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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豆浆西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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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旦专宠吴宫,夫差每每留宿后宫十之有九皆是在她处。依仗郑旦的关照,宫人对夷光尚算客气,她在吴宫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日日睡到自然醒,闲来无事逛逛园子,喂喂野猫,才不过几日腰身已圆润了一圈。
这平静安逸的日子在某一个秋阳杲杲的早晨因一个“吃”字起了波澜。
吴宫什么都好,就是年代太早,许多美食都还没问世。春秋时期虽已种植黄豆,但豆浆这一吃法却是到了汉朝才创出来的。是以,一碗寻常的豆浆也要西施姑娘亲自动手。
泡了一夜的黄豆胀鼓鼓的,一研就碎。过滤后放在青铜锅里煮着豆香四溢,夷光试了试味道甚是满意,分了两碗打算让月灵也尝尝鲜。
月灵伺候人的本事没什么长进,倒是跟夷光学了一身毛病,当丫头的比主子起得还晚。
自荷花谢后,她这儿也冷清了,只有郑旦常来走动。满宫的野猫都喜欢来这里晒太阳,一有生人来它们就齐刷刷躲进竹林里,把翠竹摇得沙沙作响。故而,一听竹林响了,她便知是有人来了。
夷光还没回头已听见来者的声音,头皮不由一麻。
“好香。”夫差径自走进狭窄的小厨房,这里本就是他的宫宇,他去哪不需任何人同意。
夷光僵硬笑着,欠身问安。
虽然郑旦不在,夫差的目光却仍没落在夷光身上,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两碗浮着泡沫的淡黄豆浆。
“这是何物?”他的右臂自她身侧而过,端起豆浆在鼻尖轻晃了晃,清香沁脾。
夷光险冲口而出“豆浆”二字,豆字的嘴形才做出来,立刻改口道:“这是菽做的。”这时候的豆类叫菽。
夫差嗯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喝了口,略回味了片刻后赞了句:“不错。”
“谢大王赞赏。”他不问自取,自己不能发火还得谢他,实在窝囊。夷光不擅掩饰,嘴上道谢脸上分明写着不满。
夫差摇晃着碗,豆浆打着转,热气腾腾上升。他问:“你可知寡人今日为何会来此?”
夷光乌闪闪的眸子像山泉洗过的一般,映着夫差清峻的面容。她怎么会知道,堂堂夫差来这小厨房做甚。
夫差喝着豆浆慢悠悠说道:“君夫人说,你这儿每日用的膳食比别人多了五倍。”
夷光咽了咽唾沫,没想到夫差竟是因她吃得多来找她的,真是冤枉死她了。膳房每日送来的菜肴都吃不完,她就把剩饭拿去喂猫。这几日传膳的秦公公多给了她许多饭菜,她还以为是秦公公也可怜那些野猫,没想到那头容姝就去打小报告了。
容姝视郑旦为眼中钉,多次出手刁难都被郑旦挡住了,想来是挑她这软柿子拿捏,好立立自己君夫人的威势。
夫差并没把那几斤几两的油盐酱醋放在眼里的,他也知道是容姝在挑施夷光的毛病,否则膳房哪有胆子多给东西。他只是好奇,一个姑娘吃平常人五倍的伙食该是什么样的肚量。
“大王明鉴,妾身并不曾向膳房讨要膳食。他们送得太多,臣妾吃不完,就想着为大王积德行善,赏了宫里的野猫了。”
夫差只从鼻腔里发出了“嗯”的一声,听不出语气,碗里的豆浆已见底了。
“大王再喝一碗。”夷光赶紧把另一碗豆浆也奉上。
夫差侧眼瞧着那张谄媚的小脸,嘴角隐逸着一缕笑意。他接过夷光的碗,又把自己喝剩的给了她:“爱姬应还未用膳吧?寡人绝非小气刻薄的君王,这半碗菽汤就赏给爱姫了。”
夷光的脸色骤地白了,心说夫差的卫生意识委实太差。看着他在碗沿留下的湿润,夷光的手微微发抖。
“爱姬介意为夫喝过?”
他不自称寡人,改说为夫了。夷光真想告诉他,您老人家死了两千多年嘞,叫声祖宗都给叫年轻了。可这话终究只能放在肚子里,这口两千多年的唾沫她也不得不喝下。
“妾身受宠若惊。”夷光两眼一闭,仰起头视死如归一饮而尽,“谢大王恩赏。”
夫差颇为满意,并不计较她言不由衷的表情,悠然喝着他的菽汤。
夷光的鞋尖在地上来回蹬着,编织着离开的借口。虽然动作被长裙遮着,但鞋底与地面磨擦的声音却入了夫差的耳。
“寡人记得,爱姫的琴艺很好,许久不听甚是思念。”
夷光鞋跟落地,碾了碾。脸上仍是那副僵硬的笑容:“妾身这就去准备。”
修竹微风,伊人古琴,夫差卧坐在榆木榻上,微眯着眼。
他不知几时把她常躺的木榻搬出来了,不知一会儿会不会帮她搬回去。夷光想着她和月灵可能要扛沉甸甸的木榻,不免有些忧伤。
“爱姫打算弹什么曲?”
“大王想听什么曲?”
“爱姫弹什么,寡人就听什么。”夫差调整卧姿,竹林里探头探脑的野猫吓退,“若弹得不好,今日起膳房连烹三日野猫粥。”
夷光狡黠的神色骤然敛了回去,乱弹琴的想法立时浇息,乖乖弹自己最擅长的《鹿鸣》。
她弹琴的时候很静,好像自己也化作无形琴音融进秋光与竹影里。夫差闭上眼,却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勾践献美人他并非没有半点怀疑,但若不将她们二人收入吴宫,他如何判断勾践的用意?
郑旦的热情里藏着疏离,她的面具戴得太牢,他揭不开。而夷光由始至终都在躲避他,他看不明。
夫差闭眼时也很安静,夷光甚至怀疑他睡着了。一时分神弹错了一个音,夫差的眼皮马上就睁开了,吓得她低下头认真抚琴。
夫差淡笑看她,她惊慌的模样依然悦目。
曲罢,夷光抬眸问他:“大王还满意吗?”
杏眼桃腮,清雅秀丽。
“尚可。”夷光的琴艺很好,而《鹿鸣》是周天子宴客用的宫廷乐章,他想,待他称霸后再听她弹奏此曲必然更佳。
夫差走近她,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秋阳,留下一片阴影笼在她身上,不寒而栗。夫差躬身,闻见她发丝的香气。满布老茧的手从她发间滑过,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夷光的心骤然拧紧,低声呻|吟避开他的手捂住心口。
竹林里忽蹿出十数只花色各异的野猫,冷不防吓得夫差往后退了两步。野猫排着毫无章法的阵形挡在他们中间,怒气汹汹冲着夫差喊叫。
夫差久经沙场,却是第一次与猫对阵,刹时无措。夷光没想到野猫会为自己出头,欣慰之余心口的疼痛也消减了。
“大王恕罪。”夷光施施然欠身,双眉微颦,别有风情。
夫差背着手,夷光拿他宫里的吃食养猫,这些猫为了护她反而冲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吼叫,着实愚昧。但他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与畜牲计较,只得居高临下道:“无妨。”
“听郑姫说,你有心疾?”
“是。”夷光答他,有些庆幸自己有这么个病能当借口。
“请医官看过吗?”
“看过。不是什么大毛病,却是不好断根,只能将养着。”
夫差挑眉,合着勾践是送她来养病的。
二人你问我答,语调平和,野猫们解除警备,渐次散了。夫差坐回榻上,摆手示意她坐到旁边。
“你很怕寡人?”
夷光紧挨着扶手,与夫差隔了一个人的座位。夫差挪近她,却也不敢靠得太近,怕她心疾发作。
“大王威风凛凛,夷光一介乡野妇人,自然畏惧天威。”夷光答得很诚恳,诚恳到看也不敢看他。
“那你为何要入寡人的宫?”
夷光脑中一片混乱,生怕被夫差看穿自己的来历。她咬着唇,望着远处:“为了越国。”
夫差讶异于她没有像郑旦一般说许多恭维的话,将前倾的身子收回,好让她轻松些把话说完。
“吴越虽已成一家,但大王心中自然是以吴国为先的。越君希望大王也能把越人视作自己的子民,所以送妾身来吴宫,好让大王莫忘了越国。”
“勾践觉得,寡人薄待了越人?”
“大王凭心而论,赋税、徭役等等,吴越两地可是一般无二?”夷光是不担心夫差因她的话而对勾践不满的,最好他能气得立刻去找勾践算账,顺带将她忘了才好。
夫差若有所思,越是吴的属地,自然不是一概而治。
“你说得对。”夫差道,“寡人一直希望让越人真心视寡人为君,但寡人却没能视越人为子民。”
夫差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见她没犯病又顺势握住了。
一股酥麻由手背蔓延至全身,夷光额间沁出了汗珠,背上也湿了。
“你可恨寡人灭了越国?”
灭与不灭与她何干,她道:“已成定局的事,有何可恨。”
夫差心中一暖,手上握得更紧:“总有一天寡人会让四海之内的百姓真心视寡人为君。”他的眸光难得柔软,似秋月清晖笼在夷光脸上:“让你真心视我为夫。”
夷光说不出话,她想,这句话应该可以分成两段,前后互为充要条件。前者不会发生,后者应当也不会存在。
她还胡思乱想着,夫差已不见了踪影。
夷光垂头叹气,他果然没帮她把木榻搬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豆浆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