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39、五

　　“我和沈清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我是她的转世，却也不是。我与她，同源同根，若一定要找个物件来形容，同一棵树上的叶片，同一片大海的水滴，关系都差不多。我可以有她的记忆，也可以承担她的因果，但我终究不是她。她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那都是独属于她的。我仅仅只是知道而已，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看了一出戏。你会为戏里的人感动，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戏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沈清霜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她的悲欢离合，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论是你爹，还是你，于我而言，仅仅都只能是认识，眼熟罢了。也许我们会有交集，但你有没有想过，玄贞的身份是什么，而宫九和你的身份又是什么？如一定要把我和他纠缠在一起，你觉得这种纠缠，会是一种怎样的纠缠？他爱沈清霜爱的发狂，并不表示会对我有同样的感觉。请你好好设身处地的思考一下，你妈变成男的，你无所谓可能还会觉得好玩，但你爱的发狂的老婆忽然变成了一个男人，还拥有一个你平生最为讨厌的身份，你能接受的了吗？你爹的性子你了解，好好想清楚行吗？”

　　我把心里压着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抄起怀，默不作声的看着对面同样默不作声的龙儿。
　　她低垂了眼，良久没有声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握在了一起，逐渐使力，关节都已发白。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街坊四邻的门逐个被敲开，有兵丁进屋，粗暴的乱翻乱找，却独独绕过了我们所在的房间。

　　这光天化日的施展障眼法，就不怕五台山上的修道中人循这灵气波动找了过来？

　　“道长。”龙儿忽然发声，说道：“你的顾虑，我大概知道了。”

　　我不吭声的回望她，见她面上恢复了轻松的笑意，说道：“身为一个修道中人，难得你会想的这么多，这么复杂。我原以为那群老杂毛满脑子都是天地大道，没想到，还有你这种把人心人情放在第一位的。你真不适合修道，揣着这么繁复的心思，那天道地道，于你来说，不就成了笑话。你在修行的时候，就不怕走火入魔？”

　　我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的话把子，又被她堵死了。

　　“我若说我爹压根不在乎你是男是女是和尚还是道士，你定然是不信的。但你能想这么多，证明你真的很在乎他。所以，我不会再逼你了。”

　　她笑的更加开心，一字一顿的说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自己主动去找他。而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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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

　　算了，不说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偏过头，看着窗外的天，说道：“我因为追你，成了整个修道界的靶子。而你为了救我，又得罪了五台山的秃驴。我听说，你与太华山的墨白，结了个大梁子，以他那小心眼，明着打不过你就肯定会抓住各种机会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整。这一次，来五台山闹事的人，可都是跟着太华山起哄来的，前有映霞水阁后有妙法莲华殿，你与我捆绑在一起成为修道界的公敌，那简直是一定的。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嘶。”她一提墨白，我这心口便猛地一疼，甚至连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的目光，移回到我脸上，看了我半晌，问道：“对了，我忘了问你，对付那群秃驴，犯得着元神出窍吗？就算你不想自己个出面，好歹把肉身藏起来啊，就那么丢在秃驴旁边，你是怎么想的？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先把你拖走了，你现下说不定已经落到墨白手里被他大卸八块了。”

　　我朝她胡乱的一拱手，说道：“那我还要多谢了你了。”

　　她笑着点头道：“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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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不会聊天啊？

　　我看着她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却偏着头自言自语道：“那漂亮小妮子是你徒弟，明显才刚刚入门，你却让她出面去偷镇山金莲，还用元神牵引她人剑合一。不对，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我刚输了灵气……”

　　她话音一顿，忽而定定的看着我，问道：“你受了伤？不，你中了毒！”

　　我一皱眉，说道：“这你都能看出来？”

　　“真中毒了啊！”她哈哈笑了起来，戏谑道：“你拿回了剑冢恢复了神力，居然还会中毒！？”

　　我抑郁道：“这有什么奇怪？我得罪那么多人，见天都有人画符诅咒我，中毒而已，有什么稀奇。”

　　“谁那么有本事能给你下毒，我真想去会会他。”她开心极了，说道：“能做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人到底是谁啊？”

　　我轻轻的敲敲桌子，说道：“过分了啊。”

　　她笑道：“一点都不过分。中了毒你还能活蹦乱跳，只能说明这毒下的不够分量，换了我，非把你毒的动弹不了任我摆布才行。”

　　我眼角一跳，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真的是沈清霜的闺女？前一刻还巴巴盼着我变成她妈，现在知道我中毒，居然会开心成这样。
　　有些觉得自己处境艰难。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穷乐了一阵，又说道：“行了，说正经的。我命人去清凉寺把莲华殿的金莲偷走，半道上却被墨白劫了，莲华殿拿回了金莲，降龙阵也重新开启。现在，杂毛秃驴都在莲华殿商量着对付咱俩，漫山遍野又是法阵又是杂毛秃驴，我出不去，我的小妖们也没法动弹了，若想要离开五台山，或许，只能靠你了。”

　　我幸灾乐祸的一笑，说道：“我还中着毒呢，怎么帮你？要不，你再把我徒弟找来？”

　　她撇撇嘴，说道：“一个刚入门的黄毛丫头，能顶什么用。她能做的，我就不能做了吗？”

　　“你还真不能做。”我以指尖轻叩桌面，说道：“她是我徒弟，功法同源，我的剑不会拒绝她，如此方能人剑合一。你行吗？”

　　“我是你闺女！”她一扬眉，说道：“咱俩可是魂魄相牵，血脉相融呢！”

　　心口又是猛一疼，我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顿时咳嗽个不停。

　　她站起身，奔过来，在我背后推拿顺气，说道：“行了行了，我不提这事了，只是你那徒弟被个老尼姑拽走了，皇帝还没把山围起来，她们就已经离开了，你让我上哪找她去。”

　　走了？那就好。

　　我顺了气，说道：“那你去找韦小宝，让他给咱们开个后门。”

　　她心虚的干笑了一声，说道：“韦小宝也跑了。”

　　“啥？”我一抬头，奇怪道：“他难道不应该守在清凉寺保护皇帝吗？”

　　龙儿站直了身子，撇撇嘴，说道：“那小王八蛋哪有你想的那么忠君爱国，更何况，皇帝早在宫里就被我吓破了胆。当日那金莲离塔，莲华殿的结界便不复存在，山里各处忽然显出大片寺庙，还有大群半死不活的和尚，更加上我带的小妖满山逃窜，吓得皇帝当天就卷铺盖滚蛋了。皇帝前面走，韦小宝自然跟着就走了，他带着金莲还揣着四十二章经，我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他离开，所以就派人拘了他，谁知半道上撞上了墨白，结果……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那双儿呢？你有没有动她？”我惊得跳了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

　　她吃痛的皱起小脸，也没挣扎，却是委屈巴巴的说道：“没有没有！你的心肝宝贝，我敢动吗？”

　　我一怔，问道：“你知道她的身份？”

　　她白了我一眼，说道：“我手下蛇妖无数，想探听点消息有何困难。韦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也是你的顶头上司，双儿那丫头是你干闺女，说起来是你派去保护韦小宝的贴身保镖，其实更像是监视他的眼线。对吗？”

　　我盯着她默然半晌，悻悻的松开了她，复又坐下，说道：“依你所说，皇帝都不在五台山了，为何还要封山？”

　　她揉着自己的手腕，说道：“皇帝跑了，老皇帝还在啊。”

　　我抿了抿唇，说道：“就算朝廷封山，你怕什么，伪装成人混出去啊。”

　　她一笑，说道：“山上有降龙大阵，镇上却没有，和尚们不屑来集镇上布阵，才有了我这处落脚地。可是，镇上没有，出山的道上，却是有的。那阵法，针对的是龙，无论我如何收敛气息，也变不成人，这一出山就要现原形，如何能逃？”

　　我叩着桌面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无奈的撇撇嘴，说道：“打我已打不过了，跑我也跑不了，你说怎么办吧。”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对视片刻，我问道：“你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后，就没在军队里培养点亲信出来？”

　　“自然是有的。”她想了想，说道：“可我现在不是太后了，那些人巴不得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又怎还会听我的话。”

　　我摇头叹道：“你的手段，还是太嫩了些。”

　　她说道：“我只是为了找经书才借用了太后的身份，又不是真的要做太后。人能用，我便用。不能用，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人心善变，本就不可信，真要用人，还是我的小妖靠得住。”

　　“可现在，你只能用他们。”我看了她一眼，说道：“想办法找到你的人，告诉他们妖魔鬼怪都藏身在莲华殿内，直接开炮轰过去。”

　　她看着我眨眨眼，提醒道：“就算是神武大炮，也轰不开和尚庙的结界。”

　　我一抄怀，说道：“无妨，只要能把那些高手，都困在莲华殿内，你就算现了原形，他们也不敢贸然出来追你。”

　　她略一思索，笑道：“你这法子，当真不错，我试试。”

　　入夜，我没有休息，而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跟龙儿说完话，她欢喜的出去布置了，我才发现，自己的剑居然没有跟着魂魄一起回来。

　　这算什么……

　　闭着眼感应了半天，联系还在，若有若无，显然距离极远。不在五台山范围之内，那便是被阿珂带走了。

　　心里稍稍松快了些，随即又开始发愁。

　　我不在她身边，无人压制剑气，以那把剑本身的犀利，很容易招惹上各种麻烦。

　　剑在她那，剑鞘在我这，剑不招鞘，我只能以鞘招剑，可没法把剑鞘送过去。

　　这可真是愁死人了。

　　团团转了一夜，心内十分烦躁，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把剑收回来。

　　现在的五台山，就像龙儿说的那样，天上人间，被团团围住，铁通一般，有法力的，进出要接受盘查，没法力的，或许连进出都不能自如。

　　这节骨眼上，把剑气撒的整个五台山都知道，岂不是找死。

　　剑在我身边，与不在我身边，于我而言已无区别，还不如留在阿珂身边，供她防身所用。毕竟我带着她玩了一次人剑合一，那剑对她也当该亲近许多，足以护她周全。

　　只是，一个刚入门的修道弟子，带着那么一把明显是神器的剑，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一路上，鸡飞狗跳在所难免了。

　　愁了一夜，在凌晨时分实在熬不住，小憩了片刻。

　　半睡半醒之间，总觉得外面人声嘈杂，马蹄凌乱，群众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不远的山里忽然响起了轰轰隆隆的炮声。

　　我立即惊醒，奔至窗前，抬头看天。

　　只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炮声不断，巨响震耳欲聋，百姓们何时见过如此阵仗，惊呼声关门声小儿啼哭脚步纷乱一时之间充满了整个小镇。

　　我奔上街道之时，外面已看不到普通百姓，有些胆子大的，也只能缩在门口，蹲在窗户下，悄悄探头，望着炮声响起的地方。

　　镇上的驻军，全进了山，巡街的兵丁，皆是从附近县衙抽调来的捕快。

　　我这种道士打扮，出现在和尚的地盘，可说非常突兀了，有捕快过来询问，我只能拔腿便跑。

　　度牒丢了，尚未及时补办，行走人间，没有身份证明，实在是件麻烦事。

　　五台镇不大，感觉上，似乎没跑多远，便是连片大山。围山的部队大部分集中去炮轰莲华殿，到让我进山进的异常顺利。

　　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龙儿带她的小妖们冲出五台山，在炮声响过八轮之后，一条巨大的白龙忽然出现在南峰之巅，停顿片刻，劈出数道惊雷，便冲入云端不见了。

　　白龙一现，莲华殿那边金光大作，连凡人都能清楚的瞧见。

　　这金光，就像是一个讯号，召集出五台群峰，山上山下各个角落，埋藏着的佛家符文。金光虚影幻化成的梵文字节，从地上，从天上，连片的显现，由一个个的字符，组成一段段的字句，由由一段段的字句，连成了一篇篇的经文。这经文冗长，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皆缓缓向着莲华殿靠拢过去。

　　山下小镇的凡人们震惊了，山里山外的官兵也们震惊了。

　　老百姓们哭爹喊娘和哭求菩萨保佑的声音，闹哄哄的从镇上传了出来。而官兵们炮火轰山的声音，亦乱的仿佛失去了指挥失去了军心。

　　这一团乱的背景声，是经文流转时带动灵气所幻成的大道梵音。如钟磬长鸣，又如木鱼点点，仔细听时，又似千百个和尚在唱经。

　　聒噪异常。

　　我掏掏耳朵，十分怀疑和尚收妖的根本在于致力于把妖吵死。精神摧残实在比拳打脚踢，更让人难以忍受。

　　唉，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百无聊赖的盯着天，看着经文化成的金莲虚影将整个五台山笼罩，层层莲瓣逐渐收回至莲华殿。待到最后一瓣金光消失在莲华殿之后，山里各处的金光总算消失殆尽。

　　炮火声依然凌乱，而乱过之后，又见莲华殿方向陡然暴起一道金光，接着便是青光银光五颜六色，跟着暴起。

　　炮声停歇，枪响顿起，一排排，一阵阵，看似竟与那些秃驴杂毛，战的不可开交。

　　修道界何时会沦落至与凡人军队打架的地步，而凡人又是什么时候进步的能与那些飞天遁地之士一较高下了？

　　修道，果然没前途。待这一波人死绝了，世上，只怕就再无人愿意修道了。

　　我心情复杂的看着远处的交战地，觉得那帮自以为是的修道者捋袖子跟凡人打架实在不可取。打输了没面子，打赢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修仙修到跟凡人斤斤计较的地步，实在让人觉得好笑。

　　争斗又延续了一段时间，枪响完全被压制了下去，数十道剑光自莲华殿周边射向空中，隐入云端就此不见

　　我轻吐了一口气，掸掸道袍上的草叶尘土，一转身，往林深处而去。

　　龙儿已经跑远，只要她离开五台山的降龙法阵，化成人形，收敛气息，便没人能够找到她。不管这一次的乱子，是碰巧，还是有人精心策划，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想以同样的手段去算计龙儿，或许已是不可能了。

　　墨白这一趟损了如许大一个面子，该又要气的吐血了吧。

　　心情瞬间愉快起来，一想到墨白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扭曲成了青面獠牙，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于我这么一个胸无大志成天混吃等死的老东西来说，能让我讨厌的人不痛快，就是人生在世最痛快的事了。

　　哈哈哈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