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月千爻

5、第4回

　　翌日，史府全家出动，都是早早便起来了。
　　史君媱被晴风和霁月按着，仔细地梳了个百合小髻，戴上了和姐妹一样的金菊小钗，花蕊是点点米珠，菊瓣丝丝分明，就像周氏的那盆玉翎管，在君媱小小的发髻上蓬勃地盛开着。
　　镜中的女孩粉妆玉砌，如寒烟玉拢，明媚鲜妍，好像伊丽莎白泰勒也是这样，明明是个小女孩，却雪肤花貌地长了一张成人脸。
　　史君媱无声叹了口气，那场牵挂已久的现代芭蕾她终究没有去演成，呕血赶出来的毕业大戏舞剧也没能上演，来到这里两年了，她已从最开始的新鲜又无奈，转换成如今开水烫熟的死猪。
　　是的，不知算不算前世，她是个舞蹈学院的小透明，追寻着没有性别之分的纯粹舞蹈，苦苦抗争着学院派的矫揉造作。为练出无性别的旷达之舞，还曾苦练擒拿，是跆拳道的黑带，最辉煌的是曾经参加过亚运会，是表演武术比赛项目第四名。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之时，在一个小山坡上失足落山，睁开眼已然沧海桑田。好在大成朝她的娘亲是关陇贵族里最不受宠的孤儿，她爹是个只喜欢探案的钢铁直男，对他姐弟两人又百般宽容，这才有了她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小小天地。可在这大成朝，一个闺阁女子最大的成就不啻于出身良好，贤惠可人，再考个昭媛书院，毕业了择一个好夫婿，再生几个孩子，并且儿子越多越好，如此才叫做大团圆的人生。
　　“四姑娘，二奶奶说这几件都是新做的，叫姑娘自己挑。”
　　史君媱压制不住皱起的眉头，马卡龙？洛可可？随便你怎么叫，总之就是樱花粉、婴儿蓝、湖水绿、小鸡黄……这些轻歌曼舞的小女孩色她穿上软萌软萌的，再加上身边黑着脸的同色系史为湛，每次都引得一堆夫人祖母冲过来捏脸摸头，稀罕个没完没了，再加上祖母期望的炫技演节目，在这群贵妇面前，她打过拳，写过大字，骑过马，绣过花……她算是怕了这些一月数次的京城宴会。
　　可是，没办法，她并不是被强迫的，这些颜色是她主动选来穿的。她深知，在这个世界里，女孩不易做，要想在这里生活的好，光背《女则》、《女诫》是不够的，还是那话，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
　　装小孩那么容易呢？更何况是招人稀罕的小孩？有人说，小孩不都是可爱的吗？非也，不可爱的小孩，家里就有现成的四个，并且各有各的不可爱。
　　大房的史为洛年纪轻轻竟已有了几分酸腐之气，二姑娘史君婵眼睛长在天上，一板一眼，这一对像极了他们的老子，简直是校长和教导主任成长前传。三姑娘是庶出，行事小心翼翼，没事就伤春悲秋，明明是正牌小姐，亲娘还受宠，非要自怜得跟寄人篱下似的，说好的庶女心计呢？还有最小的史为淯，二房知道他的身世，史公和老太太那里也是心知肚明的，可他自己不知道呀，也因为个“庶”字生了几分自卑之心，还没椅子高的小人儿觉着仰人鼻息十分不易。
　　六个只剩下俩了，可爱的小孩都是相似的，金童玉女，童言无忌，童真动人……为了这份童真，史君媱绞尽脑汁。前生她实在太过奔放，
　　散打、擒拿、跆拳道都是强项，乃至于大学也没谈过一次恋爱。
　　可她生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官宦人家，又是个女娃娃，她所擅长的无一可用，再加上生了这张过于惹眼的脸，想来还需要点“爷”的气场来中和一下，才不叫京城这些小女娃把她当成假想敌。
　　加上之前的媱丫头也不是省油的货，据说三天上树两天下河的，她也就顺着这个路线走了下去。如今，两年了，已然咂么出点味道来。越淘，她这位祖母越爱，估摸着祖母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这样想着，一大家子已经到了南阳伯府门前。
　　傅家的仆妇早就等在门口，递凳子、卸东西做得行云流水。早上太困没好好瞧，此刻日头下才瞧得清楚。依着史君媱看来，祖母还是少女心啊。一件孔雀蓝的云锦的缠枝莲花上襦，琥珀色的荷叶马面裙，头上只梳了个普通的圆髻，用一根通体翠绿的竹节簪别住。少即是多，祖母果然用心了，史君媱暗暗点头。
　　假想敌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南阳伯府里走出一众人来，簇拥着一个同样年轻气质的老太太，正是史老太太当年的情敌之一，如今的傅老太太是也，也就是傅家两兄弟的祖母大人。
　　傅老太太志得意满，她身材更丰腴些，颜色更秾丽些，面上更是叫人再难挪开眼睛，显然是盛妆了，只是用力忒猛，竟然用了珍珠作花钿，一共三颗，分别点于眉心与酒窝。若说进宫面圣穿戴凤冠霞帔时作此妆容也不算夸张，只是一个秋宴而已，至于吗？
　　至于！女为悦己者容，可远远比不上女人见情敌的那份在乎！这样一比，史老太太的装扮倒显得云淡风轻了许多。唉，女人啊，史君媱无声叹息。仗着自己是个年纪小，无需避讳，史君媱的眼珠已经黏在傅老太太脸上，那么大颗的珍珠，到底是怎么黏在脸上的？
　　且此珍珠花钿，非诰命不可装扮，傅老太太的夫君是南阳伯，她正是在显摆她四品诰命的身份。一至五品官的夫人才可封诰命，而史公也刚从六品升上来不久，六品至九品的夫人，最多只能封做敕命。一字之差，史老太太可是纠结了多年。
　　“表姐！”傅老太太忙迎上来，紧紧攥着史老太太的手，显得有些用力过猛，“表姐来了！”
　　“妹妹！”史老太太回握住傅老太太的手，“多日不见，你气色不错啊！”
　　两人电光火石地打量了对方一阵，被人群拥着进了傅府。史君媱跟着傅老太太打进门的砖雕大影壁走过，进了垂花门。史君媱觉着，南阳侯府这位傅老太太，一丁点都及不上祖母。
　　看惯了家里的燕园，再看这里处处是bug。就说这垂花门吧，虽是新修的，却并不妥当。瓦当仿了汉代的双兽纹，梁头却是一般的麻叶状，垂莲柱雕成了玉棠富贵，不古不今，不土不洋。怪不得是降级袭爵的，南阳侯变南阳伯，连顶级的老师傅都找不到了，这样的门竟也这么用着了。看来外头所说不实，傅家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怪不得傅家兄弟要去探案组打工。
　　一时进了垂花门，两旁是规整的抄手游廊，中间是石板路穿堂，放一架黄花梨嵌大理石的屏风，整体还算大方，耳房钻山，宽敞轩丽。
　　史君媱跟着一群孩子一同进了二门里的花厅，里面已是十分热闹。
　　女人们假客气之后，眼睛纷纷黏在了周氏这件嫣红四合如意云纹缂丝对襟褙子上，今日周氏妆容清丽，只用紫云英粉匀了面，用螺黛扫了眉，头上也只插戴了珊瑚珠子头面。可正如好食材无需过多佐料一般，周氏本就是美人，有了这件价值连城的衣衫已是明珠夺目了，再加上幸福女人通有的红润的好气色，又何需赤金红宝再来争辉。
　　“啧啧，妹妹你穿的这可是缂丝？”傅家大房媳妇封氏道。
　　“是，是缂丝的。”
　　瞬间，一群贵妇围过来，封氏奇道：“缂丝倒是常见，可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种红色的纹样，比之牡丹或者亭台人物，又不知雅致了几何？可是江南那边的新织法？啧啧，这得什么样的师傅才能做？光是分辨这些红色就不是一般人能的了。妹妹你快说说，姐姐我可喜欢得紧。”
　　周氏羞红了脸，“这样的衣服我原也没见过，我家那口子年初破了一宗拐卖案，算是救了和记的小儿子，那家掌柜的为了答谢，夫妻俩半年就织了这么一套，送到刑部。他想着是人家亲手织的，又得了赵侍郎的准，就收了。”
　　“和记的老板？可是江南第一手的姜纭？！”封氏大惊，那姜纭谁人不知，如今除了宫里的娘娘们，谁能穿上他亲手织的衣裳？况且他老婆也非凡人，一手苏绣那也是顶尖的。
　　“正是呢。”周氏脸又红了。“姐姐们快别拿我打趣儿了，我哪里及得上姐姐们识货，好像织工是姜纭，配色是他娘子。实在是人家盛情难却，我才侥幸得了这一套。其实我还舍不得穿呢。”
　　那艳羡的目光又灼热了几分，谁不知史云檀这位京城知名美男，娶了这么个木讷的老婆，谁知竟宠到了骨头里。周氏身上十回有新东西，九回都是她家夫君淘回来送她的，还剩一回便是她婆婆史老太太给的。史老太太现下虽落魄，可想当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手里但凡出手的绝无俗物，有钱也买不到，人家女人怎么这么好命？众女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想着当初嫁人看的都是公侯之家，谁知嫁给这五品之家也这般享福。
　　阮氏搅弄着手里的帕子，一时也是眼热得很，瞅瞅自己这身靛青的遍地锦衣裳，竟如老妪一般，心里又是一阵翻腾。
　　史为洛向来不参与妇道人家的家长里短，进了傅府就奔了前院。史君婵倒是因着今日特殊的身份，小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目不斜视，端庄静姝的模样。两个庶出的，怯怯不敢出声，向来本分。
　　一旁的阮氏心里更是酸酸的，同为妯娌，她婆婆还是亲姑母呢，想起来又恨了几分，狠狠睕了史君嬿一眼，都怪她那狐媚子亲娘！史君嬿只觉浑身一颤，迅速垂下睫毛。
　　“来来，你们快来看看，别光看史家二奶奶的衣裳了，见过了史家的这些好孩子，才不负京城的钟灵毓秀！哎呦呦，瞧瞧这一对儿金童玉女。”
　　因着傅家的大房媳妇封氏也有表姐嫁与晋王，却只是侧妃，如今封氏处处与周氏比着。她生有两子，今日为史君婵相看的正是她长子傅旻，还有一子傅昆，如今跟着舅舅在西郊行营里历练。
　　众人闻言聚焦这对京城有名的龙凤胎。史君媱一身鹅黄醒骨纱小襦裙，头戴米珠金菊花小簪，汤团一般的软糯皮肤，配着笼烟带水的眸子，多少风流婉转，娟秀出尘，倒不像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了。
　　史为湛配着也穿了同色同质地的小直裰，头发被编成许多细细的小辫儿拢成一个发髻，戴一米珠菊花的小簪，又以一条窄窄的鹅黄醒骨纱绣金菊花小眉勒覆于额上，同样的雪肤，加上肖似史云檀的一双凤目，啧啧，好一对儿璧人！
　　傅老太太拉了二人过来，叫过花厅里她娘家的太太们，“怎的，我没说错吧？我这姐姐的孙子孙女，就是给观音大士做童男童女，那也尽够了！”
　　南阳伯府的家宴上来了许多南阳伯那边的亲眷，有许多都没见过史君媱与史为湛的，又是拉过二人好一顿搓摩。
　　“小名儿叫什么？”
　　史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因生在春天里，可巧院里的果树都结了果儿，就叫桃姐儿、杏哥儿了。”
　　说起这倒霉小名，两个孩子都深深低下了头。人家孩子，女孩好歹叫个海棠牡丹的，男孩也都叫个团圆齐全的，若实在宝贝，眼前的就有凤凰这样一雄一雌的名，凤哥儿、凰姐儿不是好听得紧吗？偏偏都是吃的，史云檀还特别喜欢春天里逗两个孩子，什么“桃姐儿吃桃桃儿”、“杏哥儿吃杏杏儿”，再加上“珠儿掉珠儿”，都被他编排完了。
　　史老太太光顾着笑，眼风扫到一脸不屑的史君婵，这才想起今天的主角儿。她话锋一转，“妹妹家的秋宴向来费心，好吃好顽的尽有，这不，我这六个孙子孙女全带出来了，平日里大的两个上学，三丫头身子不好，六小子又太小，这俩猴儿倒是天天出来浑，今日你们也看看我其他的孙子孙女。”
　　傅老太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连着大房媳妇封氏也开始打量史君婵，和那对金童玉女的满脸灵气儿比起来，史君婵明显太过板正，又透着一股无趣的老成。只是大成朝鼓励女子读书，史君婵书读得好倒是人人尽知的。
　　阮氏来了精神头，一双眼睛透着光，全场搜寻傅老太太的长孙。
　　不一时，傅老太太拉过一个修竹般高挑俊秀的大男孩，“旻儿这两年跟着白石先生在外头读书，这不刚回京城嘛，正好带着他见见人。省得他年纪轻轻，一股子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