉兰花簪，插戴在君媱头上。那簪远看就已经不得了，仿佛羊乳掺了进去，温暖又水润，且雕成了不对称的俏皮小兰花，戴在史君媱头上那般明媚动人。
　　“哎呀，祁夫人，这太贵重了，她一个孩子……”见这玉簪来历不凡，周氏连连推辞，心里却暗暗琢磨，林氏素来看不上她们，这般热络却是为了哪般？
　　“妹妹你也忒迂腐了些，我给媱儿的，你来搅什么局？我只告诉你，我与这孩子有缘，媱儿，得空就来我家住几天，听见了吗？”
　　“讨人喜欢”的史君媱当然明白，甜甜地说，“谢谢祁伯母！我戴这簪子好看吗？”
　　鹅黄色小人儿，长了一张美人面，一本正经地问你她好不好看，只恨没法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喜欢一番，林氏撇开了心里那几分计较，忙拉着她的柔软的小手，“好看！媱儿是个大美人儿！”
　　史君媱抬眼望去，正撞上祁瑜的眼神，状似无波无澜，宛如一潭渊水，又似风雨大作，像是要淹没了她。君媱心里警铃大作，想多了想多了，十七岁少年喜欢的不都是十六岁少女吗？没理由喜欢她这个小孩。
　　可是……祁瑜就像看穿了她那副敷衍众人的诡计一般，嘴角轻轻翘起，隔着满屋子的人群，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直看得史君媱心里慌慌的。呸，多情的种，这么小就会放电了，史君媱心里暗暗骂道。
　　史老太太瞧着林氏，又瞧瞧史君媱和祁瑜，眼底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又想起史公，嘴唇翕翕，到底未出一语。
　　傅老太太拿着戏单走过来，“表姐，你先点。”
　　史老太太翻了翻戏单道：“点个《长生殿》吧，咱们且慢慢的听。”
　　傅老太太忽地眼角湿润，她不着痕迹地亦帕子按了按，“是，这是咱们年轻时候最爱听的戏。
　　台上的戏开场了，咿咿呀呀唱开来，红尘中最勾人魂魄的，还是那一段段的情爱。君媱偷瞧三位祖母辈的老美女，她们如入定般，浑然忘了天地世间，瞧着杨贵妃这个“作女”如何恣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又是如何得到唐明皇的无条件宠溺，连死了都可以在月宫终团圆。
　　戏只点了几出，她们自然不要看什么安史之乱，她们要的是现世中得不到的美满。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初秋带着爽气的风拂过，风里裹挟着些许缠绵旧事，枝枝蔓蔓的爬上几位祖母那并不舒爽的心头，把她们的眼角沁出几抹潮意。台上来来往往，即便是皇上与他的爱妃，也不过是红尘中的痴男怨女，为着并不能执子之手而扼腕。
　　那红妆戏子唱道：“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又唱：“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史君媱一时听得入神，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此身是前生还是来世，犹如身处那一年的中秋晚会，她一支古典舞《孤弦》凄美动逸，引得她当时爱慕的那位学长投来柔润的目光。小小的脸颊上浮起几分平日里少有的认真，不知不觉，风拂动起她的碎发，轻抚着她花瓣样的唇。
　　两年来第一次，她突然想，就这样吧。这两年来，她从最初的震惊，到状似并不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每梦里，她总会问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为什么做了这个叫史君媱的女孩，是否真的缘起缘灭，还灭流转？直到听到这段戏文，她忽然便想清楚了，就这样吧，不要再质疑了，大概总有些天宝旧事要了吧。
　　这样想着，她嘴角扬起一弯意味深长的浅笑，只有她自己能够明了，无需再与自己拧劲，顺其自然。又一阵秋日爽利的风拂来，她转头看祖母，却撞上一双似喜非喜的双瞳，不错眼珠的盯着她瞧。
　　坐在祁老太太身边的祁瑜，头整个转过来，用一种并非看小孩子的眼神，盯着她扬起的嘴角，再顺着她秀挺的鼻梁，跌进她宛若深潭的眸子。深潭只是一瞬，转眼，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收起了那一抹叫人看不懂的笑意。
　　祁瑜眼里的笑意更盛，他无声收回目光，扇起实际上并不需要的扇子。
　　这出戏足足唱了一个时辰，才方要作罢。孟小秋的班子的确名不虚传，所有的虚文他们一概没有，只安安静静唱戏。出场的皆是下过真功夫的，不但唱作俱佳，连一个微表情都叫人入戏，把这段天宝旧事唱得缠绵悱恻。
　　傅老太太收了收心神，招呼道：“席面布好了，咱们过去吧。”
　　史君媱早已调整好了一副开心模样，跟随史老太太进入整场宴会女眷酒席所在的锦安堂，里面已经是脂粉浮尘，衣香鬓影。
　　听过戏的几位老太太似乎还未出戏，不大说话，只端庄入座，史君媱由丫鬟引至同龄小姐的这一桌，那里已经坐着祈琬，通身的绿让她如一株小树般亭亭玉立。
　　祈琬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她从耳坠子到腰间的璎珞皆一动未动，连白玉米珠的桃花形禁步都没怎么动过，盈盈一礼，“媱儿妹妹。”
　　史君媱连忙跟着一礼，“妹妹见过姐姐。”
　　不等二人说话，万蓉带着那高高的发髻云行而来，配着满头的珠翠，月白的香云纱，小小年纪，已是十分夺人眼球。
　　“两位妹妹也在啊。”万蓉皮笑肉不笑道。
　　身后的万菡适时出现，对着她们极为客气，“琬姐姐好，媱儿妹妹。”
　　几盘鲜果子适时出现在桌上，万蓉身边的丫鬟取了一个，细心摘择。万蓉不紧不慢的接过，小口吃了起来。吃了两粒葡萄肉，丫头递过来一条纱布湿帕子，染着蔻丹的指甲及其美艳，史君媱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年纪的女孩怎么就像贵妃一样的做派了，真真别扭得紧。不说别人，周氏是决不允许她这副做派的。
　　她扭过头，招呼着史君婵与史君嬿，“二姐姐，三姐姐，我在这儿呢。”
　　史君婵更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领着史君嬿与大家见了礼，连头发丝也未曾动一动，端庄坐在桌边，透过开着的窗望向园子。
　　史家送来的几盆枫、几盆菊已经摆进了锦安堂，就着清简的檀木架，越发衬得枫盆景红是红，绿是绿。
　　傅老太太见了这盆枫不由得张大了眼睛，由衷道：“姐姐选的真好，这盆鸡爪枫我最喜欢，呆会我就叫人送到我房里去，且能红一阵子呢。”
　　史老太太但笑不语，只盯着那盆枫出神。
　　史君媱晃着一双小腿百无聊赖，身边一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更何况这一桌女孩一言难尽。亲姐姐史君婵拼了命的做端庄状，不但不可爱，还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另一位亲姐姐史君嬿则十分谨慎，绝不敢轻易开口，唯恐叫人看低了去。而那位小小年纪就仪态万方的万蓉万美人，则倔强的梗着脖子，连茶也不喝一口，唯恐弄污了唇上的玫瑰口脂。祁琬也并不理史君媱，只一个劲望向窗外。最惹人厌烦的要数万菡，一副卑微相，替并不喝茶的万蓉一遍遍换着热茶。
　　哼！这傅旻，好大的排场，史府就算落寞了些，也不至于送上长房嫡女让他们挑来拣去，万家就更不用说了，自老京兆尹万大人死后，便一蹶不振，连庶女万菡母女都赶了出去。京城内宅中向来没有秘密，更何况古代的东西是那么的独一无二，一片翠、一支钗都很难一样，更何况史老太太那些真宝贝，但凡流传出去几样东西，识货的都知道来历。久而久之，众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两家都是当铺里的常客。好在史家两房媳妇娶得不错，有身家也有后盾，史老太太就算是破船还有三斤钉，住着京城中心的园子，身后还有个日渐衰落的征西侯府，虽然她那袭了爵的哥哥嫂嫂并不怎么与她来往。
　　“傅老太君来了。”不知谁低语了一声，众人齐刷刷看向大门处，但见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人被众贵妇搀扶着走了进来，她走得极慢，步履却极稳，不多时便稳稳坐定，众贵妇散至两边，这才露出她的样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