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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八年前的记忆(已重写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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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喜贺备齐了下酒菜,又精心选了酒,去吴家拜访那位吴师傅了。
喜娘在家等的忐忑,她既希望那吴师傅是个好人,又怕他太过好人。若他念着在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活,对老东家的商业计划三缄其口,她便只能凭直觉,摸着石头过河了。
她身边的几个人也瞧得出她不安,一时间也没有人主动寻她说话——喜娘心烦的时候不爱找人聊天,家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此刻她歪在床边新设的小榻上,有一手停一手地打络子,苏妈在给小哥儿做小鞋袜,而小吴氏坐在哥儿的小床边,捻着金线绣花儿。
房中静得很,如此,外头树上的鸟雀鸣叫声便格外清晰。
鸟鸣声啾啾喳喳的甚是好听,可是再过一阵子,早蝉叫起来,便吵得人头疼了。那时候,花霄便会举着个杆子,去院子里粘蝉去。
但此刻,花霄正捧着一碗药进来,到了喜娘面前:“太太,今日的药还没吃呢。”
喜娘最厌吃药——她不知道古代的土著对中药是个什么态度,但任何一个吃惯了西药的现代人,只怕都不会喜欢这种一喝一大碗的苦汤子。然而这药又是非喝不可的,于是喜娘每每等到药汤温凉了,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尽快嚼个蜜饯缓一缓……
今日亦不例外,她等了一会儿,待手摸着药碗温温热热、不再灼烫时,方捧起碗来准备吃药。
然而,就在第一口苦汤子入口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间的响动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喜娘,喜娘?”
喜娘登时被药汤呛到了,差点儿将肺也咳出来,花霄离她最近,忙上前给她拍抚——而苏妈霍然站起,满脸的不可置信。
“爷醒了?”她悄声问。
喜娘没有回答,她忙着咳嗽没法答——可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外头这样喊她的,除了张丛还能是谁啊?
他非但没死,还醒过来了?
这些日子,他们姐弟倒也没有彻底放弃张丛,郎中还是每日来给他扎几针的。毕竟,张丛是姑娘们的父亲,他若真死了,两个姐儿如何看待母亲和舅舅?是而他还是活着好——但无论是喜娘、喜贺还是郎中本人,都没有作出过要让他清醒过来的努力。
活着就好,活着最好,就卡在那“活着”的一根线上,后退一步也要不得,前进一步也要不得。
然而,他竟醒了!这到底是他强大的求生欲带来了奇迹,还是老天爷跟荀喜娘过不去,非得闹出些幺蛾子?
张丛要是去找还没被流放走的陈盼儿,那可怎么是好?张丛要是去官府出首,那可怎么是好?张丛要是去和周海钰说什么,那可怎么是好……
喜娘一时心内纷乱,直恨自己太过手软——她要是能豁的出去,在张丛的药汤里下毒,送他登仙就好了!她没想到他还能醒来,更没想到她的命都要捏在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手上!
她胆小啊,她怕事啊,她没胆子杀人啊!这下怎么办?
如今她怎么去面对张丛?怎么和他说话?喜娘从没有这样慌乱过,她只觉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或许,是咳出来的。
许是听到里头的咳嗽声,张丛竟自己下了地。外间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如今是陪着姐儿们去学堂里了,并没有人扶他。他躺了半个月,腿上没了力气,甚至快要忘记该怎么迈步了,但扶着墙壁和家具,到底还是能往前慢慢挪动的。
“喜娘?”他站在门口,瞧着低着头的她,竟有些错愕:“这些人是谁……你怎么一副月婆子打扮?苏妈?你怎么也这么老了?”
喜娘听得他说话,一怔,抬起头来,见他确是一脸疑惑,不由试探道:“爷……您怎么……”
张丛倒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愣怔地瞧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这般憔悴?”
喜娘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指指自己梳妆台上的铜镜:“花霄,去扶爷坐下,把镜子端给他。”
花霄应声去了,而张丛瞧着镜中的自己,也是迟疑了好一会儿,方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不是德昭十一年么?”
德昭十一年?喜娘摇头:“如今是德昭十九年啊——爷怎么忘了?爷把这八年的事儿,都忘了?”
她面上疑惑,心中却松了半口气。
张丛这是失忆了吗?失忆了好啊,失忆了总比什么都记得好。
德昭十一年的时候,他们刚刚富起来,买下了这个院子。那时候,家中的仆役只有苏妈一个人,张丛也尚未生出那些花花心思,他还是个挺关心妻女的男人……
“八年。”张丛喃喃道:“我……我是忘了什么?还是睡了八年?”
喜娘不由失笑,柔声道:“爷被人打伤了头,怕是将先前的事儿忘了吧。”
张丛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处,蹙眉道:“哦,是么——是挺疼的。谁打的?”
“秋声——爷的小厮。”
“我的小厮?他为什么打我啊?”张丛似是吃了一惊。
“爷得了个漂亮粉头,他也想染指那女人,却因为那女人拒绝了他,羞愤生恨,将爷打伤后遁走了。我们报了官,却不知他逃去了何处,尚未捉到呢。”
张丛的一张脸登时便红了起来:“什么粉头……我岂会做这般事情!”
喜娘张口想刺他一句,却终究没把那些尖酸的话说出来,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对张丛只有恨了,可是,面对此刻已然忘了自己做过什么的张丛,她偏偏又恨不起来。
他只剩下八年前的记忆了。八年前,他们还是恩爱的夫妻,那时候,甚至连张从自己,都认为他不会去狎妓的!
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掉下了眼泪来。而张丛见状,竟起身要走过来,却因周围没有护持,身形一摇险些跌倒。亏得花霄手快,将他扶住,方让他慢慢走到了喜娘的床边。
他伸手擦掉喜娘脸上的眼泪,极歉意地柔声道:“我当真做了那般事情?你——很失望罢……别哭了,既是老天要我忘了的,可见这些都是不该生出的波折。别哭,别哭……你怎么这么打扮?是又给我添了个孩儿吗?”
喜娘听他这样说,如何忍得住眼泪?她原本已然做好跟张丛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准备了,却如何能想到,此生还能听他柔声安慰自己一回?眼泪更是如断线珠子一般噼啪往下落,张丛擦得两手湿漉漉的,苦笑道:“你别哭啦,我没有手帕……”
喜娘自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道:“是,是添了个儿子。”
“儿子?”张丛一怔,笑了起来:“哪儿呢?叫我瞧瞧。”
小吴氏眼看着爷和太太这是要冰释前嫌的意思——哪怕这是因为爷失忆了呢,到底也是和好了,忙伶俐起来,抱着哥儿凑上前去:“爷瞧瞧,这便是哥儿了。”
“哦……”张丛竟伸手将孩子从她怀中接了过去,瞧瞧哥儿幼嫩的脸蛋,再看看妻子,温声道:“真好,如今咱们也是儿女双全了。”
喜娘只点头,没法子说话。
“别想那些事,”张丛道:“那女人在哪儿呢?你处置了吧,不必再让我见到她了。以后这宅子里,只我们夫妇两个和孩子们,再不牵惹外头的人,嗯?”
喜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向苏妈等人道:“你们先出去。”
待苏妈她们到了外间,她方低声道:“爷,我原是想不到,咱们还有这么一天的。”
张丛笑道:“我不知道先前出了什么事儿,但总归是都过去了。不想了,嗯?咱们只把今后日子过好——我瞧着你这里有三个使唤的人了,咱们家的生意还过得去吧?”
喜娘点头。
“你,受累了……”
他竟凑过来,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喜娘一怔,她只觉整个身子都僵了。
从她怀了哥儿之后,便再也没有和张丛亲热过——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张丛开始在花街柳巷里风流快活。有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想想那里头的孩子的爹,正在别的女人身上使劲儿,便忍不住从心底下泛上一股憎恨来。
虽说张丛不再与她亲近,多半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但那时,就算张丛和她求欢,喜娘也未必能应承。
她心底下是排斥和别的女人好过的男人的。
而此刻张丛亲她,她先是惊愕,又是厌恨,可转眼间又满心悲楚,却也想不起要推开他或者打他一耳光了。
他们不能和离,她还是他的妻子,那,若他一心和她好,她是不是不该把他往外推?
毕竟,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犯过的错了,他会不会还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呢?
毕竟,他当初是想要儿子,才想纳妾的。如今儿子女儿都有了,他会不会就此收心呢?
见喜娘傻在原地,张丛叹息道:“我忘了的那些日子,是不是待你不好?”
“啊?”
“我记得,我先前亲你的时候,你总是靠在我肩上的。”张丛低声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喜娘很久都没有见过了的光。
喜娘叹一口气,点点头:“是很久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也没有待我温存过了。”
张丛沉默一会儿,道:“忘了吧,咱们接着八年前的日子过。”
喜娘犹豫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应承。房内一时宁静,却令人尴尬。
张丛等着她,总也等不到回应,便将话题岔开了:“我们的哥儿,叫什么名字?”
“爷没给他取名,便受伤昏睡过去了。”喜娘定定神,道。
“是么——”张丛低下头,瞧着儿子粉白的脸蛋儿,想了想:“先取个乳名,便叫归哥儿吧。”
“归……?”
“归来的归。”他扭头,看着喜娘,笑容温煦,一如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刚刚成亲时那般。
作者有话要说: 角色可以骗人但文案不能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