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掠夺与被杀害的人》弗rar

15、嫉妒

　　黄沛手上的存款大概有六七十万，房子一套，车一辆。车现在借给朋友去跑网约车了，每个月给他一些钱作为车的租用金。不过钱很少，只是象征性一收。黄沛平时也没什么兴趣爱好，之前就是没事出国旅游，打打游戏。游戏现在也不打了，家里的PS4摆在那里落灰。所以黄沛其实每个月的支出非常低，工作那几年钱倒是挣了，却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花，所以存下来不少。
　　他推门走进小区门口那家便利店，买了两盒牛奶。
　　今天阳光很好，天气也回暖。黄沛上午出门去辞了个职，然后去银行把大额存款解除。路过书店的时候他看到门外贴的海报是自己喜欢的运动员的传记，于是就进去买了一本。回家路上买了水果叫了外卖。他站到收银台前拿手机付款的时候，看到时间是十点五十八。
　　与此同时，店员问了他一句：“今天不用上班吗？”
　　大概是这一两年来的第一次，黄沛抬头看了看那个店员。
　　那是位身高大概一米五多一点，有点微胖的小姑娘，右脸颊有一颗青春痘。小姑娘短发染成了棕黄色，这会在阳光下有一侧都是金色的。她看着他漏出来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好像是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出来太直接了。
　　黄沛对她笑了笑：“今天出门办点事，没上班。”
　　店员小姑娘对他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了一下扫码器。
　　“一共七块八，微信支付宝都可以。”
　　“谢谢。”
　　黄沛扫了码，将牛奶放在了装水果的袋子里，推门走出了便利店。推门的时候门口的自动门铃说了一句“欢迎光临”。黄沛站在便利店的台阶上，抬头看了看路边树枝上挂着的彩色灯笼。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到是温航给他发的信息。
　　—昨天晚上不好意思。
　　黄沛的阵脚乱了短暂的半秒钟。一个成熟管制员惊慌的时间应该比这个更短。黄沛想了想改如何回复。这个时候，温航发来了第二条。
　　—本来想说点事故调查的事儿，结果喝多酒打扰了你一晚上。
　　“卧槽……”黄沛抬头笑着走下了台阶，“想什么呢你这是。”
　　他刚刚竟然产生了希望。希望温航没把昨天的事情忘了。
　　在那之后，地上的砖就只是砖，树枝只是树枝，楼房只是楼房，一下子回到了平常的样子，再没有什么不平凡。黄沛刚才心情一好水果就买得有点多，还是挺沉的，上楼的时候右膝盖就有点疼。黄沛把东西都放在了左手提着，没上一级台阶就用右手扶一下腿，到了家门口的时候额角已经有了些汗。
　　他拿钥匙开门，正看见温航在穿外套准备走。
　　温航看起来像被车碾过一样。整个脸色都很难看，头发一团糟。温航看见他之后，咧了咧嘴角，目视着黄沛换了鞋走进来。
　　“那个，我……”
　　黄沛打断了他，将牛奶和水果从袋子里拿出来：“吃点东西再走吧。”
　　“谢谢。”温航点了点头，然后好像极为自然地没过脑子就说了一句，“之前真的很对不起。”
　　“啊？”
　　“我是说，之前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黄沛沉默了。温航傻愣愣站在那里。阳光透进屋内，剪出温航一个糟糕的身影。那个身影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移向了门边。
　　“别走了吧。”黄沛突然叫住他，“我叫了两人份的外卖。”
　　结果温航摇了摇头：“我不该再打扰你的生活了。”
　　“事故调查的事——”
　　“我现在能知道这些真相，知道是为什么，就已经很满足了。其实我们这些人，想要的归根结底就是个交代……”
　　“温航。”
　　“你昨天晚上都没睡觉吧？那么早出门。”
　　黄沛手扶在了餐桌上，碰到塑料袋发出刺耳的声音。
　　“最近是睡眠不太好。”
　　“谢谢你，真的。”温航轻声地说，“希望你好好休息。生活过得轻松一些。”
　　说完，温航就开门走了。他离去和关门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黄沛看着射进屋内的阳光，眯着眼。
　　“我是真的好嫉妒你啊。”他感叹了一句。

　　下班的和遛狗的不断从黄沛身边路过，还有几个遛孩子的，侧头瞥着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挪开了。因为有些热，黄沛将围巾取了下来拿在手里。他总忍不住认为路过的人看他是因为网上的那些事。这小区里住了太多民航业内的人。
　　单元门前的地砖整齐而干净，和他租住的地方像是两个世界。旁边的灌木被修剪到刚刚好齐腰的高度，暗绿色的叶子像是蒙了层尘土。他爸把单元门的密码告诉过他，但可能因为用密码的人太少，大多都是刷卡出入，所以那个密码键盘竟然是坏的。
　　黄沛正在考虑给他爸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小沛？”
　　叫他的是郑姨，住在他爸家楼上，在浦宁空管局行政部门工作。当年他进浦宁塔台的时候，可能还多少托了郑姨的关系。
　　他对着郑姨笑了笑：“郑姨，下班了。”
　　郑小娟从包里翻出门禁卡，在单元门上刷了一下。门锁的标志灯从红变绿，门发出了一声弹响。郑小娟拉开了门，先把黄沛让进去。
　　“来找你爸吗？”
　　“嗯，找他有点事。谢谢郑姨。”
　　郑小娟摇了摇头：“就是很久没能见你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样……露露老问我小沛哥哥怎么不来了。”
　　黄沛笑了笑，跟着郑小娟进了电梯。
　　“露露今年高三了吧，还是高二？”
　　“高二，明年高三。”郑小娟叹了口气，“哎，孩子压力大我们也跟着压力大。”
　　“是，考生父母也辛苦。”
　　“不过老黄还好，小汀还小呢。”
　　电梯到了三楼停住了。黄沛往电梯门口走了两步。
　　“那郑姨我先走了。”
　　郑小娟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最后拍了拍黄沛的肩膀。
　　黄沛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是看了看时间，然后试着敲了敲他爸家的门。他本来不确定这个点家里会不会有人，也许他爸一家人出去吃饭了，也许只是他爸下班比较晚。结果门倒是打开的很快。黄沛可以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从屋里走出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会儿。
　　黄沛知道是冯姨在看猫眼。
　　冯姨叫冯海萍，是他爸妈离婚一年之后他爸再婚的对象。其实在他高三的时候冯海萍就已经怀孕了，因为当时他爸妈就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各过各的。黄沛从小经历过父母的各种争吵大闹，在初中的时候最激烈，后来逐渐平息，后来整个家里仿佛一滩死水一样日日弥漫着死气。黄沛那个时候忙于高考，情绪本身就很紧张，就非常抗拒回家住，宁愿每周六天住在学校里。
　　冯姨一见是他，立刻就把门打开了。
　　“小沛？”冯海萍一脸惊讶，但很快压了下去，露出了一个笑容，“你怎么要来也不说一声？快进来。”
　　冯海萍是个各自一米七多的瘦高女人，是艺术学院的钢琴老师，年轻的时候学过跳舞，保养得确实很好。黄沛一进门就能看到小客厅放着的一架练习琴，专门是冯姨上课用的。琴上裸着两大摞琴谱。黄沛朝冯海萍笑了笑，进屋换了鞋。
　　厨房开着抽油烟机，还是有油烟味跑出来。冯海萍回头看了厨房一眼。
　　“阿姨锅上还有菜，你先去客厅坐着。你看你要来也不说一声，我菜可以多炒一个，可是饭已经蒸到一半了啊。”
　　“没事冯姨，你去忙吧，我就是找我爸有点事。”
　　冯海萍想说什么，但还是转头跑进了厨房。进厨房之后把厨房的推拉门合上了。黄沛突然感觉很累，就坐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时至今日，这个家里有一个比较小的房间还默认是给他来的时候用的。虽然房间朝北，床也不大，可能现在床上的被子都还是夏秋被，但房间衣柜里一直放着一身黄沛的睡衣，每个月不管有没有人穿都会洗一次，包括床单被套也会洗一次。
　　这一点，他妈妈都做不到。
　　刚上大学那几年，他妈因为离婚的事心情不好，就出国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黄沛假期大多时候就住在这里，还会帮忙看黄汀。春节也是在这里过的，只不过这几年慢慢就不来了。
　　黄沛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他觉得自己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什么家庭温暖。只是在他如今身处人生低谷的时候，才发现亲人的支持如此重要。
　　他已经失眠一个多月了，如今坐在沙发上，直接睡了过去。
　　冯海萍怕黄沛饿，就先把做好的一两个菜端出来。结果她叫了一声“小沛”没有人答应——黄沛从来都对她礼貌，不会让她喊第二次就一定自己走过来。冯海萍知道，黄沛还是把自己当这个家的客人。
　　她探头往客厅看了看，果真看到黄沛在沙发上睡着了。冯海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里屋拿了个薄被，搭在了黄沛的身上。
　　黄沛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他只有一点几乎是本能的感觉，知道他可能睡了有一个多小时。客厅的灯关着，天早就大黑。黄沛能听到餐厅的电视声和说话声。餐厅的灯光通过墙面反射到他身边，已经只剩一点橙黄的薄幕。
　　黄沛将身上的被子拿开，一下子就感到钻进骨头的冷意。他身体有点打颤，站起来走到了餐厅。
　　他爸本来在和冯姨说话，现在停了下来。
　　“爸。”他叫了一声，“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他爸点了点头：“先吃饭吧。你冯姨给你下了馄饨。”
　　这让黄沛有点受宠若惊。
　　“我和她说你又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她刚才非说差不多该醒了。结果还真醒了。来吧，先吃吧，刚端出来五分钟。”
　　冯姨对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黄沛愣愣地拉开凳子坐下，把那碗馄饨挪到了自己面前。

　　黄沛来找他爸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考公务员，进安管局。
　　国考对于黄沛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安管局往年实在是很少有人报名，进去的人有一半都是调剂过去的。黄沛有专业背景，从程序上来说是应该比较有把握可以通过招考的。
　　只是考虑到黄沛六·一二的事故背景，到面试那一轮，就成了很大的变数。
　　所以需要他爸做一些工作。
　　吃完饭之后，冯姨去看电视了，剩下黄沛和他爸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完饭之后收拾洗碗一直都是黄沛他爸干，因此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堆残羹冷炙。
　　“嗯，小汀呢？”黄沛先开口问了一句。
　　“去她姥姥家玩了。”
　　黄沛点了点头。
　　他爸不知道在想什么，往客厅里看了一眼之后摸出来了一根烟。
　　黄沛注意到他爸这烟和温航抽的包装好像一样。
　　“那你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准备辞职？”
　　“辞过了。”
　　“哦，辞过了。”他爸抽了一口烟，“你去想去安管局是因为六·一二？”
　　“是。当然是。”
　　“小沛，爸爸之前有些话说的不合适……我当时不是想给你制造压力，是你妹妹，自己玩着手机突然就急了，然后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说就开始掉眼泪。说她和班上的同学因为你这件事吵架，她吵不过人家——”
　　“所以这事情不能就这样下去啊！”
　　黄沛很少大声说话。这一句，把他爸也说得愣住了。
　　客厅电视声音调得很低。他知道冯姨在竖着耳朵听这边的情况。
　　“我有时候希望，哪天出门就碰到一个什么遇难者家属开着车直接把我撞死。不然呢？还能怎么样？去看心理医生？想办法走出来？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走出来。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无用的人。谁都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又不可能像没有发生过。但是如果我能做点事情，不管多小的事情，我都必须要做。”
　　黄沛他爸把烟扔在了一个汤碗里：“这点我还是理解的，我们支持你。”
　　黄沛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他不动声色地坐着，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
　　“你后来那个视频，我也看了。孩子，这些事情的问题并不出在一两个人或是一两件事上。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在浦塔也做了几年，应该对这个体系是什么样子心里有数。”
　　“嗯，确实。”黄沛斟酌了一下用词，“所有人一直都知道，一定会出一件大事。所有都指望着，出了大事之后，能带来一些本质上的改变。只不过这事出在谁的头上谁倒霉，大家都在等，同时不希望是自己。结果这事出在了我的头上。我可以接受，这是客观事实。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的生命中还剩什么呢？人都会犯错误。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可以跨越的，有些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和他的生活。如果他还想再走下去，就必须将“错误”变为“教训”。
　　他爸叹了口气：“如果说从父母的角度讲，我更希望你远离这个行业……走吧。”
　　“去哪？出国？”
　　他爸点了点头：“这是一种选择。”
　　黄沛低头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有鱼尾纹。
　　“爸，你没做过管制员，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