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陈公子bronze

8、（八）

　　[八]
　　安息去了一座深山，山后是海，风浪很大，佛堂古刹就建在山顶树林掩映的地方。小小几间房舍却异常精致，琉璃瓦，翡翠衾。
　　里面只一个住持和一个小和尚，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青年男子。他们生活很简朴，苦行一般，香火稀少，勉强度日，却从未动过这间华美房舍的一砖一瓦。
　　安息询问年过半百的住持，这间庙宇是如何修建。住持面目慈祥，捻着佛珠。那串手珠也不是多么精致，只是上面的佛珠经年累月与皮肤磨合已经圆润无比，连同垂下的半旧掉色的丝绦都充满安定的意味。
　　他说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妓女从这里出去后飞黄腾达，斥巨资建造的。她现在已经圆寂，骨灰撒在后山的海里。
　　住持寡言，不愿多说，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小和尚对安息这个美丽的来客很感兴趣，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那个被逼债的妓女来的时候，这个庙宇和她一样衣衫褴褛潦倒窘迫。她蜷缩在冬天门外的雪地里。住持回来时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去，把唯一一个完好的白面馒头给了她，自己则继续将就些零碎野菜。
　　她是和着泪咽下去的。
　　她想要报恩，但这个已经决定追随佛祖的男子不肯接受她的身体，于是她悄悄离开寺庙下山，如同重返人间，再投入天地熔炉里。
　　二十年后，她驾着香车宝马回来，一个浩大精巧的工程开始。将这里变成蛰隐在山麓林溪间的华丽桃源。
　　住持已经老去，她的年轻美貌也不复存在。经年久别，他们之间也只有一次对话。仅仅在她驾车离开时，住持问她，你过的好吗？她顿了一下，回答，很好。
　　住持点点头，回到寺庙。
　　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一个青年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她希望死于海里，让海浪淹没自己，忘记自己。生是飘客，死是游魂。在遇见他的时刻，她的生命才清晰地显现出它修行的模样，像钉子一样守侯在生命的岔路口，一瞬间决定了生命的方向，于流光中迤俪引远的时候，所有音容寂然，镌刻在心底不能被惊动的地方。海底适合存储尸骨，也适合存储往事。
　　小和尚伸手一指佛堂正殿里的男子，头发长年没有修剪，长长的像流水流淌在身后，有种幽然的色泽。
　　喏，就是他把那个女人的骨灰带来，好像是她的情人，年纪轻轻就遁入空门了。
　　傍晚山风起，浮云远去，林海啸音。
　　那个妓女大概很爱住持，不是因为一口饭，而是他自始至终，都用平和的眼光将她看作平等的人，给了她尊重和作为生的希望。而这个皈依的青年，在情人死后为了她的遗愿来到这里，晨钟幕鼓，长对佛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对方一方净土，不论狂欢或悲悯，都是一颗荒野中的灵石。
　　安息看向山上，那里住持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山风里，遥对海面。岁月如潮水，淘尽一辈子恩恩怨怨，生命中某个人，就会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记忆的河底。
　　他对她的感情，就是她的故乡。她忘记远方。她死在故乡。一朝风月，两厢情殇。
　　他们都是相似的人，踽行于人间的凄寂，披挂清白而去，轰轰烈烈地谦恭地活着，在□□毁灭前，看见这世界冷清背后多情的、温热的、无忧的乐土。
　　天亮之前，她接到一个电话，那头的人用礼貌的搀杂着习惯于此的冷漠的同情的语气，说，安小姐，希望您可以回上海一趟，沈先生去世以前留下的遗嘱中有您的财产分割部分。
　　清晨的红日完全从海面上挣脱出来，光芒大盛。

　　说实话，我一直不相信和尚永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