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闭门》远方无城

1、第一回

　　八月酷暑，晚景稍长。
　　二姨太搬了个矮杌子给门口坐着，鼓蓬蓬的胸教一件粉黄色的刺金丝鸟蝶的缎面夹袄裹成小峰，橘红的日落照在上头。
　　她是秀气的六角脸，窄额头两边向后头没梳好的黑发散落着。二姨太把月亮门呆怔怔望住，在等他，明晓得他不得来。
　　可是她不有法子，只这样看着日光影子一点子一点子变暗。那黑漆漆的影子晒进她心底里，怪凉的。
　　春芳歇，这三进的小院，是荣政给她唯一的资产。当时起名字，他问她：“唤甚的才好？”，彼时春景正盛，她记将起来那句“随意春芳歇”，便欢喜道：“老爷说‘春芳歇’，可好也不好？”。荣政听说，品了一品之中之味，微笑的声口：“便是这个”。
　　门口响起脚步声，掐断她的思想。她那一张面皮子上，忽地神色一漾，像是晚上圆月下的小湖泛起一层涟漪。是晚唐的蓝月光，秦朝的湖塘，重重的时光，迢迢相隔着。
　　只见到月亮门里闪出来个身影子，是荣瑾康把一个暗黄老旧的蹴鞠滚进来，皮皮的蹲着小肉身子给她一盯，生怕教她骂去两句。二姨太今天本来就不乐意，荣瑾康还给装她枪口上来。她立时弹起身子，一壁操起屁股下的圆杌子，一壁口内厉声骂道：“死了先人了，你这样子慌手慌腿”，还不有骂毕的，直将那圆杌子给手里一掼。荣瑾康硬生生给砸到脸上，唬了好大一跳，魂子差点吓出身体去，却不敢叫哭，呆怔怔把二姨太瞪住。
　　贴身服侍的许嬷嬷在屋里也把动静听着了，忙赶出来，在门口上却把脚一煞住，畏缩着，怯怯的口气欲劝二姨太：“……太太，只有这一个……留情些罢”。二姨太见说，摔头狠瞪了一眼许嬷嬷，那许嬷嬷方闭了嘴，越发给头埋下去。“我怕哪个？！他老子爹也不要的货，死了便死了！”二姨太厉声说毕了，狠狠瞥了一眼荣瑾康，进屋上二楼去了。
　　晚晌，餐桌上吃饭，二姨太拿筷子拣菜吃，要荣瑾康背古书给她听。她听也听不出错处，便抓荣瑾康打结巴的地方，抓起一旁的朱漆木条板子便要打荣瑾康的手掌。
　　荣瑾康提心吊胆，两只肉手去抓青色缎面夹袄的下端，反复给手指间揉搓；寂寂的听着二姨太手中筷子上银链子撞得哗啦啦响；小心翼翼的背诵，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里，蓬蓬蓬地撞。脸颊烧红了，一片红到耳根处，热烘烘的。湿濡的汗水一波一波热热冷冷，反反复复。他是她手里的蚂蚁，她给他生出来，为了恨他父亲。他是她报复他父亲的工具。
　　总之想到了此处，荣瑾康直觉得可笑了，一个男人把你不要了，你如何如何去恨他只是枉然，究竟刺不到他心里半分。所以恨一个人实在是个蠢方法，你该忘了他！荣瑾康要和他母亲讲明白，偏生时机不到！只有他自家晓得，这仇恨里头不有他父亲，连他母亲都不夹带，只是他一人，搅缠着的，是她母亲对他父亲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