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寻找鬼王》芸岫

1、一千年

　　一百年的时间有多长？

　　生老病死，四世同堂，这是绝大多数人类能够感受到和描述出来的时间尺度。

　　如果是一千年呢？

　　那大概就要从其他角度来分析了，文化变迁，时代更迭之类的。总之，变化之大，与人类，或者说个体本身的发展变化完全不能比。

　　“如果我能活一千岁，我一定要写一本真实公正的历史教科书。”一个男孩如是说。

　　假话。

　　青行灯斜靠在矮几上无声微笑，怜悯又鄙视。

　　千年的时间的确不短，但对于青行灯来说，却也一点都不算长。不过是一盏灯几个故事而已，再这么下来一千年也不是不行。

　　“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找新鲜故事听，当然不会腻！”某只蓝皮水獭精蹭了半晚上的故事后深表羡慕。

　　青行灯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顺口回了一句，“谁让你多管闲事，被烦死也是自找。”

　　是的，与人类相比，妖怪的寿命是极长的，如果不主动作死的话，几乎可以说是永恒的。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如果真的天天重复做相同的事情，就算是记性最不好的鱼妖们也会觉得乏味枯燥，所以，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独特的消遣方式。这里以妖怪与妖怪之间的相处交流为主，就算没有同类，拥有漫长的岁月，找个有共同爱好的伙伴也算不上是太难。

　　当然，同一片蓝天下孕育的生灵不可能完全没有交集，喜欢在人类世界里晃悠、找人类乐子的妖怪也不在少数。譬如那只水獭精，顺手扔了条咸鱼，误打误撞地不晓得成全了别人什么事，居然被那些人类拜作神明。所以说，他就是自讨苦吃，惹事上身。

　　妖怪世界与人类文明不一样，它历时悠久，早就有了约定俗成的行动准则，但要是跟那些短命鬼们结交就需要另外一套法则了。而这法则一半由一些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类掌握，另一半由那些被拜作神明的家伙参与审判维持秩序，譬如那只抱怨了一千多年的水獭精。

　　不过，这些青行灯并不关心，她只听说她被划归为后者，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后者。

　　因为故事本身，其实不消半年就腻了，所谓惊险刺激的恐怖故事，在她看来全是故弄玄虚、子虚乌有，跟找乐子完全扯不上关系。之所以一直坚持下来的原因，她也并不想花精力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她清楚得很，那就是，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人类了。

　　越是听，越是确定。

　　怪诞奇谈，表面上看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但去除繁冗的情节之后，归纳起来往往也就几类。

　　长久以来，她听的并不是那些故事，而是人类。

　　故事本身，更准确地讲，从讲故事的角度里，最能反映人类的内心世界。

　　他们自诩地球上最智慧的生物，改造万物征服自然大胆得很，但他们的畏也同样可笑。

　　人类，不仅寿命短，而且超级健忘，假话连篇，狭隘自私，被害妄想症……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总是埋怨，还把问题归咎给别人或者妖怪，遇到事情不分析前因后果想办法解决，却希望借助外力度过难关，甚至求助于平日里不怎么待见的妖怪们……这倒是非常专一，千百年不变。

　　这就是人类。

　　为了他们，值得吗？

　　最后一个故事结束了，房间里安静下来，烛光也停止了跳跃，显得没有一丝活人气，青行灯起身吹熄了矮几上的那盏灯。

　　狂风应时地从廊间席卷而来，拉门被撞得哗啦作响，屋子里的人类登时绷直脊背脸色煞白，她轻扫了一眼他们陷入恐慌的紧张作态，满意地推开了门。

　　门外并非狂风骤雨，而是妖怪世界最为盛大的集会——百鬼夜行。

　　与人类的庙会类似，但百鬼夜行更热闹、更有趣。

　　坊间传言，青行灯百物语的终点是把所有人送去鬼门关。天地为鉴，百鬼作证，她可什么都没有做，要是里面的那些人又出了什么意外，也跟她全无关系。

　　“这才对嘛，美女就该多笑笑，”蓝皮水獭意料中地又在门外等她，意料之中地又问，“听了什么好玩的说说看？”

　　“没什么，无聊的故事罢了。”青行灯摆摆手，给出的也是和以前一样的回答。

　　迎面孟婆妹妹朝她撇撇嘴耸耸肩，左手牵着锅妖、右手领着食梦貘进了她刚刚出来的屋子。若是以前，她回应了便是，不做多想，但今天她琢磨着觉得孟婆看上去也并不像非常乐意，想来这些人类的差事对孟婆妹妹也是一样觉得麻烦，即便她并不像某只那样总是抱怨。

　　青行灯非常想拉住孟婆让她不要管那些人类的杂事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岂不省时省力。可她的建议终究没能脱口而出，山兔骑着一只绿皮蛙冲着她笑，比了个“嘘”的动作，鬼鬼祟祟跟了过去，煞是调皮。

　　被打断了。

　　她青行灯从来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不搬弄是非，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博览古今、通晓人文、出口成章，人前人后都一概的成竹在胸、特立独行。

　　如果刚才的一幕是个意外，那阎魔大人的错身而过，竟直接让她愣在当场。

　　“这次是千年集会。”荒川提醒她。

　　青行灯似乎是兀自点了点头，眼神不自觉地随着阎魔大人的车架游走。

　　谁都知道阎魔大人一千年参加一次百鬼夜行，但即便拥有漫长生命，青行灯也没有想过能在有生之年再碰上一次。更可能的是，她对此事并没有太多期待和设想，所以当其发生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一个千年妖怪应有的淡定和从容。

　　“别找了，他没来。”

　　肩膀一沉，荒川的声音炸在耳边，青行灯的心跟着跳乱了一拍。

　　“嗯。”她慌乱回应。

　　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心思被个水獭精一言道破，她无处遁形。太久了，她几乎快要忘了妖怪也是有心的，会开心，会心疼，也会念念不忘，历经千百年不会变淡，反而酿成了心底的执念。

　　是了，他怎么可能来，即使来，也不会是原来的位置。

　　“这种活动，他很少参加的，你放心好啦。”荒川安慰道。

　　显然，荒川还是不懂。

　　荒川作为少数几个玩得来的朋友，确实比其他人懂她，所以能默契地猜到她此时此刻想到的是谁。但只有青行灯知道，虽然一千年以前他们分道扬镳，但她并不会害怕碰见他，真实情况，恰恰相反。

　　上一次阎魔大人参加百鬼夜行，她还是一只刚刚幻化出来的小妖，没头没脑地跟在阎魔大人身边增长见识。那时候围在阎魔大人身边的面孔，是和阎魔大人一样同时在妖怪世界和人类世界拥有威信的神明，他们谈笑风生好不自在，完完全全是妖怪们应有的自由和洒脱，而现在，是另外一些生面孔，只剩阎魔大人一如往昔。

　　从这个角度来看，妖怪世界也是沧海桑田。

　　青行灯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迎上荒川担忧的眼神，淡笑着说：“其实我还挺想他的。”

　　想他，所以坚持不去见他；想他，所以坚持听着故事；想他，所以试着了解人类。

　　是在想他，没什么不能说的。

　　最后一次面对面，他赤红了双眼，身上神明的气息快速稀释，她能想象到后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没想到后来的不期而遇，只远远一眼，模样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之所以知道是他，是气质。

　　即使堕落为妖，一目连，永远是她心里最好的神明，也是最笨的神明。

　　“对了，阿连让我转告你两个字。”

　　青行灯抬起头。

　　“等我。”荒川说，“他说让你等他。”

　　趁着青行灯愣神，荒川又开起了玩笑：“反正你一直听故事又不会腻，就顺便等他个一千年呗。”

　　因为那两个字，麻木的心已经复苏，因为有了期待，时间的概念也是大不相同。

　　不会真的要一千年吧！？

　　青行灯觉得她此时的心情应该叫做绝望。

我有一盏青灯，我还想要一只一目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