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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离开 ...

  •   凉凉夜色,月光落地成霜。
      将军府有些嘈杂,一摆摆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无不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触怒了某个人,丫鬟手捧的盆中,血水纱布刺目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暴怒的男子如同发怒的雄狮,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碎猎物。
      “皇上,韩将军勃颈处重伤未愈,这一剑既添了新伤,又触了旧伤。而且将军胸气郁结,心脉不稳,这血怎么也止不住啊!”
      勃颈处重伤未愈......
      如同晴天一道霹雳劈在身上。
      门扉”砰“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踢开。
      女子一脸怒容,眼中全是愤恨。
      “陈茜!你有没有心!他为你的江山连命都不顾,你怎么可以!!放开我......”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侍卫拉住掩了口舌朝外拖。
      “让她说。”陈茜上前一步,定定看着满面泪痕的素子衣,“你告诉朕,怎么回事?”
      素子衣甩掉遏在她衣袖的侍卫的手,瞪着陈茜:“你假惺惺什么!你这么想让他死!你真的没有心!你在一步步逼他死......”
      “说!!”他的声音如同在寒冬腊月的冰水池子里浸过十个来回,他的神色如同最凶猛的野兽对着敌人般暴怒。
      只一声,便把素子衣满腔的怨恨吓退了个一干二净。
      “他征讨留异时,身受重伤,左臂一支长箭横穿而过,脖颈也......穿透了一箭的箭头,从鬼门关上摸爬滚打了过来,至今......都不曾痊愈......”
      “他不想把此事写在军报里,只称受了轻伤......”
      “自那伤之后,他就一直惧寒,勃颈处需时时用竖领的长披遮挡,否则,便会有蚁咬的噬骨痛痒感......”
      素子衣还在边哭边说,越说,那份被陈茜吓退的怨恨越是一点点重新浓厚起来。
      “你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为你如此?他为你做的所有的事,你从来都看不到!你真的不配,真的不配!”
      陈茜的脸隐在光线的暗处,看不清神色。
      “啊......”素子衣一声呼痛,却是侍卫听她言语不敬,一脚将她踢跪在了地上。
      “皇上!”门外一声惊呼,又一人匆匆进来。
      “微臣未婚妻不知礼法,还请皇上宽恕。”候安都嘴上说着请求,手下已经一把扶住素子衣,眉眼一撇,便叫那些压着素子衣的侍卫都退了两步。
      陈茜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沉默地站着。
      远处亦有一人立在树下,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这热闹的将军府里,他是一个外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一个被忽略的人,被所有人忽略。
      他以为他该高兴,那一剑入了韩子高的肩头,从此时的情况看,或许他不能挺过来。
      他以为他该高兴。
      韩子高或许会死,而且这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那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韩子高或许会死,他应当高兴得。
      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这是一封信。”素子衣从怀里颤着手拿出一纸信函,“他那时还不能说话,撑着病体在纸上写下这些东西。他怕......他怕自己撑不到能说话时.....”
      素子衣将那信放在桌子上:“可后来他写完了,却又让我把这信烧了。我偷偷留了下来。”
      陈茜伸手,手指渐渐抚过那泛皱的信函。
      “他不想让你有丝毫愧疚难过,可我想!我要让你悔不当初!”素子衣有些站不稳,鼻端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让她想起那夜比噩梦还要她害怕的情形。
      一双手有力的扶着自己。
      候安都的侧颜,不知在何时,竟渐渐给了她安全感和力量......
      “若他出事,我要你......一世不安!”
      陈茜记不清素子衣是何时被候安都拉出去的。
      似乎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那人的床前,手执着那封皱了角的信。
      血终于止住,可御医说,这新伤加旧伤,他的身体更加虚弱,怕又要在这病榻上缠恻几月。
      床榻边燃着炽热的火烛台,防着床榻上的人受凉。
      那明晃晃地烛火下,白皙玉颈上的伤口太过骇人,指尖一点点靠近,却还是不敢触碰。
      窸窸窣窣的纸页数,泛皱的信纸一点点展开。
      他这近年来向来不愿听他多说话,就怕听得多了,便心软了。他一直告诉自己,他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不可再沉溺于一个男子,不可再只因他只言片语便乱了心神,推翻了定论。
      虚与委蛇的朝臣,错综复杂的权族,暗潮涌动的藩王,就连后宫都是不见血的腥风血雨。
      他着实觉得,做皇上,比做什么,都要累个千倍万倍。
      他渐渐不再信很多人,只信自己查到的。
      他本也信他的,只是不知为何,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一桩又一桩的事,似乎就是在告诉他——
      你是皇上,不可全心信任于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
      当他察觉二人越走越远时,何尝没有惶恐,何尝没有迷茫。他知道他其实该找这人好好谈谈,从他登基后,他们很久都没有好好谈过一次。
      可他太忙了,忙着革新,忙着改朝换代,忙着升降奖罚,忙着周旋藩王,忙着对付北齐北周,忙着做很多事......
      他总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人会懂他,却不想,就是不知不觉间,一步步得远了。
      这一远,便再也无法收拾。
      今日这局面,究竟是谁的错呢......
      他以往没有时间,也不大情愿,也不大敢,听他仔仔细细地对自己说,却从没想过,有一日,是在这般情况下看着他的信——一封他曾经以为的诀别信。
      信纸上的手渐渐颤了起来,读着的每一句,他似乎都能看到,这人受着重伤说不出话,撑着病体一字一句写下这信的情形。
      “......我生于卑贱,从不妄求,只做该做的,只守该守的。可我这辈子唯一的妄求却还是来了,妄求着你,便是我造下的最大的错,错到了魔怔,便是此刻知道那是错,也没有因着这错而感到半分的自责悔恨......”
      “......其实我也不明白,有那么多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从未利用,每每生出些勇气,便又觉得委屈,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委屈,你终究是人,不是能看透我心的神,我还是将你想的太完美,太强大,我们都是俗人......”
      分出一只手,抓住那床榻边显得苍白纤弱的手。
      是,我们都是俗人,尤其是我。
      从来都没有看到,你平淡眼眸下的的伤痛。
      “......十一岁入了刘府,便掩了面容,直到生出了事端,被送到了曹府,才被看到真容。我那时年幼,回到刘府后只想着复仇,可寥寥一身只有这皮相还顶些用,用了戒欲的借口盼着能拖几时是几时,许是老天垂怜,建康乱了......”
      “......我这些日子常想,你曾经看上的韩蛮子,皮相占几分,皮囊里的东西又占几分,你所在意的贞操又占几分。若我真曾置于他人身下,你当真就如此在乎......”
      指节渐渐泛白,陈茜似乎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意:“我是在乎,但却更在乎你欺我瞒我,更在意你眼里无我。我当真害怕,你对我的情意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手中的指节轻轻颤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多疑,反复,防患,置身事外......
      “你现在能听得到我说,对吗?子高,我真的不知我该如何,我没法,没法放任自己全心全意,那让我感到危险。”
      帝王的弱点,太过明显和危险。
      陈茜阖眼,平复了些许心绪,却是低头再看起那信。
      “......每每神伤之时,便拿些回忆饮鸩止渴,却是愈发荒凉......”
      “......便是无法再续情意,也愿追随在你左右,还你的恩情......”
      寂静的屋里只听得浅浅的呼吸声和烛台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
      陈茜抬手,将那信纸小心地收在了怀中,又拈了拈被角。
      我该如何,子高,我该如何......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
      韩子高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似乎睡得很沉,但却又极清楚地意识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那絮絮叨叨的话语声,那熟悉的声音,有多久没有听过了?
      “你醒了?”床榻边的一人似乎惊醒过来,看着自己,眼中是还不掩饰的喜意,“朕叫御医......”
      “子华......”韩子高听到自己的声音。
      异常的冷静。
      陈茜看着他,心里一跳。
      “你别说!你听我说!”陈茜几乎是有些孩子气地堵了韩子高的唇,“我做过的不好,我会弥补!你不要对我失望,好吗?”
      掌下的唇瓣动了动,眉间微微颦起来。
      陈茜有些慌张地移开:“你别生气,你说便是......”
      韩子高定定看他。
      “如何弥补?”
      陈茜眼里一喜:“我以后,定会像以前那般,全心信任你。”
      “你还会娶妃吗?”
      陈茜一滞,登时觉得眼前的人像是闹别扭的孩子,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你呀,怎么就想着这些,不用在意那些女人,我给她们的,随时可以收回,但......”
      “你要给我什么收回不了的东西呢?”韩子高微微敛了眸,声音平淡得过分。
      “我给你权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我可以让这朝堂再无一人敢说你的不是......”
      “那是你,可以随时收回的东西。”
      陈茜住了口,定定瞧韩子高。
      他想,自己又说错话了。
      “......你知道的,子高,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意的,你是特殊的,也是唯一的......”
      韩子高叹了一口气,打断了陈茜。
      你一直都没有明白,横在我们二人间的,到底是什么......
      “子华,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在这皇位坐一天,总还会有百个误会,千个猜疑。”
      陈茜皱起了眉,眉间露出一丝不解。
      “我以前不该误会你,但以后断不会了......”
      “她没烧那封信,还把信给了你。”疑问的话,肯定地语气,“我想问你,若我不是受过重伤,若你没有看过那封信,你会如何?”
      会如何?
      陈茜对上的眼睛太过透彻,竟让他一时无所遁形。
      “子华,你明白的,我们回不去了。”
      “不!”陈茜猛地站起来,“我们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们在吴兴时,在南栅时,也有过误会,也有过矛盾,不也是过来了吗我们以后会好的,我会......”
      “你会如何,你会放弃娶妃吗?你会昭告天下吗?你会光明正大得与我一同吗?”
      陈茜的眸子,一点点暗淡。
      “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这些虚名始终那么重要......”
      韩子高不知不觉便笑了出来。
      “看,你方才还说不误会我。你当真以为我很在乎虚名吗?”韩子高眼角笑得泛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正是这些个虚名,才会不停的,不断地,造就我们的误会!”
      “不......不是,不是这样......”陈茜有些慌神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你是君,我是臣,这是我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不!不是这样的!”陈茜眼角发红。
      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就要抓不住了,马上就要抓不住了......
      陈茜上前一步,猛地抓住韩子高肩膀摇晃:“不是这样的!你胡说!朕说不是!你不能离开朕!你不能!!”
      血腥味入鼻。
      陈茜怔住。
      掌心的鲜血刺目,仿佛在嘲讽自己,又一次亲手伤了他。
      “我......”陈茜受惊般退了一步。
      韩子高笑笑:“子华,我不怪你,我只怪,这天意弄人。”
      他追着这人的脚步,黯然伤神,翻过万水千山,渐渐磨去所有骄傲,所有自尊,伤得体无完肤,终于放弃,终于绝望的时候,面前的人却终于回头抓住自己的手......
      可偏偏,他累了,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种种可能。
      他累了,不愿再去编制美丽的梦境自欺欺人。
      他很早便该明白,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跨越。
      这世上没有无私的情意,没有大度的爱人,没有永远心甘情愿不求一切的付出者。
      或许也有,只是他不是,他韩子高不是。
      他曾经以为他是。
      可若他是,又何必伤神,何必痛苦,何必不甘,何必害怕......
      他不能要求陈茜真的不再娶妃,不能真的让他昭告天下,更不能真的让他弃了一切随他浪迹天涯。
      别说陈茜做不到,他自己也断开不了口。
      他留在陈茜身边,只会越来越怨他,越来越远离他,越来越黯然——因为他始终不是一个无私大度的人,他始终不能看着陈茜,立妃,生子,其乐融融......
      忍耐和退让,造就的,只有越来越陌生。
      他们的鸿沟,只会愈来愈深。
      所以,他宁愿离开。
      陈茜看着韩子高的眼。
      他突然发觉,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仔细地看过韩子高的眼睛。
      他的眼里,有万千的话语,不言而喻。
      他看得懂——只要他仔细去看,用心去看,他总看的懂他眼里的东西。
      只可惜,他看懂的太晚。
      而此时,韩子高眼里的东西,第一次,让陈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不......我很少求人......这一次,求你别离开我......”
      陈茜已经很多年没有留过眼泪,但此时此刻,却感觉到了脸上的两道湿意。
      可他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如同崇山般,在他的心神上一点点碾过。
      “你分明明白,留下我,日后只会互相伤害,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承受那些伤害,强颜欢笑。”韩子高从胸口取出一个东西。
      栩栩如生的麒麟,红的发亮的麒麟,见证了他们十年的麒麟。
      陈茜瞳孔剧烈地闪了闪,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
      他不要你了......
      “我累了,放我走吧......”
      陈茜从没觉得,张口挽留是那般困难,仿佛唇瓣间涂抹了世间最霸道的胶,张不开口,发不出声。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像是在黄连的汁液里浸泡了三天三夜。
      “你要去哪?”
      “健康城外的地方。”
      韩子高轻轻捧起陈茜的脸庞:“我没有勇气和气度看你与他人恩爱,看你离我越来越远。可我,为你安天下的誓言,永远都在。”
      熟为离开,熟为不离开?
      陈茜茫然。
      这份茫然,直到他孤身站在建康最高的城楼上,看着他一袭铠甲,率军东遣,驻守东界边疆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失去了。
      永永远远地,失去了。
      征伐天下的右将军,四方平乱的贞毅将军,韩子高,还在。
      牵着他的手与他月下浅笑交谈,塌上缠/绵/悱恻,住在他心底深处,牵着他最剧烈的心神,挂念着他一切一切,推心置腹的爱人,阿蛮,不见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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