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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冷情四 ...

  •   霍杨原本设想得很好,平民生活忆苦思甜体验日。先带他去游乐园,用旋转木马海盗船和碰碰车征服他的血压;再带他去吃好吃的,用鸡心面筋炒花蛤征服他的胃;最后和他在家玩点寓教于乐的游戏,用捉迷藏贴膏药和老鹰捉小鸡彻底征服他的心。

      霍杨一边想一边沾沾自喜,那小子的脑门上就明晃晃写着“缺爱”两个大字,这几天下来,不怕他不黏在自己屁股后面叫爸爸。

      一个小时后,他站在图书馆里,觉得自己的确设想得很好。

      叶朗就读的国际学校是英国某传统贵族名校在中国的分校,历史悠久,人才辈出,这些年才开始招收女学生,学费极其昂贵。整座学校从小学到高中分三个学部,每个学部都是建筑雅致、设施齐全,要么坐落在风景优美的近郊富人区,要么矗立在繁华的商圈中心。

      区区一个小学图书馆,竟然搞出了六层大楼,里面咖啡馆、甜点屋、餐厅和电子阅览室等等一应俱全,初来的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路在哪边,只觉得此地的处处是透着股从娃娃抓起的资本主义气息。此处的电梯要么多余,要么不健全,几层之间的中庭连接得极其艺术,霍杨跟着叶朗七拐八绕,才来到了一处穹顶高耸的借阅室。

      叶朗在前台掏出了借阅证,并且以霍杨都来不及阻拦的速度熟练地刷了信用卡。然后这位年轻霸总从小书包里抽出了笔记本电脑,摊在桌子上,又抽出了全英文的课本和讲义,摊在桌子上,开始一本正经地学习。

      一个小时前,叶少爷丝毫没有身为资产阶级的自觉,心中只有学习,坚持要把作业做完,交给老师后,才能毫无负罪感地放假。

      这就白瞎了霍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他带过的小孩没有三十八也有二百五,本来不管叶朗找什么借口,他都可以不动声色地把他扭去游乐园,还能保证他心平气和,轻松加愉快。但他偏偏心中只有学习,他爱学习学习爱他,沉迷学习无法自拔。

      他妈的世上竟有这种约会!

      霍杨坐在他后面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摔打着一本书。

      小叶朗先在课本上做预习,又把细碎的笔记一点点整理到本子上,最后写需要上交的短评和英文日记。他的双腿勾在一起,鞋跟搁在地面上,半趴在书桌上,拿着钢笔专心致志、一笔一划地写字。从后面看去,他骨骼幼嫩的腰背挺得板板直直,瘦削而端正,简直凛然不可侵犯。

      霍杨把那书翻得稀里哗啦,自己都听得心烦,浮躁和郁闷之气快要冲破他的理智。他独自忍耐了一会,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靠到叶朗的书桌边上,轻轻一撞他的肩膀,“哎,口渴么?”

      叶朗在电脑上熟练地敲下一段英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渴。谢谢。”

      霍杨“哦”了一声,插着裤兜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饿吗?下面有卖蛋糕的。”

      “不饿,谢谢。”

      这位撩弟未果的多动症患者彻底无事可干,但也不敢走的太远,只能戴上耳机,窝进沙发里疯狂抖腿,那频率好似已非人类。霍杨非常假正经地又忍耐了一会,自觉这次已经超神,就又小心翼翼地摘下了矜持的面具。

      “宝贝儿,有不会的我教你。”

      “没有,谢……”

      “谢什么谢,别老谢来谢去的,穷讲究。”青年顺势挪到他旁边,弯下腰来,扫视着叶朗的作业,和蔼可亲地给他指出了一个单词的翻译错误,“这个错了。Evening gown是夜行衣的意思。”

      叶朗抬头看了他一眼,隐隐约约感觉不对,但他毕竟单纯不知事,当即知“错”就改,用红笔把它的翻译划掉了,同时也并没有发现自己桌上少了什么东西。霍杨如此给他纠正了几个“错误”,自己心里颇为满意,还没等他继续下一步的大计,突然他伸进桌洞里的手被狠狠地推了出去。

      叶朗怒道:“你偷我笔!”

      叶小公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恬不知耻的人类;一开始他只是发现自己放在笔盒里的笔变少了,那时候他还没注意,紧接着他发现自己正以12秒88的速度丢笔,以至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买的那支超大号黑色马克笔成了精,一个个搞死了自己的同胞——直到它自己也失了踪。

      他火冒三丈地把霍杨的手揪出来,昂贵的钢笔铅笔哗啦啦洒在了地上。小叶朗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骂人的话,只能像只趴在滑冰场上的猫,弹出了肉垫里的三寸利爪,却抓狂地发现自己死活巴不住冰面,“你——你——”

      这家伙被当场拆穿,却一点也不脸红,还道貌岸然地训斥道:“什么?别乱说话。读书人的事情,能叫偷么!”

      “……”叶朗还没等说什么,这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记同样稚嫩的童音,带着不确定的意味萌萌地喊了一句,“Anthony,are you there(安东尼,是你吗?)”

      两人同时回头。

      身后站着个年纪与叶朗相仿的女孩,穿着苏格兰及膝短裙和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领口处漂亮又端正地扎着带斑点的红绸蝴蝶结,金棕色漆亮的小卷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女孩抱着几本很厚重的英文原版书,看起来摇摇欲坠,正歪着头好奇地望着他们。

      学校里平时是不允许说中文的,女孩开口就是格外细腻文雅的英音,“你怎么在图书馆?Mrs.Hugs说你生病了,希望你好些了。”

      叶朗一秒钟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小少爷。他推开了滑桌,站起身来,牛津腔相比女孩,多了种孩子少有的沉稳和冷静,“是的,但我想要先交上Mr.Moise的作业。”他接过了她手里的书本,像个小哥哥一样用空出来的手摸了摸她脑袋,“女孩子不要干重活,下次叫Marcus他们帮你拿东西。”

      笔们骨碌碌滚出了老远,霍杨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

      这小兔崽子,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Whatever.”女孩很自然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这个月末的马术比赛你还参加吗?德威的马术队好像换了新人,哈罗这次也参加了。咱们这几个有马术队的学校里要挑两支去香港,也可能有联谊赛。”

      “当然参加。但是去香港,”叶朗想了想,“我们的马也要坐飞机吗?我担心它会生病。”

      女孩有条有理地说道:“香港分校那边说会解决这个问题。肯定要坐飞机的,北京到香港那么远!”她歪了歪脑袋,看起来一派天真可爱,“如果你们赢了,我就让Papa把他的私人飞机借给你用,放心了吗?”

      提到“Papa”这个词,叶朗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卡壳了一下。他沉默了一小会,垂下了眼帘,低声道:“好的,谢谢你。”

      女孩好似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黯然神色,笑嘻嘻地转过头,动作夸张地和霍杨打了个招呼,“嗨!你是Anthony家的新司机吗?”

      霍杨目前还作为一个刚高考完的十八岁大好青年,艰难地调动了一下自己蹩脚的口音,“呃、呃、呃,那个——”

      叶朗道:“他是我堂哥。”又一瞥霍杨,那目光里似乎暗含警告意味,让他的破嘴别胡叨叨。

      “So pretty,不过和你不大像。”女孩道,“我可以用pretty这个词吗?会不会很失礼?”

      “……”霍杨沉默半晌,扭头看向叶朗,“这小孩会不会说中国话?”

      女孩正弯着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笔,闻言一扬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颊边显出了深而甜美的酒窝,“会。”

      霍杨,“……”

      这时候叶朗半蹲在地上,拢了拢地上的笔,然后抓了满把。两个孩子并肩靠在一起,一样的出尘脱俗,好似一对精巧的布偶娃娃。霍杨突然觉得这画面非常眼熟,也非常刺目,女孩子抬头时明亮的目光像把尖刀,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窝里。

      这时候女孩子站起身来,轻轻扯了扯裙褶,“我先走了,老师还在等我。”她似乎很喜欢笑,当她翘起嘴角的时候,眉眼弯弯,能不动声色地把许多情绪掩在睫毛下面。

      她彬彬有礼地道别后,就转身离开了,脚下踩着的小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一步一跳地敲着清脆的节奏。

      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多动症,但知道的人如霍杨,能看出那是一支芭蕾的脚部动作。他是见过那支舞的:一二三起,踮脚,旋转,纵身飞跃——

      那是当年霍杨刚踏入大学的时候,一个流火的夏天。

      为了让朝气蓬勃的青年们把握社会主义的精髓,每到中学和高校的一年级开学季,各校总要轰轰烈烈地搞一次军训,试图把这帮浑身资产阶级毛病的网瘾少年少女们变成一堆兵痞子。

      除了那些手眼通天搞出了假条的富二代们,男女兵痞们一个个状如黑炭,浑身臭汗。因此当军训基地里各营开始拉节目,大家都在疯狂挑衅对面,屁股却都坐得很稳,没有人肯站出来施展才华。

      对面软件工程学院叫嚣道:“让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什么,像姑娘!”

      这边商学院也喊了回去:“让我唱,我就唱!我的面子往哪放!”

      商学院的学费高,人数少,到底拼不过软件工程学院的屌丝们。眼见着对面的气焰愈发猖狂,商学院除了喊“丑拒!”和大唱《丑八怪》之外,也没别的词可说。

      这时候,有人应声而出。

      “报告教官!”有个女孩挺直地一站,嗓音清亮,盛夏烈日里仿佛一掬凉水,兜头洒向了四面八方。她大声道,“我会跳舞!”

      这一声横空出世,好似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顿时举座哗然,四周的人都以她为中心纷纷扭过了头。商学院的教官先是怼了对面一顿:“瞎叫唤什么!看把你们给饥渴的,想上我们这傍富婆啊?”然后笑眯眯地转过身,“这姑娘,我喜欢你这嗓门!来,给那些傻大老爷们亮亮!”

      女孩跨过人群给她分出的道路,站在了两个营的中间、足有四百个人的面前,摘下了帽子,轻轻拨开额头前几缕汗湿的卷发。

      她的骨架纤细高挑,五官清晰明艳,气质昂然,看起来毫不怯场。仅仅是站着,就像个明亮至极的探照灯,四面八方灼热的目光仿佛扑灯的飞蛾,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她轻轻提步,一字步,笔直又简单地向前走了四步后,顿在了原地。

      对面营地的人还以为她怯场了,正准备大声嘘过去喝倒彩,然而他们才咧开嘴,却见女孩子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左腿,抬到了与地面平行、与右腿成直角的高度。

      女孩舒展开柔软的双臂,站姿非常放松且稳,一丝摇晃、一丝颤抖都没有。

      随后,她左腿一勾,脚尖一点,整个人原地开始旋转起来。一开始抬起的左腿一直没有落地,随着愈转愈快的身体自由地缠绕或踢出,双臂模拟着振翅欲飞的双翼,灵活犹如无骨。

      女孩子眨眼间便旋转了十数圈。她扬起下巴,好似陶醉又好似指天呐喊。就在众人以为她即将力气用尽的时候,这只蓄势待发的天鹅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旋转,原地踏起,迅急地弹跳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甚至没看清这一下到底是她自己起跳,还是失去重心摔倒,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身,张开了嘴巴——

      女孩却稳稳地落了地,长腿舒展,上半身柔顺地弯折下去,真的像是优雅地降落在了雪白的沙汀上,然后缓缓地抬起了美丽的头颅。

      三秒死寂后,数百人的爆发声几乎震塌了不远处的营地楼。

      女孩近乎倨傲地站直了身体,笔直地抬起了双臂。

      ——但这支轰动全校的“天鹅之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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