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从今

12、迷宫

　　12.迷宫
　　“江南。”夜晚的风吹得人很舒服，园区里只剩下寥落的几个人，我们就是其中的两个，她大概从来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深浅，甚至没有一点警戒心，想起刚走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她就已经抱着一棵树开始絮絮叨叨了。
　　都怪那个坏心眼的老板，事先也没说这个酒容易喝醉，走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冲我们挥手，“注意安全。”
　　我发现她喝醉了就会一直笑，唇角上扬，脸颊上还带着醉酒的红晕，很可爱。
　　“江南。”还很喜欢喊别人的名字，整个人却是东倒西歪的。
　　我刚抓着她的肩膀，谁知这人却灵活地跳开了，站在一米半的位置，闭着眼睛摇头，看来是安全意识特别强，可是她这种样子，要多久才能回到家呢？
　　结果这人却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心朝上，纤细的手指慢慢伸向我，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却还是迷蒙着的，偏着头看向我。
　　晚风温柔吹着，眼看她就要站不稳，我忙拉住了那只手。
　　并排走着回家，她小声哼着歌，没听过的曲子，旋律倒是很适合这样悠闲的晚上。
　　侧过脸垂下眼，看着这个自得其乐的人，甚至还知道自己走不稳，拉着我晃荡着回家。
　　她的眉眼很温柔，像随风拂动的柳树，仿佛也正是这样，她不会在外人面前有很大的情绪，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都会在心里慢慢解决消化，就像那次关上门的哭声。
　　记得高中时候，她有个外号叫“蜗牛”，因为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慢，卡着时间点的试卷总是做不完，打扫卫生总是慢吞吞，走路说话都很慢，在当时那个风风火火的青春里，她倒真的像是一只蜗牛，反应总是慢半拍，一句话要想很久才会反应过来。
　　现在好像变了些，没有那么迟钝了，或许是这个社会改变了她，学会把很多东西藏起来，把那只蜗牛也藏在安全的位置。
　　“秦歌。”被她喊了那么多次名字，却都没有下文。
　　她小声的答应了一声。
　　“其实阮雨薇根本没有看到，”只是回家的时候看到有人对你纠缠不休，不知道当时脑袋里在想什么，就那么亲上去了，结果还想了一晚上的对策，“是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撒了谎。”
　　“我好像有点沉迷这种关系了，很多次都想要对你坦白。”
　　可是，却又无数次的住了口，就好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打开那个盒子就只会剩下一种结果，是或者不是，可是我不确定我期望的那个比率有多大，我总感觉你没有完全放下过去。
　　不然，为什么那一次会哭得那么伤心，隔着门都能听到的难过，像是要把心脏都挤爆的焦虑，那个人的离开一定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你对着外界完美的掩盖了起来，成为一个快乐无忧的人，但是一定有很多时候，你还处在那样的戒断症状里。
　　身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手，蹲在了地上。
　　“秦歌？”我拍了下她的肩膀，没有反应，只好慢慢蹲下来，“不舒服？”
　　那个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沉了沉。
　　“胃疼吗？”
　　那个后脑勺轻微的摆了摆，却还是维持蹲着的姿势，该不会是疼得厉害吧？
　　“最后一根稻草。”她模糊的说着这句话，我慢慢凑过去，她却慢慢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矛盾至极的表情，明明是笑着的，眉头却深深皱着，我的心忽的一滞，眼见她的笑容越来越大，那种心脏被抓紧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
　　我曾经帮一个芭蕾舞蹈家拍过照，在她的工作室里，落地镜，木地板，快结束拍摄的时候，她看着镜子，脸上就出现了类似的笑容，一周之后，她就自杀了，连照片都还没得及寄给她。
　　最后一根稻草？
　　她很难受。我看着那双睁大的眼睛，不想再看见那个笑容，我捧着她的脸，小心地吻在她的唇角。她看着我，笑容慢慢消退，像是被抽掉灵魂的木偶。
　　“秦歌，记住，我是江南。”我能在她的眼底看到自己，但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发生的这一切。
　　回去的路上，她似乎是累了，闭着眼睛睡着了，安静得很。
　　我看着窗外的流光溢彩，想起当时和那个舞蹈家助理的谈话，他完全不知道她有抑郁症，他觉得她一直都很开心，不会失态，再大型的公演她也没有出过错，更没有出现过崩溃的样子，却没想到她甚至已经开始欺骗自己，想要强行把那个面具契合在脸上，结果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秦歌刚才无意识说的那句话仿佛是一个提醒，也像是一个疑问，什么是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她也像那个人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无意识的封闭了那些不开心的情绪，将自己消极的一面锁起来，积累在心底，一直都没有消散，就这么一点点堆积，总有一天会达到她承受的极限。
　　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身边的人正行走在一个我看不到的迷宫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她自己建造了那一座迷宫，甚至她在逐渐放弃寻找那扇出去的门，而那将是最可怕的。
　　不，不能这样，我没办法失去她。
　　仿佛一道惊雷，有什么东西那么清楚的浮现了出来。
　　我侧过脸，看着那张沉静的睡颜，你愿意让我带你走出那个迷宫吗？
　　她忘记了，从她的眼神我就能感觉出来，仿佛有什么事情令她觉得焦虑，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对我说，那个可爱的小孩子会不会让她感到一点开心，我郑重答应他的话，绝不是随便的一句敷衍。
　　出门打算去逛超市，却看见她有些精神恍惚地仰着头，看着这栋楼，却转了个方向走开了，跟着她走到那个公园，眼看着她脸上的那个面具就那样慢慢崩落，左边眼角就那样流下一串泪，她飞快的擦掉，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或许是那套防御机制快要不管用了。
　　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我不想看见她这么形单影只的站在这里掉眼泪，可是那套防御机制又出现了，她慢慢抬起的脸上，眼睛里有些鲜红的血丝，却还嘴硬的说，“我没事，沙子进眼睛里面了。”
　　这么安静的黄昏，连树叶都没有吹动的痕迹，哪来的沙子，她不是个优秀的撒谎者，可是我决定配合她的谎言，微微笑着没说话，一路上我们沉默走着，好像话语都被什么机器给吸走了。
　　“秦歌。”
　　她转过身，身边的窗台是黄昏留下的剪影，金色光线恰好照在她耳边。
　　“要不要喝杯茶？”
　　她的眼神有轻微的闪躲，最后还是慢慢点了下头。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有那么一阵停顿，我看着她垂下的眼睛，就像是正面对一道选择题，但是你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答案。
　　我走进去，站在厨房里端出茶具，听到缓慢的行动声，她走了进来。
　　等待水沸腾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的失神，才想起来她还坐在外面，忙走到客厅去，看她趴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的夕阳，那背影混合着那片紫色的晚霞，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江南，你怕高吗？”那个声音像是被高空的空气给稀释了一些，变得淡薄。
　　我走过去，垂直往最下面看，心里没有一点波澜，我再看向她的侧脸，很平静，但睫毛却在轻微的颤，像是蝴蝶的翅膀。
　　“那你一定不敢去游乐园。”
　　她靠在交叠双臂上的脸慢慢转过来，轻柔地笑了，“被你看出来了。”
　　“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怕小动物，怕高，怕水，怕黑夜。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一大堆我怕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只是大家都习惯性藏起来了，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好像把自己的大后方留给了敌人。”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学会了伪装，只是很少有人像你这么单纯，那么固执的想要把自己变成大家喜欢的样子，即便是违背自己的内心。
　　“敌人。”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远处的夜色已经开始慢慢覆盖整座城市。
　　“为了报答你上次的咖喱，今天我做东，意大利面怎么样？”本来打算去外面买菜做糖醋排骨，没想到半路捡了个人回来，冰箱里的食材也只能准备意大利面了。
　　“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还是自己回家吃吧。”她连忙说道。
　　“那就当卖我个人情，我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太无聊了。”虽然做菜不算是一件无趣的事情，但是对着空荡的房间吃饭却真的有些不好受。
　　她舍不得拒绝别人，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善良，才让她自己陷在了那个迷宫里。
　　说着帮我打下手，细致的洗完了蘑菇、大蒜和生姜，切得更细致了，鸡肉都腌好了还没切完，我只得接过刀，自己快速切了下锅，她就站在旁边煮面，两只手拿着筷子站在边上等，后面就变成看着锅里的蘑菇炒鸡肉了，看着看着便出去了，八成是饿了。
　　捞面，和鸡肉蘑菇一起炒一下，再加上一些罗勒，对付一顿晚餐也还是可以的。
　　原来是去收拾餐桌了，我平时都习惯在上面乱放东西，现在倒是被收拾得很干净，我把餐盘放下，转身走到冰箱前准备拿点喝的，想起上次的经历，还是果汁比较保险。
　　“怎么样？”今天的鸡肉炒得有些老，好在蘑菇是新鲜的.
　　“很好吃。没想到你经常在外面跑，厨艺还这么好。”她坐在对面，这么近的距离让我不由得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吃饭才对。
　　“到处奔波难免会累着身体，回家了总不能还亏待自己的胃。”出外景拍片的时候，经常是按照别人的时间来安排，不准点吃饭是常有的事，随便对付着解决更是数不胜数，好不容易有了一段休息的日子，无事可做，只好靠着做饭来打发时间，慢慢才发现那个真理，美食真的能治愈人，清洗和切割，再到最后的蒸煮炒炖，每一道工序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而做菜的人也会在这些过程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过失落的就是，做出一道好菜，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吃，有点索然无味的意思。
　　“我好久没有这样正经的坐下来吃一顿饭了。”她慢悠悠的吃着面，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如果给你两个选择，回到二十岁时的一天和十年后的一天，你会选择哪一个？”这是当初去西藏的时候，一个觉姆问我的问题，之后，她笑着将手里的一束野花送给我，说道，相遇即是缘。即便是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在这个裹着酱红色布匹的人面前，也不由得觉察到了神圣的力量，那时，高原上的风似乎都是一种智慧的回答。
　　秦歌的唇边还沾了一点深色的酱汁，她已经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之前还是之后，这真是个难题。
　　当时的那个自己还很年少，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跟在师兄后面，第一次在那么高海拔的位置，脑袋有一点缺氧，心脏却剧烈的跳个不停，也许当时的眼睛里全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装在相机里面的野心。
　　一定是想着十年之后的自己已经成为了世界知名的摄影师，多的是推不完的邀约，在世界各地到处飞，笑着对那个觉姆说，“十年后。”
　　如果真的存在十年之约这种东西的话，现在已经快逼近那个临界点，但是自己不过还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粒红尘罢了，没有到处飞的行程，只能拿着个相机在城市里面到处乱逛，在巷子里经营着一家平淡的工作室，仿佛这时才明白那个觉姆当时的笑容，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不过是一种假设，往前是对青春的残念，而往后，就是贪婪的欲望。
　　“还是现在吧。”她给出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明明现在的她被陷在那么深的泥沼里，站在那口深井里，只能望到一小方的天空，却没有选择更多人会期望的未来。
　　“为什么？”
　　“那两个选择，都不是好选项。”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说着，“二十岁的我除了年轻什么都不懂，每一天都在浪费时间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十年后的我就一定会很好吗？我觉得也未必，可能还是一个为生活所迫的人。”
　　这就是我害怕的答案，她不期望未来会带来什么改变，内心已经开始接受这种无奈的现状，似乎也打算就这样在迷宫里继续待着。尽管这好像也是一种常态，接受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件事。如果我没有看见她那两次失控，如果在我眼中她还是原来那个秦歌，或许我会接受她的这种说法，但是她的心底明明有挣扎，有期望，却要妥协于现实，自己扼杀掉那些心底的可能性和希望。
　　梦想。这是个老话题，就像那个选秀节目上总是会问这个问题的那个人会被人说一样，就好像把一些只适合隐秘谈论的黑暗东西摆上了桌面，可能这就是这个社会可怕的地方，很多规则总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形成的，等到你察觉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队伍已经那么壮大，要站在它的对立面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于是你只能选择站在多数人那一边，成为一个抛弃自己主见的“英雄”。
　　“当时报考大学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专业，听了爸妈的意见报了商学院，过了四年时间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专业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摄影。”现在都能记得那些日子，学分不够，延迟毕业，家里不断的电话，站在分岔路口迷茫。
　　在那个混乱的夏天里，我听了很多首五月天的歌，想着阿信说的，穿过这条通道我就做出决定。我在黑夜里为了梦想这两个字辗转反侧，在某个睡不着的深夜，爬上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看着底下的绚丽灯光。忽然就明白那些坠亡的人的想法，就这么拥抱一切，即便只有一瞬间，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包围着自己，人生也只剩下一条没有退路的路可以走，多简单的一个选择。
　　当然，最后我还是怕死的下来了，我明白了自己要成为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事。
　　“其实大家都是这样，不过很少有人有你那样的勇气。”她的语气里带着惋惜，我想着当时填志愿的时候，大家的志愿表都交上去了，唯独少了她的一份，班主任问她为什么没有交，她嗫嚅道，我还没有想好。班主任奇怪，你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个大学？当时全班都笑了，可是细想，谁又是真的知道自己想去哪个地方呢？不过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罢了。
　　“那你想清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吗？”
　　她垂下眼，不知道是在躲避这个问题，还是在仔细思考答案。她就像是一只蜗牛，期望不引人注意的爬行，她有了想去的地方，却害怕和大家方向不一致会引起注意，于是她跟着别人的步伐走，就这么走了很久，但还是会时不时的往后看，那座它原本想去的高山。
　　“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么，好像是别人说，这个专业现在很热门，以后工作也会很好找的，我就去了。可是有时候，看到别人，就觉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真好，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去浪费。”
　　“你高中不是很喜欢画画？”当时还在上课的时候被班主任抓到，一向听话的学生被抓到办公室好好的训了一顿，不过之后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倒是都交给她负责了，好几次还拿到了校级荣誉奖。
　　“说起来，都好久没有碰过画笔了。”她恍惚道。
　　“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后悔。”似乎还是高中时候的内容，“犹豫才是最浪费时间的事情。”
　　“你现在好像心灵导师啊。”她笑着说完这一句，继续低头吃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絮絮叨叨这类梦想的话题了，明明是想着怎么把她从迷宫里引出来的。
　　“谢谢你。”她笑道。
　　“看来我可以试着开展心灵鸡汤的副业了。”
　　“免费吗？”
　　“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