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言不获，抱恨如何》苏放英

3、第二章

　　涵清缓步出了江府。平日安宁和平的右阳镇果然涌入了大批难民。他们实际上就是逃亡之人。经过长途奔迁，又只能靠行乞维持生命，是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妇孺儿童。他们三三两两蜷缩在街角，眼中的希望，便像阳光下的露水，慢慢弥散在空气中……

　　一个头发蓬松脏乱的女人盯着眼前那半碗糙饭，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正贪婪的用脏手抓饭喂到自己嘴里，那女人渴望的眼中泛出些微光芒，她看了看自己的孩子，胃里火烧火燎的痛苦虽不停歇，却暂时得到了安抚。

　　突然，一只脏的如沾了煤渣的鸡爪一般的手一把抢过了饭碗，那抢饭的人是一个黑瘦饥饿的似乎就要虚脱的男人，此时他却一只手死死抠住饭碗拔腿便跑。那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的弹起来，发狂的披着散乱的头发追着男人跑，那男人边跑边用鬼爪般的手抓起糙米往嘴里塞，即使塞不下，也要硬塞！

　　“不准吃，那是我的！是我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叫道，她挥舞着褴褛的衣袖，露出右手肘上那一条狰狞环绕的疤，她圆睁着眼睛，青筋暴起的样子甚是可怖。

　　涵清只在远处瞥见这一幕，他叹了口气，踏上了一家小酒店的阁板。

　　一仰脖，他将那清亮澄明的碧波饮下，一滴酒也顺着他白净的脖颈滑下。真淡，这样的酒真淡。是有多久，没有记起朔北那一壶浓烈的老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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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泛着枯黄的草在风中翻成一片海洋。今日天气却是晴的。一只苍鹰斜斜擦过苍穹，向更高远处飞去。在这无垠的浩野上，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广阔的视线。

　　三人翻身下马，辕门内肃立着三千军士，为首那人头发有些花白，看上去四五十岁模样，正是副将严举。

　　“仲彻，你终于回来了。”原来那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是连渠将军二子杜清时，他表字仲彻，十三岁便师从颜溪子，是涵清与阿四的二师兄。

　　“严将军。”杜清时上前问候，并将阿四带至前面，道：“这便是师父的第四位弟子，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这次是师父特意让他出山的。”

　　严举神色有些怪异，仔细盯着阿四，好半晌，才低声呢喃了句：“好像……”却不再理阿四，转过头与清时耳语，两人神色皆凝重起来，临走时，杜清时给涵清递了个眼色，四人便一起朝营帐中走去。

　　“严将军，你是说主上已等的不耐烦了，想撤兵？”杜清时眉头微皱，神情严肃。

　　“圣上的意思是，处峫目前实力强大，他们的骑兵我们难以抗衡。如果像这样一直拖着，还不如现在就回朔方城，他们抢些物资男女，让他们抢便了……”

　　“荒谬！”杜清时大喝，神情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主上难道不知这十年来处峫是如何掠夺侵占边界的吗？两年前天使被处峫蛮子活埋之辱便这样忘却了？难道当年勇武善战的武帝的血已经流干了？”

　　涵清与阿四面面相觑，阿四惶恐的看了涵清一眼，涵清轻轻拍拍他的肩。

　　“谁也不想就这样撤兵！”严举也有几分激动，微微咳了几声，又道：“我还能领几年兵？我还想在有生之年带兵将处峫蛮子打至朱锈水以北，让他处峫永不犯我边境！现在也只有尽快胜了他们，方能打消主上撤兵之心！”

　　“处峫骑兵之锋确是难以抗衡。但他们给养不足。若以军队呈半月型包围他们，与之相持，再派一队人马在朱锈水处埋伏骚扰，截杀供给马队，不出三月，处峫无粮资，则军心涣散，一鼓可下！”杜清时忽道。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严举颓然道：“主上已经下令，若一月之内不见功成便立刻撤兵。处峫本没有集结军队，只是散骑突袭，这两月许是被逼急了，才支起军帐，收集几部人马与我们敌对，可是我们却没有时间了！”严举越说越激动，白发在风中有些凌乱。

　　“严将军何必如此担心。”一个清越如月光般的声音蓦然插入，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极其肯定的镇定人心之力。阿四期待的看着涵清。他太怕失去这个机会了！从小与师兄一起长大的他知道，师兄从小便精通兵书阵法，特别是当他露出微笑之时，事便非成不可了。

　　“小涵，你有何对策？”杜清时转过脸，低沉的声音中有几分激动。

　　“师弟听说处峫人除了上阵骑得马外，在营帐西侧置了马棚放置多余战马？”涵清只是静静地提问。

　　“你是想利用那几十匹战马？”杜清时有些困惑。

　　“没有错。三日后，朔北西风将大作。届时只需找一个可信赖之人潜入马棚将战马激怒，使战马冲向东边的营帐。这时便让此人放火，让火势顺西风蔓延至东营帐。师兄你此时带一支军趁乱冲杀，处峫人少兵法，性最暴躁，师兄将他们往北赶至朱锈水，严老将军便伏一支军在水边，只见了处峫兵便杀。侥幸逃得性命的人必会沿着朱锈水朝东逃，早在回流风谷接阿四之前我便已探知东边沁尔丹坡下有一片长草，就在那，全歼处峫军士。”

　　涵清静静讲完，嘴角却退去了微笑，眼中有着一丝不忍与矛盾，师父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爱人者，无论贵贱，崇德以服之；杀人而服己，下也。”

　　杜清时走至涵清身边，只低低说了一声：“好计。”良久，又补了一句：“这就是战场。”

　　涵清忽又想起当年流风谷那一段时光。那时阿四还小，才七八岁，而自己也不过十一二的光景。阿四是师父出外市物时捡来的。那时候的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知，只会在夜色中呆呆的望着漫天星辰。后来涵清才知道，他望的那颗星叫“魁武”，代表着“将”，曾是勇绝三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罗嬴、并国第一大将的代名词。

　　阿四没有名字，只因他是师父第四个弟子，便唤他作阿四。这许多年，阿四的名字也因叫顺了口而未再修改。阿四大了，也渐渐开朗了，但仍有时一个人发呆。自己和师兄对这个小师弟都是那么疼爱，带他采草药、汲溪水，攀流风谷中高耸入云的山巅，一起听师父唠唠叨叨，一起坐望漫天星光。自己还与他烛下同抄师父那诸子百家、奇门遁甲之书，平素照顾他生活的也是自己，就连阿四生些小病，也得自己医。而师兄，从小就带着阿四做些上山打鸟、下河捉鱼的鸡飞狗跳之事。有一次，两人玩自制弓箭还差点射中在茅屋内给自己授课的师父。三人就是这样一起长大的啊……

　　后来，师兄出山，奉王命出征；再后来，自己也走了，来到朔北辅助师兄；再再后来，连那个自己以为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的阿四也出山了。

　　不，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看他看魁武星时的神情，他是与时相违的呀……他会对冀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谁也不知道。可是，自己就真的能狠下心来吗？他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孩子，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

　　“这激马之人该是谁？”严举急切的问句打断了涵清的沉思。

　　涵清转头，看见阿四双手捏得那么紧，微微跨前一步，眼中满怀希冀的望着自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须臾，缓慢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