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5、五

　　人界轮回，每一生，每一世，都有各自的起点，各自的终点。肉身俱灭，魂魄凝聚，七日之后，该散的散，该走的走，滤去上辈子的爱恨情仇，只余下一条命魂，从空白一片，重新开始。

　　九儿的肉身，是何时衰亡的，我并不知道。师父说，他以冰封之术，将九儿的魂魄封于体内，想来，在剑冢异变之时，他的命数，就已经到头了。

　　信手画出一道灵符，封住九儿的魂魄，捏着法诀吟唱出引魂的咒语，轻轻松松便开辟出了一条通往灵界的黄泉路。

　　九儿附身在灵符之中，自是没什么告别的话能说，玄贞的这辈子，本也与他没什么旧可续。我干脆利落的将灵符化成了一团幽蓝的灵火，弹入迷雾重重的林间小道。

　　待雾气散去，山洞还是那个山洞，树林还是那一片树林。错过了七日轮回之期，再要进入灵界，步入轮回台，只能靠懂门道的走后门。而与神鬼打交道，正是我这辈子，身为道士的本职工作。

　　后山禁地被毁，只剩了一个被乱石封堵的山洞，我不知师伯让我去什么地方静思，只能暂且呆在这山洞之内，做法送九儿轮回。

　　有了法力，感觉做什都轻而易举。

　　能在仙家结界之内，联通极阴的灵界，跨越了天与地的界限，这能力，早已超越了仙的范畴，放眼现如今的修道界，果然是强到可怕的地步。

　　而对于自己所惧怕的一切人或事，修道界的行事准则，向来是坚决的将之消灭。

　　师父师伯在剑冢一事上如此的相信我，只怕他们也已做好了要与整个修道界为敌的准备。

　　历经万年的终南山，沉默至今，终于要被逼着爆发了。

　　能将剑冢据为己有，还当真是件比成仙还要振奋人心的事。

　　毕竟，神的能力，神通，与仙的法术道行完全不同，能够一步登天，何等荣幸。

　　我寻思了一下，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谁来找麻烦，都已无所畏惧。但若连累终南山也变成了修道界中的异类，待我身死之后，又还有谁能护卫这座一向恬淡安逸的山头？

　　剑冢的动静，终南山的动静，联系在一起，总能猜出其中的联系。不久以后，只怕就会有人上门查探，若观内有人于此时挑事，我如不给大家一个交代，谁都不好过。

　　仔细想想，放走九尾狐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罪过，哪个山头没出过破封印放妖怪的往事，最后不都各种方式的不了了之了吗？

　　而剑冢，虽然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可一旦尘埃落定，也不会有傻帽硬要以卵击石跟神作对。

　　于是，就算有人要找上门来，也不过是探听一下虚实，确定一下的行路方向。

　　只要确定了剑冢已成为终南山的一部分，不可剥离。

　　只要确定了终南山还是名门正派的代表，愿与各类真假君子携手共进，继续降妖除魔参享天道。

　　一切，应该还有缓和的余地。

　　我思虑出了各种情况的应对策略，便开始着手修复禁地的法阵。

　　镇妖法阵的阵眼，已被九尾狐撞坏，碎裂成片，埋在碎石当中，想来已经无用。我便直接以剑气，在石壁上刻下一长串惑人心智的咒文。

　　人最大的敌人，向来都是自己心底埋藏最深的欲念，真的无欲无求，方能成仙，剑冢仙法方可尽显眼前，否则，所看到的，只能是自己梦寐以求想得到的一切，沉溺在欲望的海洋，醉生梦死，彻底迷失。

　　如此真真假假的窥心之术，当今世上有几人可以抵挡。

　　明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也无法舍弃。

　　人的执念，向来如此。

　　迷心的咒文，与剑冢内记载的仙法剑术融在一起，层层叠加，布满整个山洞。

　　我刻得兴起，又做了一个风光大好的幻境，将整个山洞都融了进去，虚虚实实无从辨别，只觉此处鸟语花香，风景甚好，堪比仙境，定能将醉心剑冢的人骗的团团转。

　　心有大道，自不会在乎这小小的剑冢。

　　执着于此的，皆是脱不了红尘的疯子，有何惧之。

　　想看，便看吧。

　　一气刻完，我收剑回鞘，对洞内剑气横生的咒文，十分满意。

　　回到洞外继续打坐，从天亮坐到天黑，从天黑坐到天亮，坐到肚子饿的有些坐不住了，我有些想去厨房捞点吃的。

　　去溪边随意的洗了一把脸，喝了点水，我于水面上微虚的一点，水面荡漾，平静漫溢开来，形成一面水做的镜。镜内倒影，清晰的将太一观呈现于眼前，这来往人员多了这么多，果然是别的山头过来探查虚实了。

　　看这情形，今晚上，应该就会有人偷偷摸摸的到后山找不自在了吧。

　　我擦了擦脸，放弃了去厨房觅食的打算，直接在后山转悠了一圈，摘了些野果，便回到禁地洞口，蹿上不远的树梢，隐起身形，吃果打盹。

　　迷迷糊糊的等到月上中天，果然有两个人影从林中显现。

　　我有意试试那法阵的效果，装作完全不知，继续躺在树梢打盹，直至那两个黑影进入禁地之后，才调整了姿势，侧过身，注意起洞口的动静。

　　估摸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洞里的人没出来，林中却又有人接近，三人在洞口停顿了片刻，有人问道：“这里当真是你们后山的禁地？”

　　吴峰的声音响起道：“千真万确。”

　　那人又问道：“我见过那上古的镇妖封印，咒文绵延整个山峰，密不透风，任何攻击都会被反弹回去，绝对不可能打破。你真的确定是玄贞做的？他不是一直不会法术吗？”

　　吴峰道：“我亲眼看到封印被毁之后，他被师父和师叔押了回来，并且，还是他自己御剑飞行，怎可能没有法术。他这次下山，本就蹊跷，下山之后又接连出了这么多的大事，肯定跟剑冢脱不开关系。也不知他究竟给师父师叔吃了什么迷魂药，他们竟会如此维护他，依我看，玄贞定然是跟那九尾狐一伙的，潜伏于终南山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套取剑冢秘密，好攻破封印，放九尾狐出山。请墨掌门一定要将玄贞这恶徒的嘴脸，告知天下，莫再让终南山被他继续迷惑下去了。”

　　“可眼下并无证据，又如何能指证玄贞？”这位墨掌门似乎有些迟疑，吴峰接着道：“整个修道界都知道，他玄贞身为终南山大弟子，却并无半点法力。若是能逼他出手，展露出剑冢绝学，不就说明剑冢就是被他所盗，九尾狐就是被他所放了吗？”

　　这话刚说完，洞里忽然有人怪叫一声，在洞口那三人拔剑戒备之后没多久，一人连滚带爬的从洞里奔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射出一把剑，穿透那人身体之后，又弯折回洞内，一时之间，杀气紧逼而出，连带我埋伏在洞内的剑气，亦蠢蠢欲动。

　　只有欲念，也不过是被洞里的幻象所迷惑，失了修道之心，遣返回万丈红尘。

　　然动了杀机，便会被剑气所迫，在幻象中心魔深种，万劫不复。

　　我对此阵的布置，颇为满意，靠在树上看热闹，兴致盎然。

　　而洞外的三人，却没这么轻松，拿着剑杵在洞口，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直到洞里的人一身戾气的冲了出来，这等待许久的一仗，方才真正的打了起来。

　　后山禁地一直都是终南山的心腹之地，在此动手，简直就是在太乙老爷子的头上泼粪。

　　剑阁之内不乏与禁地关联的宝物，虽然封印被毁，但宝物的关联仍在，一经冲击，剑阁顿时异光激起，耀得太一观恍如白昼。

　　眼看这后山禁地马上就会如山下的菜场一般热闹，我趁着下面四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运起轻功，悄悄的从树梢上匿了。

　　比起修道界那些吟咒时间颇长的道法以及麻烦透顶的御剑手势，我还是喜欢凡间随心所欲的武功。

　　虽剑不能离身，拳必须到肉，却足够的快。

　　只要够快，没有什么招，是不能破的。

　　仙法，也不外如此。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修仙啊。

　　离开禁地范围，躲在某棵树上，对禁地门口发生的那一切乱七八糟，当做全然不知。

　　第二天一早，我刚洗好脸，就听到小师弟漫山遍野的呼喊声，急促而又慌张，似比见了妖怪还要紧张。

　　我边啃野果边循着声音找了过去，远远瞧见玄清急的团团转，便朝他扔了个果子，缓声问道：“一大早叫魂一样，有什么事能把你急成这样？”

　　玄清接了果子，却并不吃，急急忙忙的奔过来，大喘了两口气，说道：“师兄，你快走吧，他们说你跟妖怪是一伙的，要师父师伯杀了你，清理门户呢。”

　　“什么清理门户？谁啊？”我啃着野果，问的不紧不慢。

　　玄清急的直跺脚，扔了果子扯着我的衣袖往通向山下的小路奔去，说道：“昨夜里闹那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吗？峨眉山的掌门闯入咱们禁地后，疯了，还杀了他的徒弟。太华山掌门和吴峰师兄发现这事，就在禁地那打了起来，闹得整个太一观的人都去了后山。师伯当场发了好大的火，我还从没见过师伯发火，那咒文念得，整个山头都在颤呢。可吓人了。”

　　“哦。”我扔了啃剩下的果核，拍拍手上的残渣，说道：“是有这么个动静，可师伯让我静思，我哪敢出去见人啊。再说了，这关我什么事？”

　　玄清气急败坏的说道：“禁地封印不是破了吗？太华山的掌门就一口咬定是你在禁地里设了妖法，害死了峨眉掌门。他说了一大堆，其他师兄们也都跟着起哄，师伯还让我喊你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呢。”

　　我笑道：“那我自去解释便是了。”

　　玄清连忙拉住我，说道：“这哪是解释的清楚的事啊！师父让我跟你传个信，让你赶紧下山，走的越远越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把你们都急成这样。不就是一群来找茬的吗？看师兄这就去会会他们！”
　　我哼着山间小曲，一派轻松的往前山大殿走去，玄清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袖想要阻止我，却十分无奈的一直被拖着前进。他的阻挠如此无力，几乎急的哭了出来，说道：“师兄，你别去，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

　　“杀我？”我抬头看天，一声冷笑，说道：“除非我不想活了，否则，没人能杀的了我。”

　　话说完，我身形化剑，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太一观殿前。

　　对于我的忽然出现，自然是惊动了不少人，面对殿内殿外那些紧张戒备的修道中人，恍惚之中，我竟想起了前世，宫九冲上山头挑衅的情形。

　　当时那些人看宫九的眼神，便与现在这群人看我的眼神，一般模样。

　　惊讶，恐惧，茫然无措，以及无端的恨意。

　　得。

　　这妖魔的帽子，我这辈子是戴定了。

　　“玄贞，你可知错？”师伯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声如洪钟，在殿前广场之上回荡不绝，威严沉稳，满满皆是仙人姿态。

　　我理袍跪下，回答道：“弟子私放九尾狐，确实有罪，愿即刻下山，将九尾狐尽快捉拿，以免再生祸患。”

　　师伯道：“九尾狐一事，暂且不提，你于后山禁地之内布下法阵，致使峨眉宋掌门走火入魔，罔送性命。此事，该要如何交代？”

　　我略微沉默了一瞬，缓缓问道：“请问师伯，既为我派禁地，那宋掌门又是如何入内的？难道他从来不知，终南山后山有个禁地，禁地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旦靠近，后果自负的吗？”

　　有人从殿内走了出来，站在殿前台阶上，大声问道：“你私放九尾狐，那后山禁地，早已毁在你手中，而今你又在那山洞之内布下诛心之阵，究竟意欲何为？”

　　我答道：“毁坏禁地，是我的错，所以我才会重新修复禁地。禁地即便被毁，依然还是我终南山的禁地，你们未经我掌门师伯许可，擅入我后山禁地，我还想问问你们究竟意欲何为呢。”

　　师伯此时也走了出来，说道：“玄贞，在墨掌门面前，不得无礼。”

　　我一低头，应道：“是。”

　　师伯轻叹了一声，又问道：“禁地既然已经被毁，九尾狐也已逃出山去，你又何必还要将之修复？修复了禁地，有什么意义？”

　　我低头答道：“现如今，各门各派都在觊觎剑冢仙法，没有一个妥当的安置之所，弟子怎敢将剑冢仙法留存于终南山。禁地以前镇压的是九尾狐，而现在，守护的便就是剑冢仙法。想得到仙法的认可，必须放下一切执念，无欲无求，方能一窥剑冢真貌。但凡心中有一丝的凡人情感，便会在禁地之中迷失了自己，跌入无尽苦海，重入轮回。弟子设此法阵，并非为屠尽所有对剑冢心怀不轨之人，只是想设一个考验，有缘，方才能修习仙人留下的遗迹。自然，师伯若是觉得弟子此举不妥，那我自去将阵法清除便是了，不过弟子在刻录法咒之时将法阵与仙术融为一体，如若破阵，仙术亦将被毁。是以还请师伯示下，弟子该以怎样的方式，将剑冢仙法留存于终南山？”

　　师伯没有答话，师父在一旁打圆场的说道：“师兄，玄贞思虑周全，那禁地法阵既然已经完成，剑冢仙法置于禁地之内，想必是万无一失，就不要更改了吧。”

　　师伯看了师父一眼，正欲说话，另一边的墨掌门插嘴道：“太薇真人，您的意思是，宋掌门是咎由自取，死的活该了？”

　　台阶下的一群陌生人立即齐声迎合，吵的闹的，哄成一片，虽话语不同，大概意思却都是要给峨眉山一个交代。

　　我规矩的跪在台阶下，推算着事情接下来的走向，猜测那个墨掌门很可能会把我跟九尾狐串联在一起，强行要求师伯撤了阵法，以示清白。

　　其实剑冢里的仙法，给不给他们看，都无所谓。

　　仙人的道术，没有达到仙人的境界，根本无从施展，强行修炼，没什么好下场，想看，我大可以大大方方的给你们看。

　　关键是，终南山若是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软弱可欺，那么剑冢就会成为一块烫手的山芋，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剑冢的剑，是守护之剑，剑气锐利无匹，怎能被那群老杂毛当成玩具一样争来抢去。

　　师伯应该明白，剑在手中，必须要向外刺出，翻转回去，伤的，只能是自己。

　　“吵什么吵？各门各派的禁地，都有阵法相护，擅入者生死有命，这是规矩。就算玄贞未修复法阵，宋掌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潜入我终南山禁地，也是大错特错，必须给我终南山一个合理的解释。如今他人已死，我们也不做计较了，但若你们还是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也别以为我们终南山是好欺负的，可以由着你们胡来！”师父暴喝出声，声如震雷，压下了场上所有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又坚定，将终南山的立场挑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抬起头，看着台阶上的师父师伯，心里一片融暖。

　　他们既然能为了我，与前来挑衅的门派翻脸，那我自然也能为了他们，让终南山成为修道界唯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