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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相知 策毒 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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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安史之乱终于还是来临了,天策府全员参战。
作为李承恩麾下几大得力干将之一,傲血责无旁贷要领兵上一线。各地硝烟弥漫,战况不甚良好,临行前,按照最新惯例,要将士们留下一封给身边亲友的函件,是以防不测的意思。
傲血提着笔,重若千钧,竟比他手中那杆//长//枪还要沉重。
他自是不怕死。自幼年离乱被天策府收容以来,早与府中数千名兄弟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将大唐搁在最前。自小在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的府训中长大,对这事许久前就有了觉悟。
只是有了牵挂后,就不愿设想那个人伤心的表情。
“傲血将军?”信使还是那个信使,习惯性地等着往苗疆送信。
傲血沉吟片刻,终是将笔放下。
“罢了。你去吧。”
傲血拍了拍旁边蹲坐着的昊苍脑袋,平素没个正形的小狼崽如今也是一身戎装,银甲高翎,威风凛凛。被主人一拍脑袋,便昂起头来,无声地龇了龇牙。
它的主人笑道:“咱爷俩这回更要警醒点,莫真被你那个爹做成毒尸,日日夜夜在苗疆跳舞。”
昊苍嗷呜嗷呜。
战事进行得艰难。叛乱蜂拥而起,天策府四处派兵救急,然而往往是这边方平定,那边又鸣锣开场,饶是大唐最为精锐的东都之狼,一场场没有止尽的战斗打下来 ,也是疲于奔命。
傲血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眸子里布满血丝,下巴长了一圈青青的胡茬。
右手臂吊着一个胡乱绑扎的绷带,由于伤药不足,前几天受的伤还在往外渗着血丝。他伸着左手手指,在路型图上指出几个驻兵地点,吩咐军令官将意思传达到营中兄弟们。
军令官接了令,道:“营里新来了一名大夫,将军的伤势给大夫仔细检查一下为好。”
“新来了军医?”傲血愕然。他前阵子才接到铁牢飞鸽传书,说万花谷的大夫们大都随着去了潼关。那边战事吃紧,万花谷留了大批弟子,拨给他们这边的就少之又少。
“是,一个时辰前刚到的,说是将军的故友。“
“……”傲血心头忽然蹿起极其不好的预感。
大唐擅长岐黄之术那么多,未必个个要出自万花谷。譬如七秀坊的云裳心经,还有五毒教的……
补天之术。
受伤将士太多,补天在营帐里忙里忙外,熟练的包扎,下药,还放了好些不明觉厉的蛊虫在前来求医的士兵们身上爬。搅基蛇在一旁游来游去,帮忙运送清水、布巾,呱太威猛的守在营帐前,把来凑热闹看新鲜的人挡在帐外。
”欸这个军医好眼熟。“
“五毒教的弟子怎么跑这里来了……“
“嘘,好像是傲血将军的媳妇儿……”
“噫。”
傲血站在营帐外,他个头高,一眼就从人群里瞅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不是补天还有谁。
他忽然就露了怯,远远看着那人挽起袖子,周身上下银饰随着轻巧忙碌的动作叮当轻响,就是不敢拨开人群过去和他相见。
要说什么好呢。
你怎么来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跟着行军很容易受伤的知不知道。
还是,我很想你。
等到补天终于将营中重轻伤的将士们都处置过一遍,已到掌灯时分。
他净了手,洗了把脸,施施然往傲血营帐里走。守在将军帐前的都是几个心腹,对补天自然是熟得不能更熟,一个个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让补天从容掀开帘帐而入。
傲血盘膝而坐,膝盖上放着一沓文书。头还没抬起来,就先听见搅基蛇嘶嘶地恐吓声。再一晃神,补天放大的脸就飘到他面前。
苗疆青年皮笑肉不笑的对他扯出一个嘴角弧度。
傲血嗫嚅。 “来之前怎不知会我一声?”
“你出征前告知我了?”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天子脚下,皆为王土,你能来我不能来?”补天反问一句,然后粗暴的撕扯傲血衣服。
傲血喂喂喂了起来:“这是军中,是战中,补天你……”
他右手臂的绷带滑落,一道深可及骨的狰狞伤口,血红血红盘踞在靠近肩窝处,外围伤处已经开始发炎,生了一圈白色水泡。
补天盯着那形状可怖的伤处,没什么表情,袖子里爬出一只模样丑陋的虫子覆着上去。傲血伤处给那虫子一爬挠,疼得钻心,军爷眉心紧紧拢在一起。
却是咬牙不敢喊出疼来。
补天冷冷道:“再迟一天,这条手臂就可以卸下来下酒。“手上动作却是放轻了些。
傲血嬉皮笑脸:”媳妇儿我记得你不爱吃荤。“
“李傲血你觉得偷偷摸摸一走了之,就算是个男子汉了吗?”
军爷明智的选择不接话,往补天身上凑,热烘烘的去舔他紧抿的嘴唇。
“当然,你要是死了也没什么,只是你不告知我下落,要炼尸就有些麻烦。”
“……”
傲血苦着脸,再凑近点,试图撬开补天紧紧咬住的唇。
“我只是受点小伤罢了,”傲血在他唇间呢喃,“这么久不见来么么哒一个~~~~”
“么你大爷。“
补天一把将人推开,负气要起身。傲血眼疾手快的按住他,军爷手劲极大,即便只能单手发力,也足够牢牢把五毒摁在自己行军榻上。
“放开。”
“不放。”岂止不放,还变本加厉压上去,死沉死沉的盔甲压覆在补天身上,罩得人无处可逃。
傲血咬着他耳垂,轻声细语:“补天,我会尽力不要死。我不告知你,是希望你在苗疆平平安安,心无旁骛。”
补天冷笑:”说得比唱得好听。你知道我就能平平安安心无旁骛了?“
他眼角忽然泛起了红,“要不是我在你身上下了相思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你在的地方。幸好我留有后招……”
傲血一脸懵逼。“相思蛊?”那是啥玩意?
“能够感应对方身体情况的一种秘蛊,你们中原人土包子不懂的。”补天眼角仍然泛着泪光,这让他看起来格外柔弱无依,“还有牵缠蛊、同心蛊、寻踪蛊,都是我在苗疆多年自主研发,你家狼崽子赤兔照夜白龙子麟驹小绿等等人手一只……”
他语声渐渐变得柔和温润:“呐,如果你再这样一声不吭的无故消失。这些下出来的蛊,可就不一定会乖、乖、跟、宿、主、和、睦、相、处、了、哦。”
傲血:“……”
昊苍:“……“
赤兔:“……”
照夜白:“……”
龙子:“……”
麟驹:“……”
小绿:“……”不是,怎么连我这种常年不被主人派去战场的也有份?????
傲血哭笑不得的搂着他。
那人虽然口中说得凶狠,手底下的身子却在轻轻发着颤。
只不过是亲眼见着他手臂上的伤罢了,就吓成这样子;若他真是重伤濒死,这人得难过成什么模样呢?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知情啊……
傲血抵着人,顺手就去拉扯自己累赘的战甲,一边含含糊糊的继续啃咬苗疆青年,五毒衣饰上的银铃铛一通乱响。
补天还想生气,还在亲眼目睹这人所受伤势的心悸中没有回过神来,还想再恐吓那人一阵子。然而见傲血压抑着喘息,焦急又艰辛的想剥开下/裳/,一头是汗,还是抿了抿嘴,恨恨地伸手帮了他。
……
…………
“好,罚什么随你…“忍住笑,继续卖力耕耘。
明日事明日虑,今日且快活一宿,与君长情。
8、
恩爱归恩爱,军中到底不是儿女私情之地。
自那日初见,两人如饥似渴久旱逢甘霖的狠狠来了几发后,第二日终于撑着腰酸背痛的身子爬起床来的补天,还是第一时间就下到了医帐中,替众将士继续看伤疗治。
他其实不求甚多,只要能在近距离的地方看着傲血,知道他在做什么,身体无恙,就行了。
傲血军务繁忙,能够在结束军机会议后去看他一眼,两人彼此交换一个匆忙的眼神,心里就知足得很。
乱世哪有私情长安的空余,尚能共处一地已属大幸。
不久潼关失守。
当日驻守潼关的天策将士死战不退,无一生还。
消息传来,傲血脸色铁青,攥着快报的手用力得发白,骨节咔嚓作响。
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营帐中鸦雀无声,所有银甲将士目光如炽,灼烧欲/焚。
“转道潼关。”傲血下令,“接应撤退的友军……”
“见到叛党,能战则战,不能战……退。”
一个退字,咬得牙呲欲裂。
他想战,所有跟随他的将士想战,一洗血仇,为众多死难英灵复仇,为这片遭遇战火洗劫生灵涂炭的大地复仇。
然而他们独木难支。
天策府已然大伤元气,岌岌可危。潼关是敌军纠集重兵之地,且别说他们未过百人,此去光是救援后撤的万花、少林、藏剑等弟子,就是个几乎九死一生的任务。
傲血已然打定主意。
他们需要精兵简从,脚程越快越好,这回是无论如何,不能带上补天了。
傲血点了五十名身手最好的部下,兵分两路。
补天站在医帐门口,目光长长停驻在傲血身上,傲血身上的银甲由于连日征战,早无暇清洗,就连胸口的护心镜亦黯淡了许多。然而这人仍然是一如初见那般英姿飒爽,疲累与受挫的战事并不能打垮这人身背挺直,目光沉毅而坚定。
补天这回不闹着跟,也不同傲血说什么生离死别的情话。形势紧迫,亦不容得他二人缠绵。
补天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心平气和,安静如鸡。
傲血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他一眼,忽然拨开人,纵骑而来。
他没有下马的功夫,只是微微侧过身,马鞭勾起青年光洁的下巴。
“这回不准再给我下奇奇怪怪的蛊。“他命令道,”听到了吗。“
补天道:“好。”
“我知道苗疆人有什么生死蛊凤凰蛊,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一次也不准用到我身上,懂不懂。”
补天抬起眼看他,青年的脸色苍白苍白的,眼神却亮得瘆人,他还是那个字:“好。”
傲血于是安心了,收回马鞭,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狠夹马肚,扬声:“驾!”
9、
最后一名深墨色服饰的万花弟子,在天策军的护卫下离开了羊肠小道,钻入茂密的树林里。听见枯枝碎叶的悉窣踩踏声终至轻不可闻,傲血攥紧手中//长//枪,心头的大石徐徐放下。
他在赤兔身上挺直了脊背,眼神熠熠发亮。
向着小道尽头密密麻麻的人群,朗声道:“乱臣贼子,尔等尽可放马过来!”
友军悉数撤退,潼关援护的任务已顺利完成。这几日,他们退也退了,躲也躲了,让也让了。为着大局忍辱求全,忍气吞声。今日既然任务已毕,去路已封,避无可避。
终可以酣畅淋漓一战。
傲血手中碎魂发出嗡然鸣响,赤兔跃身向前,雪白蹄子自一名反贼士兵脸上一踩而过,犹如翩然惊鸿,一人一马,径直纵向人群最深处。
长枪所至,鲜血与惊呼同起,有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便立时殒命。
杀敌,痛快。
天策府天下闻名的游龙枪法如入无人之境,腾挪转让,大开大阖,枪尖泛起白光,瞬间化作漫天血花。
扑面溅来,迷了眼,双眸望去一片殷红。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
傲血持枪长身而立,仰天长笑。
入府多年,从军多年,为的就是一日报效国家,赤胆忠诚,热血洒遍大唐国土,无怨无悔。
身边马蹄声乱,跟随的下属浴血奋战,一步不退。
不能退,身后就是远去的负伤友军;不能退,身后就是摇摇欲坠的大唐。
即便明知要辜负某些不愿辜负之人。
腋下忽然一痛,一道冷箭横空划过,傲血反应未及,深可及骨的长箭已自右肩穿过,箭尖朝下穿出后背。
他反手捉住箭身,咬牙抽出,钻心的疼痛中眉峰蹙也不蹙,转手就狠狠插入一名正拍马赶上的骑兵心脏。那骑兵一声未响,直直从马上栽倒下地。
鲜血从拔出箭尖的地方喷涌而出,傲血眼前大片大片模糊,身体也开始在马背上摇摇晃晃。
赤兔跟随他多年,早有丰富沙场征战经验,虽是精疲力竭,仍然载着主人奋力冲杀,在逐渐变为颓势的战场上左冲右突。银甲红袍的身影越来越少,战至最后,敌阵中仅余一人一马兀自矗立,不甘倒下。
赤兔脚跟忽中一剑,悲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马身扬起的瞬间,数十道箭矢从天而降,嗖嗖嗖射入马肚,直穿而过。失去重心的傲血收势不及,长枪驻地,整个人已从马上翻滚而下,背后紧接着中了七八箭。
一口气没有缓得上来,傲血双目发黑,顿然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大雨从泄了口的天空决堤而下,噼里啪啦砸在男人脸上,把意识朦胧的人,从濒死的幻觉中拉回了现实。
傲血茫然的睁开双眼,注视着铁灰色的天空。
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回想起来,之前护送万花弟子,在羊肠小道上,与循迹而来的叛军狭路相逢,生死一战。鼻间蹿入浓烈的血腥味,和已经在逐渐发出腐臭味的尸体气息。
傲血挪动身子,缓慢而艰难的爬起身来,一眼看见那匹跟随自己多年,爱若性命的赤兔僵死在一旁,雪白的蹄子上满是血迹与污渍。
他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再跪倒下去。
注目缓缓巡看一周,倒在地上的尸身大半是天策中人,少部分是叛军。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事,还是以他们无可争辩的溃败作为了结束。
傲血撑着身子,跌跌撞撞,一个个翻查过去,心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跟随他的众多兄弟,无一生还,无一……
大雨顺着脸颊哗哗而下,傲血呆立在一地尸骨前,脚底踩着滑腻污水,几乎站立不住。
为什么他活着……
凭什么他还可以活着????
他咳出一大口血,脑袋浑浑噩噩。忽然觉得脚踝处有什么东西在拉扯。
低头一看,一头脏得看不出原本毛色的狼崽子,不知从哪个尸堆里爬出来,费力咬着他裤脚。
昊苍大概也是九死一生,脏兮兮毛皮上到处是凝固血块,傲血抱它起来,狼崽子呜咽着发出轻微的瑟缩声,脑袋在主人怀里有气无力的抬了抬。
虽是竭力表达重逢热情,到底也没多少气力。
傲血抱着狼,茫茫然呆立许久,直到感觉怀里的狼崽子逐渐没了动静,心头方是一紧。
茫茫大雨中,他心里仅存着一个模糊的念头,不能让昊苍死——
深一脚,浅一脚,向着三天前预定的撤退方向跌跌撞撞行去。
他自己也是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哪里撑得住行走多远的距离,勉力支撑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双膝发软,双耳轰鸣,眼前道路越发泥泞不清。
耳边忽而传来银饰叮当的轻响,一阵蓝雾幻化的人形在眼前飘浮而至,继而一双温暖的手臂搀扶住了银甲将军虚脱的身体。
傲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见青年担忧的面容,紫色的衣饰熟悉得让人心情放松。
“补天。”
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