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芳令》福白

77、四姑娘（下）

　　玉芳同元芳三姊妹一般的大眼尖下颏，只是唇略薄些，眼白多，头发少眉毛稀疏，粗粗一看便比不得那几个姐姐眉目如画。

　　此刻见余旻竟说自己记错了人，玉芳心中发急，伸手掏出戴在衣服里面拇指大一个青玉葫芦，双手托住举到余旻眼前道：“旻哥哥可看清了，这是你送给我的。”

　　余旻起先被他拉住衣袖，不好挣脱，两人相距不足一尺，闻到玉芳头上搽的桂花油，甜得发腻，心头一阵阵作呕。

　　一经玉芳放手，连忙后退几步，到三尺之外站定了，看一眼玉芳手中的玉葫芦，道：“这葫芦我认得，老爷当年在武进做官时捎回来给我们兄妹几个玩的，我得了好几个样式不一样的，都胡乱给了人。也不记得给了谁，原来四妹妹这里还有一个？”

　　玉芳说：“那一年我七岁，刚刚来京城，时常被元姐姐嘲笑，有一日你来做客，正好碰上我被元姐姐骂得偷偷地躲在这池子边哭，你拿出这个葫芦给我，还说要告诉大伯娘好好教导元姐姐，不许他再动辄欺负人。”

　　余旻想了半晌，恍然悟到：“依稀倒记得有这么回事，你大姐姐小时候是厉害些，梳着两个双丫鬓，咋一看乖巧得很，一张嘴却再不饶人的。”

　　想起元芳小时候那牙尖嘴利的样子，回味甚是有趣不自觉脸上带出笑来。

　　一低头只见玉芳目光哀怨地看着自家，一脸的忿恨不甘，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余旻抬眼一望天再跺跺脚：“你们至亲姊妹间，便是有些争坳也是今天过了明天便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哪里还记得这么清。时间不早了，我要看看宝哥儿去，四妹妹请自便。”说罢抬脚要走。

　　玉芳却一闪身挡在余旻前面，赌气问道“琴棋书画我哪里比不上元姐姐？他虽生得比我略好些，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旻哥哥枉自满腹诗书，原来竟也是这么庸俗。”

　　余旻自来便当这几位芳妹妹同余之烟一般看待，再不想玉芳竟有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在里头，心中半是愕然半是气恼。

　　又听他口中如此诽谤元芳，不由得怒起，弗然变色道：“元芳是我爱妻，他慈老爱幼，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且不说他还是你姐姐，便是不相干的人，也不该随口胡诌。四姑娘既然自诩知书达理，当知忘恩负义，寡廉鲜耻这八字如何写！”

　　余旻为人温文尔雅，鲜少口出恶言，今日听玉芳背后这般诋毁元芳，心中实在厌恶，温润如玉的脸上浮出一层鄙夷，说完眼角都不瞥一眼面色灰败，泪水潸潸而下的玉芳，径直扬长而去。

　　余旻到了福臻院，元芳这里刚刚劝好了凌员外，让花姨娘领着去沐浴修理头面，见余旻从外面进来，脸上有些气恼，便问他哪里来，可有什么事。

　　余旻见元芳怀里抱着宝哥儿，两眼晶亮，苍白的脸颊上两团潮红，说话间一停一顿气喘不定，便不肯说实话惹他烦恼，只道：“你病刚好点，不该使力气那么抱着他，一会子又头晕脚软怎么办。”

　　元芳笑着把宝哥儿递给一旁的白月：“自打生病以来，端一杯水都觉得抬不起手来的，今日也怪，这么老大一个小人，抱起来竟不觉得手软。”

　　见余旻仍旧微微皱着眉看着自家，元芳故意逗着他：“爷的吩咐妾记下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余旻方才摇头一笑了之。

　　说话间凌清之妻李氏牵着小儿子凌荷书来了，元芳便问起闻书，李氏笑着说：“上学去了，哪里知道大姑娘今日要回来，他前两日还记挂着你呢，不然这会子打发人去找他回来？”

　　元芳摆手道：“不用，等他回来我也差不多该去了。”

　　又问道：“四妹妹不在么？”李氏闻言呆了一呆，看看余旻，欲言又止。

　　元芳笑道：“六婶不用管他，他自有一种本领，就算立在跟前，凡是不想听的话一个字也落不进耳朵的。”

　　余旻被他说得红了脸，搭笑着踱开两步，心里却好奇李氏要说什么，便停住脚步听他们说什么。

　　李氏满脸是笑指着余旻的背影说：“大姑娘的福气真是没得说比，旻哥儿这样的姑爷，人品相貌学问样样俱全，最难得的是待媳妇儿体贴，玉姐儿能有大姑娘一半的福气我就知足了。”

　　元芳问道：“年初时不是说四妹妹已经在相看人家么？”

　　李氏叹气道：“大嫂子在时已同郭皇商家太太说好了他家的侄儿，现管着他家东四那家最大的中药铺子，哥儿生得干干净净的，人又百伶百俐的，前两日郭太太登门来，商议着等出了腊月，四丫头九个月孝期满了，先纳采行聘。”

　　元芳低头默然一阵，道：“我娘选的人自然是妥当的。”

　　李氏点头道：“可不是呢，大嫂子看人再不错的。只是那丫头孤僻得很，吵着说什么不愿为商人妇，要嫁个读书上进的人，你说他可恨不可恨。”

　　元芳听了这话，仿佛触动心底一件旧事，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蹙着眉偏着头沉吟。

　　一旁的余旻却转过身来，正色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尊从父母之命，岂能任由他混说，传出去被人垢秽，坏了凌家的名声。”

　　李氏被他这番说辞躁得面红耳赤，尴尬地对元芳说：“我一听说大姑娘回来就赶紧过来，他素来有些怕你，你一句话顶我说上十句，一会子请大姑娘好好教导他一番。”

　　元芳沉吟一会，命人去寻了玉芳来，去的人回来却说四姑娘在房里别了门不出来，任谁唤也不开。

　　元芳听了便要同李氏一起过去看看，余旻却拦住道：“你出来也大半日了，很该回去歇息吃药，四妹妹的事自有岳父同六叔六婶做主。”

　　元芳听了只得作罢，私底下嘱咐李氏千万不可任由玉芳胡来，云芳便是现成的例子。

　　一句话点醒了李氏，频频点头，面上再无迟疑：“大姑娘说得极是，我这就让人带信给郭家太太，即刻开始操办。”

　　过得一阵兰芳料理清了家务诸事也进来见元芳，两姊妹自有一番叙话，余旻唯恐元芳劳累过了，催促着回余府去了。

　　腊月二十七日，东宫太子妃产下一子，嘉和帝圣心大悦，颁旨大赦天下，顺手又给谢皇后的几个兄弟全都加官进爵。

　　余旻任职兵部，兵部吕尚书是太子妃吕氏的爹，整个兵部衙门的大小官员都喜气洋洋，俨然面上有光。

　　余旻看得气闷，回到家中同元芳说：“当日慈云寺中，慈礼大师所讲二姐姐日后母仪天下之事，你不曾听错罢？而今看来太子根基牢固，谢氏在朝中已是举足轻重，无人可与之抗衡。二殿下能得太后庇护，平安长大已是侥幸，何遑论其它？”

　　元芳手里捧着一本账簿细着，口中慢悠悠的答道：“慈礼大师说二姐姐的洪福齐天大运是在二十八岁之后，还得有好几年呢。朝堂上的事，今日堂上官，明日阶下囚，谁能料得准。”

　　余旻听了这话，不觉轻轻颔首：“二姐姐二十八岁，既是嘉和四十八年，圣上春秋尚健，内忧外患皆无，为何是四十八年？”

　　元芳心中暗笑我自然知道皇帝几时驾崩，抬头见余旻一脸凝重，顽皮之心大盛，故作欢喜道：“是了，慈礼大师当日还夸你来着。”

　　余旻闻言一喜：“当真？”

　　元芳一本正经的点头道：“慈礼大师说你忠君事主，日后是朝廷的栋梁，余家将自你手上兴盛，你还提携自家四个兄弟，个个都位列公候，满门的荣耀。”

　　余旻听了便有些意气飞扬：“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为天下读书人之抱负—”

　　元芳却在旁边两手一拍：“咦，这可奇怪了，三爷哪里来的四个兄弟！”

　　一面说一面故意掰着手指头数：“老爷是独子，你连堂兄弟都没有，除了二爷和四爷，哪里还有两个兄弟？”

　　元芳倒吸一口气：“忘记了老爷这一出—”

　　停了一下又说：“老爷明年五十大寿要好好的办一办，若到时候再来个添丁之喜，岂不皆大欢喜。”

　　眼见得余旻脸上笑容僵住，一半难堪一半无奈，元芳吃吃笑着说：“人说摇篮里的公公，杵拐杖的孙子，咱家虽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出两个跟在侄儿身后跑的叔叔，辉哥儿倒也多个玩伴”。

　　余旻心中大不自在，瞅一眼元芳，只见他拿账簿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杏眼秋水盈盈，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

　　心知被他取笑，余旻自幼养成一副少年老成的性子，便喜爱元芳的机灵百出，也知道再长十张嘴也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媳妇，只得讪讪的笑：“你又信口胡说，岂能背后拿长辈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