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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六 ...

  •   五台山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该往哪走,便开始北上。

      重新打理好了道士混日子的所需物品,我又开始无所事事的瞎转闲逛。好不容易暂离了修道界屁事,也跟龙儿把话说开了,闺女徒弟各个安好,还顺道让墨白吃了个哑巴亏。我这一路上的心情,一直都是轻松且愉快的。

      晃晃悠悠的在回京路上,也听人谈论起五台山闹出的动静。

      什么皇帝乃是真龙天子,上个香都能惊动满天神佛,还顺道显露了真龙之身,与神佛齐心合力把五台山上的妖怪揍了一个通透。

      朝廷跟修道中人打的那一场糊涂仗,或许连双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反正,官方把握了舆论,而神佛不可能跳出来自证清白,最终传言就是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版本。

      不管皇帝是否甘愿借助妖怪太后的形貌,他的形象也从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普通人一跃而成了能开天辟地的神龙。

      真龙天子的身份坐实,大清朝的统治前所未有的牢固。

      因祸得福啊。

      作为一个反贼,我理当对此传言不屑一顾,甚至还要反驳两句。

      可惜,我并不是一个合格反贼。

      昔年下山游荡正值战乱,民不聊生,遍地枯骨,举国难民甚至是易子而食,我都见识过了。虽对满清无甚好感,同样对关内那些争夺天下的汉人也没什么好感。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掌权者们振臂一挥,天下立即生灵涂炭。不管谁争得了天下,倒霉的总是老百姓。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底层人民,还能有什么国不国的概念,只要能活着,就是好事,其他的,请先让民众们吃上饭有了力气,再考虑吧。

      作为一个修道中人,朝代更替就如花开花落,有生必有灭,有灭也必有生,天道使然,与我并无甚关系。作为一个出家人,当悲天悯人,感悟众生之苦,是以我私心里觉得能不打仗,便是最好。

      造反,意味着伤亡。

      而伤亡,更分为有意义的牺牲和无意义的找死。

      现如今,老百姓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虽也许依然穷困,但比照兵荒马乱已是好很多了。如此一群好不容易才熬过兵乱的可怜人,怎能容忍让自己和家人再度陷入那种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的处境?

      既然百姓不想再起烽烟,失去民心,造反便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无他,唯利尔。

      反清只是个幌子,造反也不过是个噱头,做惯了占山为王的土皇帝,那就肯定不愿意把地盘财富权力拱手让人。

      欲望让人迷失,权力使人膨胀,上位者都没有信仰,一个空想出来的泡沫又能支撑多久?

      该不该去劝劝陈近南呢?

      ……

      还是算了吧。

      我对朝代这玩意没什么深刻的认知,无法与陈近南感同身受,他的信仰,我觉得毫无意义,但这不妨碍我对他的敬重。

      细想想,大明的皇帝自是做到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而文武百官却兔子一般,能跑就跑跑不了就降,若是当年多一些如陈近南一般有血性的臣子,而今的天下又该是如何模样?

      唉!

      最大的可能,估计现在还在打着仗吧。

      这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末若是少一些蛀虫多一些能臣,李闯是不是就不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李闯若是多一些自律少一些胡作非为,清兵是不是就不会入关?

      若是这些都不会发生,以后那些丧权辱国人间地狱,是不是也能翻页跳过?

      只可惜,如果,仅仅只是如果。

      天道轮回,因果万千,许多历史上的大事,抽丝剥茧往前追溯能有好几百年的因果缠绕,千头万绪的因缘缠绕,点点滴滴不起眼的细碎片段,编织拼凑在一起,便是固若金汤的历史存在。

      历史若能更改,那便就不叫历史了。

      我一路思考着高深莫测的因果问题,一路听着越发神话的真龙天子传说,回了京,先去青木堂堂口,数了一遍人头,确定了五台山事件却无人员损失,这才心满意足的放空了脑袋,回家睡觉。

      摸回家门口,大门未锁,我料想着是双儿在家,立即欢欢喜喜的推门进屋。

      然而,迎接我的却有四个人。

      四个女人。

      我再次震惊了。

      “什么情况?这什么情况?师太,你为什么会在这?还有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生两天?”

      我看着在我面前摆成一排的几个女人,头都大了。

      双儿扶住我左臂,还没开口,龙儿便扶住了我的右臂,抢先笑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谁让你逃跑本事一等一,出了五台山就不见踪影了。咱们寻不着你,那便只有盯着天地会,他们回了京,那我们自在你家里等你便是了。你瞅瞅,这么多人关心你,你当该高兴才对啊,是不是啊,干爹!”

      我扭头看她,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左边的双儿应道:“是啊,义父。你这几个月,总是人影不见,我也没有传音符了,想找你都找不到。这次五台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事先与我们打声招呼,若不是碰巧遇上了诠姐姐,我还不知道要在五台山里转多久呢。”

      我又转过头,对着双儿问道:“那山里都乱成那样了,你还敢呆在那呢?”

      双儿委屈道:“我找不到你,小宝也丢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龙儿道:“双儿妹子是个实心眼,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了。听惯了你们的安排,忽然又没人安排了,她不就乱了分寸了嘛?说来说去,还不是干爹你的疏忽吗?”

      我转头问道:“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你干爹了?”

      龙儿笑道:“不就是一个称呼吗?你若不喜欢,那我便换一个?”

      我嘴角抽了抽,不再接话,又转向还立在屋门口的九难和阿珂,问道:“阿珂,你们怎么来了?”

      阿珂看了看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姿态的九难,说道:“我……我是来还剑的。”她说着,奔至我跟前,递出了一个用蓝布包的严严实实的……擀面杖。

      我心情复杂的接过了剑,听一旁的双儿说道:“哦,阿珂姑娘和师太是小宝送过来的,他说这些天他要跟皇帝商量很重要的事情,不得脱身,让师太她们先在你这暂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是我?

      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九难,把这句话压回了肚子里。

      阿珂亦看了看九难,主动解释道:“韦小宝答应帮我们去云南杀吴三桂,而师父身上有伤,近日也不太方便走动,所以……我想着,师父你这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就答应了。”

      我心情很不好的说道:“师父身上没伤,师父这也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屋子的反贼加上妖魔鬼怪,哪里是个能安静养伤的地方。”

      阿珂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好奇的看看双儿,又看看龙儿,就像是在分析究竟谁是妖魔谁又是鬼怪。

      双儿没什么反应,龙儿却是噗嗤一笑,说道:“这阿珂妹子也是个实心眼,你说什么她都信。怪不得你总是躲着我,看来,你还是喜欢实心眼的姑娘啊。”

      “去去去,瞎说什么。”我抽出了右臂,说道:“你看到了,我这人多,屋子住不下,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住吧,我就不送你了。”

      她轻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话音拖长,两眼微眯,在我心虚的避开她眼神时,接着说道:“过会我再来找你。”

      恩?

      龙儿说完,竟真的乖乖离开了。

      我盯着她顺手关上的院门,愣怔了许久,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这鬼丫头肯定还有后招。

      九难于此时轻咳了两声,我听到阿珂关切的问她伤情,方回过神来。

      双儿轻轻的拽拽我的衣袖,说道:“义父,小宝让咱们好好招待师太和阿珂姑娘,可我看师太伤的挺严重,要不,你给她开张方子,我去抓药?”

      “咦?师父,你还会瞧病呢?”阿珂像不认识我一样使劲盯着我,瞅的我浑身不自在,便轻咳了一声,说道:“小病小伤,还是可以的,这也算是行走江湖一门吃饭的手艺吧。”

      我顿了顿,向九难说道:“师太,要不,我给您瞧瞧?”

      九难看了阿珂一眼,说道:“如此,就有劳道长了。”

      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说话语气却并不像以前那么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嘱咐双儿去买点菜做点好吃的招待客人,便将九难请进了屋内。

      九难受的是内伤,伤她的人内力刚猛强劲,但不似中原的路子,这种烈火如毒的内劲,到很似西边喇嘛们流传的功法。

      这老尼姑是怎么又惹到了喇嘛?

      她一个一门心思要杀吴三桂的前朝公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同样要造反的西域喇嘛结仇的人啊。

      大家都是反贼,也没什么地位高低,宗教不同之类的皮可扯,总不成又是为了救阿珂吧。

      我看看阿珂,阿珂看看我,而后她小声的问道:“师父,我师父的伤……”

      我看看尼姑,尼姑看看我,而后我也小声的说道:“师太,自行调息疗伤,你不会?”

      九难一直维持的面无表情绷不住了,眉梢微微倒提,在眉心中挤出几道褶皱,却并没有回话。

      我了然的一点头,说道:“也难怪,如今这世道,花几十年修炼的内力还不如三岁小孩手里的一把枪。更何况,从古至今,朝代更替,文字语言也跟着在变,就算没有门户之见,那些高深的武学传到现在,大体也都变了味,能留个框架已算不错了。有内功,却难以调息疗伤,这等尴尬,我懂。”

      “既是尴尬,何必非要提?道长,你好歹也算是得道高人,怎的就这般小心眼?我已于你道过谦,赔过礼,何必还要咄咄逼人?”尼姑怒了,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诡异的红晕。

      我瞧她这模样,也不想再追究她帮着墨白暗算我的事,便换了个话题,说道:“你是怎么又跟喇嘛打起来了?”

      她别过脸,没有看我,也不再说话。

      静默了片刻,阿珂小声说道:“是……是因为我……”

      果然……

      红颜祸水。

      我问道:“我的剑不是在你那吗?御剑之道我也教你了,对付几个凡人还犯得着让你师父受伤?”

      阿珂低头道:“那把剑一直在冒光,一看就不是凡人用的,我怎敢随便示人。这还是师父你交代的,行人间的事,必须要用凡人的身份。连你教我的功法我都不敢练了呢。”

      我摸摸鼻子,说道:“行了,这事不怪你。那你们又是怎么跟韦小宝跑到一起了?”

      阿珂嘴角一撇,说道:“其实,那群和尚本就是在追杀他,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就是凑巧遇上了。师父赶跑了第一波和尚,韦小宝就粘上了我们,一个劲的献殷勤,要师父收他做徒弟,还承诺帮师父去杀吴三桂。本来我们是不想跟他一道的,可后来追上来的和尚一次比一次厉害,师父一人不敌,受了伤,韦小宝就让我们先跟他回京。他说京城是他的地盘,那些和尚再厉害,也不敢在京城里乱来,让我们放心。他还说,他是天地会香主,正好是师父你的大当家,进了京,他自有办法找到你。还说他卧底在皇帝身边做大官,就等着天地会反清复明一声令下起事什么的。总之,他还说了其他许多乱七八糟吹牛的话,这不吹着吹着,就把我们拐到京城了。”

      “阿珂!”九难沉声道:“说话客气些,莫要失了礼数。小宝是你师弟,是咱们的贵人,你需得对他尊敬些。”

      阿珂鼓着嘴一脸愤愤不平,却没敢吱声反驳。

      我看着她那委屈窝心的模样,甚觉好笑,说道:“怎么着,那臭小子给你献殷勤了?”

      阿珂没吭声,头一低,轻微不可见的点了点,表情里写满了恶心这两个字。

      我觉得更有意思了,还待再问,九难在一旁不悦道:“同门之间的相互照顾,怎能与那种龌蹉之事相提并论,道长,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

      你这是,拐着弯的在骂我?

      我当即不客气的回她了一句,说道:“师父师父,不仅要为师,更得为父。喜徒弟之喜,恶徒弟之恶,这才担得起师父这两个字。师太,你说对不?”

      九难轻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挺心疼你这个徒弟。”

      我拿起桌上的笔,一边写药方,一边笑道:“师父心疼徒弟,徒弟才能孝敬师父。不然,收徒弟干嘛,给自己培养一个仇人吗?”说完,也不再理会九难,而是把药方递给了阿珂,说道:“走,咱们给师太抓药去。”

      阿珂接过药方,眼里溢满了欢喜,亮晶晶得似能滴出水了。她的肤色本就白皙,脸一红,就像是沾着露水的桃花,明媚娇艳,极是动人。

      如此美人,自是能令天下男子皆为之神魂颠倒,韦小宝会为了接近她而拜九难为师,不奇怪。

      说起来,这韦小宝究竟跟我犯了什么冲,怎么我的闺女我的徒弟,都会被他惦记上?

      忽然很想远离天地会,远离韦小宝。

      被只啦□□惦记上,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何况这个人还不是惦记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的惦记,这已经不是不愉快,而是严重的恶心了。

      此时此刻,我与阿珂感同身受,简直能清楚她心里所想的一切,着实微妙。

      这是人剑合一的时候,合出问题来了?

      去抓药的路上,我和徒弟相对无言。回想近些天与她的相处,确实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师父的样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让我从一个难以接近的世外高人一下子跌成了个没大没小相当接地气的邻家大叔?

      怎么觉得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师徒关系,又要开始往难以控制的方向跳脱了呢?

      “师父,那位诠姑娘,是不是就是曾经在林子里追着劈咱们的那位?”阿珂跟在我身后,沉寂良久之后,终于开始没话找话。

      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很不合时宜的在脑子里回放,我长叹了一声,说道:“是呀。她追着我劈,就是为了认我当干爹。”

      阿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位姑娘,真是有意思。她就是五台山那条白龙对吗?”

      我恩了一声,说道:“是啊。唉,她那脾气性子,跟她爹真是一模一样。”

      阿珂跟上几步,走在了我旁边,问道:“你认识她爹?她爹也是龙?”

      我抄着手说道:“她爹是东海之上的一条黑龙,我只是知道,却从未见过。说起来,她爹也有两千多岁了,年轻时候遭过劫,伤了寿数,现在老得动不了,据说是快死了吧。那孩子也算是个孝顺孩子,跑到人间闹腾这么一通,只是为了想法子给她爹续命。唉,都是可怜人啊。”

      阿珂问道:“她既有亲爹,为何还要认你做干爹?而且,她是一条龙,认你做干爹,她爹会不会不同意?”

      我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想认她,是她非逼着我认她。到底是条龙,所思所想跟咱们人不一样,也是正常。”

      阿珂惊奇道:“怎么龙的想法会跟人不一样吗?她明明有人形啊。”

      我一笑,说道:“龙跟人怎可能一样。物种都不同好吗。别说神兽妖兽这些,就算寻常的牲畜草木,又跟人能一样吗?那狼群养大的人,生活习性皆等同于狼。你指望一条从壳里孵出来的长虫,会有做人的觉悟?这六道轮回之间,唯人最难做,不止要让自己努力活着,还要让自己一家老小也努力活着。而且,吃饱了肚子,还想着品尝山珍海味,穿暖了衣服,还要挑剔款式模样。人心不足,欲望无穷无尽,这繁复善变的心思,可没有哪种生而非人的神魔妖怪能学得像。”

      阿珂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做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修道中人,人人都想成仙。可人间传说,神仙还有动情思凡,觉得做人好的时候。如果做人好,那又为什么要成仙?如果做人不好,那为什么神仙妖怪都会向往人间有情?师父,我不懂。”

      “别说你不懂,我也不懂。你师父我这么些年修道修的稀里糊涂,这条路本就不是我自己选的,可我也不能怪我师父当初捡我回山是吧。其实,想那么多,没什么意义,越想越糟心。还不如把自己眼下的日子过的轻松点,痛快点。只要不留遗憾,对得起自己就行。”我呵呵笑着,说道:“所以,为了不再被那小妮子劈得四处逃窜,她爱如何也就随她去了。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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