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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钗光钿影》

      文/雪踏飞鸿

      七月末,上海刚刚进入流金铄石的中伏天。

      喻公馆的六小姐中暑了,先是面红出汗,继而头晕乏力,没过多久便又开始呕吐,吐得天昏地暗,吐着吐着四肢抽搐,很快就神志不清地厥过去了。

      请来的张大夫扒开六小姐一双眼皮看了两眼:“邪了门了,瞧着是暑热害成这样似的……”看向喻太太,叹了口气道:“太太,六小姐的确是中了暑了,我先给六小姐针灸,随后再开些煎服的药,至于六小姐能不能好我也拿不准,因为我看六小姐似乎并不只是中暑这么简单。”

      听了这话的喻太太当场双腿一软:“什么叫不只是中暑这么简单?难道还有其他什么病不成?昨个儿人还好好的呢。”

      “中暑不到半日就恶成这样的,从医这么多年里我倒是头一回见。会不会是被什么浊物附了体牵了魂了?太太不若请人做场法事驱驱邪吧……”张大夫一边施针一边回答喻太太。

      张大夫是杏林翘楚,但凡他口中拿不准的,那一定是非常严重的了。这是委婉地表示回天乏术了?喻太太脑内一片空白。

      喻三爷见状,上前对喻太太道:“请人做法事这些母亲就不必操心了,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儿子来做……”说罢又吩咐王妈好生照顾着喻太太,匆匆出门去了。

      两寸来长的针明晃晃地,将要对着喻六小姐扎下去。喻太太不敢看,眼睛和牙关紧紧闭上,手绞着衣裳捂着心窝,片刻后又心焦地睁开眼睛慢慢去瞥,尖利的针扎入那细皮嫩肉的一刻,又下意识地咬了牙闭上眼。

      喻太太一共有四个孩子,大小姐喻静娴,三少爷喻维坤,六小姐喻静姝,九少爷喻维伦,刚好是两儿两女,六小姐向来被她看得娇,年方十六,唤作静姝。

      扎了好几针,六小姐依旧一动不动,乌黑的头发散在枕上,两绺毛茸稀疏的卷发贴着额角,那是天生的自然卷,俏丽可爱。英气漂亮的眉下,黑睫毛也卷翘蓬松,恰与那两绺卷发相得益彰,清秀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可这会已经惨白一片了,鼻头又小又莹洁,使人想起那将熟的水晶葡萄,两片薄薄的唇原本红如海棠果儿,现在也已经完全寻觅不到一点红润的颜色了。

      十六岁的少女,身子仍在发育,娇小的一团,楚楚玲珑……

      想到六小姐两日前还抱着自己脖子撒娇的时候,喻太太心口疼得阵阵抽搐,“囡囡”、“囡囡”地喊,手不住地抖,抹在眼角的绢子也跟着抖,情绪跟涨来的潮水一般说来就来,声嘶力竭地高嚷,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平日里伺候六小姐的皎皎和霜如也跟着喻太太哭,两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前前后后,一抽一泣,一泣一抽,此起彼伏的。一旁的王妈狠狠使了两下眼色,皎皎和霜如哭得太投入了,压根儿没看见,王妈走到皎皎身后,对着耳根子道:“哭什么啊?不要哭!你们一哭叫太太更难过了……”皎皎一听马上就压住了哭音,又伸出胳膊肘子去抵霜如,霜如很快便意会到了,只悄悄哽咽着。

      六小姐病得太突然了,各房的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不尽晓得。事发之初,喻太太吩咐知情的下人都先闭口,一来,她不希望家里人都晓得了一窝蜂地涌进来,也不想听见有些人你一句、我一句、过口不过心的关切。二来,是不想把消息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老太太年事已高,平日里又最疼六小姐,万一知道了急火攻心可就不好了。偏偏二姨太是个嘴碎的,她要是晓得了老太太岂有不晓得的理?可之前请张大夫来,众人忙进忙出的,免不了闹出些动静来,也免不了被其他房里的下人看见,姨太太们很快便会知道了,老太太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喻太太这么一想,握住六小姐的手柔声道:“囡囡快快醒来,别让人都担心着你呀……”啪嗒两声,又落下泪珠儿。

      王妈上前劝喻太太道:“太太别太难过了,六小姐顶顶孝顺了,万一她醒过来看到太太您哭成这样,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喻太太的哭音渐渐低了,但没有止歇,水雾朦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六小姐,六小姐鼻头上陆续沁出了些细碎的汗珠,不知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喻太太掏出手绢,尽量不干扰张大夫,从旁侧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擦。滑软的绸绢触及鼻梁骨,那一双妩眉往上耸了耸,喻太太眼尖地看见了,破涕为笑:“动了动了!眉心动了!我看见那眉心动了!”

      月白色俄式窗帘被风扇叶片呼呼旋出来的热风搴动,带起上头珊瑚色琉璃珠的窸窣声响,一道道淡淡的影子在屋子里荡来荡去的,六小姐纤长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栗,不多时便如杏核裂开般眯出了一条微隙来。

      喻太太高兴极了,吩咐王妈速速给张先生拿医钱来。张大夫收了针,暗暗松下一口气,起身开了药,叮嘱了喻太太几句,说什么也不肯收下王妈多给的钱,匆匆告辞。将出喻公馆,与正往内的喻三爷迎面碰个正着。

      喻三爷方才出去请回了一位驱邪的高人,姓邢,三十来岁就名扬苏浙沪了,据说整治什么“魂附体”啊“鬼缠身”之类的最拿手儿了,此刻站在喻三爷身后的那个戴着墨色眼镜的、悄悄从圆圆的镜片底下看人的、蓄着八字胡须的瘦先生便是了。

      望见了张大夫,喻三爷急急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张大夫将他拉至一侧,神情极是无奈和惋惜,四下望望,小声道了一通。喻三爷身后的管家喻全竖直了耳朵去听,只听见最后一句:“方才我不敢在太太跟前讲怕太太受不住……”而喻三爷僵直了身体。

      喻全心下一咯噔,六小姐怕是治不好的了,那样一个好命的大小姐说走便要走了唉……冷不丁地,身旁的“八字胡”开了口,吓得喻全心里一跳,但听一旁那“八字胡”道:“这屋子里有股子怨气呀,重得狠哩!”

      喻三爷和张先生闻声不约而同地去看他。“胡说!”喻三爷愤怒地驳斥了一句:“我喻公馆里人丁和睦,哪会有什么怨气?喻全,你先送张大夫出门去吧。”

      喻全唉了一声:“张大夫这边请。”
      张大夫望了那邢先生一眼,随喻全往喻公馆的大门走去。

      邢先生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捋了捋两条毛毛虫似的小胡须,头顶褐色的圆便帽往下一低,双目往下一凹,眼镜松松垮垮地架在鼻梁上,他透过墨色镜片打量着喻三爷,上前两步,长辫子在身后晃了两下,展开扇子笑说:“三爷都把我给请来了,还不信这些哩,这活人的怨气有啥可怕的,三爷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阴灵的怨气咧。”

      虽隔着深不能测的镜片,喻三爷犹觉邢先生看人的目光如电,方才那么打量他,真有丝叫他毛骨悚然的感觉。喻三爷向来不信那些东西,只觉得是无根无据、荒诞无稽的,可就是这无根无据的鬼神魍魉之说和衍生的、所谓的趋利避害之策,竟代代流传了下来。谁让它是无法证实又无法证伪的呢?

      如果不是静姝的病别无他法医治了,如果不是为了给喻太太更多希望和火焚的心上一丝慰藉,便不会请他来驱邪了。喻三爷转念一想,若真要做法,肯定要惊动他的祖母喻老太太的。

      邢先生知道喻三爷生意上与租界的洋人接触得多,与他们往来之后,多多少少会受到西方鼓吹的那一套科学思潮的影响,并不信这些。邢先生扶了扶镜框,放远了目光四下打量着喻公馆。都说这霞飞路的喻氏家财万贯,今日亲眼一睹,方知那果真不是凭空吹嘘的,蓊蓊郁郁的树木掩映之下,一排排中西合璧的洋楼,气势雄伟,外观漆得如俄国的城堡一般。花园、喷泉、假山、球场……应有尽有。

      有趣的很,这喻公馆坐落的霞飞路虽在法租界,却僦居着一些俄侨,许多白俄的贵族阶级、艺术家、文学家为了避乱流亡来的,开餐厅、建酒排间、按摩院,设珠宝行什么的……使这条路成了俄国化严重的“东方涅瓦大街”,涅瓦大街可是圣彼得堡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呢,而喻公馆和喻氏的珠宝行都坐落在霞飞路——这条因为交通便利和经济繁荣、汇集了有钱阶级的各界名流与精英的东方涅瓦大街。

      这时,喻全送完张先生回来了,喻三爷叫他先过去知会喻太太一声。随后又请邢先生先去招待的客厅,尽快商议如何做法事驱邪。

      邢先生却一脸轻松地摆手笑说:“三爷不要急,不要急。六小姐她不会这么快就死掉的,阎王爷要她五更死,她就不会三更死。”说着就顺着喻三爷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走得慢悠悠的,姿态散漫,目光四下里瞟。

      死不死的,话说得这样不中听,喻三爷立马就暗了脸色了,想到一会儿有求于人,再不快也忍了。

      曲曲折折的游廊是新修葺的晚清的建筑风,两旁镂花的栏杆,中间镂成方格子状,一格连着一格,格子外是一方平池,碧绿的莲盖“翠玉”般鳞次栉比地铺于水面,水上睡莲正开,颜色各异,莲盘托起尺余,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绿叶之间。

      因为喻老太太喜欢中国传统的建筑风,她的儿子、喻氏的一家之主——喻之原便命人在喻公馆里加了许多中国元素,还仿着苏州园林设计过一些景观,一片富丽堂皇的东欧风里得以寻觅到中式的古典和诗韵,喻老太太满意得很。

      邢先生的目光四处不停游移,兼通些风水的人总是下意识地观察一花一木。

      廊顶的爬山虎早上还郁郁葱葱的,被午后炙烈的日光晒得有些蔫了,婀娜的姿态没了,有些颓丧地垂下来,时而勾一下路过之人的肩膀,邢先生随着喻三爷走上了藤蔓荫蔽的游廊,似乎不觉得那么炎热了。“老太太的父亲是皇室宗亲怡亲王的庶子,一个贝勒爷,爱新觉罗·璋,我讲的对吗?”

      话落时已到了游廊转角,但闻一阵扑棱棱,滴滴嗒嗒自空中落下一串串水珠儿,是潜在角落里的浴凫飞鹭,哗——冲出了扶疏的绿叶,腾入云霄之上了。喻三爷疾行的脚步却下,狐疑地回头打量邢先生:“您是如何知晓的?”素日里同洋人打交道得多,喻三爷早不讲上海话了,听这邢先生不地道地讲着,总是觉得奇怪,可能是因为带点江北的口音吧。

      这就奇了,按理说上海不会有人晓得的。祖母的父亲的确是璋贝勒爷,可世人从来不曾知道璋贝勒有祖母这么个女儿,因为祖母是个私生女,不曾被她生父认过。不说外人了,就连偌大的喻公馆里,都没几个人晓得祖母的出身,因为祖母一直刻意藏着这个秘密,数来数去,除了祖母自身,就只有喻老爷、喻太太和喻三爷自己省得了,喻三爷想了想,脱口问道:“莫非,先生有认识的人是我祖母的故人?”因为这邢先生看起来尚且不过四十岁,自然不会是祖母的故人了,喻三爷推测这邢先生有认识的人是他祖母喻老太太的故人。

      邢先生笑笑,只道:“三爷不要奇怪,我就是晓得,随口问一声而已。”喻三爷是个沉闷的性子,不喜逮着人追问,便不再说话。

      环池的游廊尽头植了几丛观赏的晚石榴,此时竟然还在花期,一团团一簇簇,花开如绣,嫣红欲滴,钟形的花萼夹着,驼铃里扯出来的绸子一般,那石榴树底下种了碧色的草坪,草坪上矗着一把阔大的白色太阳伞,伞下摆了白色的藤桌子、几把藤椅子围着。

      隔着扶疏的绿叶,邢先生看见那藤椅上坐了一个女人。

      喻三爷的脚步轻了,渐行渐近,之后,几乎停顿了……

      此时已经可以很清楚地打量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姊妹篇《逢场作戏·三十六计》已开:风月场上一向游刃有余的邵豫光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遇上了这方面最厉害的“老千”,还被这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没错,就是股掌之间。
    他曾跟她开玩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后竟然一语成谶,不过他是真的心甘情愿死在这欺骗了自己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女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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