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37、三

　　清凉寺对面的山头的喇嘛庙，已经被毁去了大半，寺庙没有大门，围墙坍塌，内里的房舍也没几间完整，实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毁成了这般模样。

　　因是一座废墟，难以住人，这连夜前来增援的官兵，火把连了整个山道，更逐渐将清凉寺周边的山头也匡了进去，却独独漏过了这个角落。

　　也许里面也有韦小宝的功劳吧。

　　我站在房屋一角，身旁是双儿，身后是天地会诸人。房屋的对面一角，是沐王府和王屋山诸人。

　　房屋的正中，横着一门大炮，乌黑的炮口对准了清凉寺，看似准备充足，一炮必须泯恩仇。可这大炮的射程问题，我琢磨着这群反贼，没一个人能对此有过研究。

　　五台山这两座山头，看似相隔不远，然清凉寺却高于喇嘛庙。这炮弹射出，肯定还是要下坠的，你们这群家伙没玩过高级火器，难道连弹弓都没玩过吗？

　　到底是谁给你们的勇气在诸多官兵设置的重重路障内，将这么大一尊没人会用的废铁抗上山的？
　　吃饱了撑的？

　　我眼角跳了又跳，看着那尊大炮直发愁。

　　傍晚时分一进来，就被这玩意吓了一跳，然后发现小小一间屋里居然挤进了三个反贼势力，恍惚间，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韦小宝坑了。

　　我只答应带青木堂的人走，可没答应带别人走。

　　这反贼之间，也是有派系争斗的，就像以前天地会跟沐王府之间那莫名其妙的过节，若是现下再因为想走不想走能走不能走这些解释不清的事情打起来，大家就真得被围在山上被迫欣赏神仙打架了。

　　神鬼之说，韦小宝见过，所以相信。

　　但对于没见过的人，再用这套说辞，只会被认为我是个傻子。

　　所以，我换了一套说辞，说官兵已经连夜增援万人围山，杀皇帝已不可能，不如先行撤退再等别的机会。

　　沐王府的人到底读过两年书，懂得审时度势，权衡一下利弊。

　　可王屋山的土匪，仗着不知从哪抢来的这门大炮，死活要跟皇帝同归于尽，怎么都不肯走。

　　以炮轰山不可取，我一条一条的跟他们分析了。他们却觉得我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几句骂人的话就堵住了我的所有劝说，顺道还泼了天地会一身胆小如鼠软弱无能的脏水。

　　如此一来，小屋里立即剑拔弩张，于是就形成了两拨人对峙的状态。

　　行吧，你们想死，我不拦你们，咱们先撤好么？

　　然大家想起韦小宝还在清凉寺，这炮要是轰出去，万一把自家香主炸碎了，这可怎生是好？但这话不能明说，毕竟韦小宝的身份属于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能说的事情太多，导致了言语的无力。于是几十双眼睛互相瞪来瞪去，因怕惊动了山道上越来越多的火把，大家只是互相瞪着，莫说动手，连大声吵架都不敢。

　　沐王府的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挤在窗边的角落，假装观察山道上官兵的动向。

　　身后天地会诸人小声嘟囔着对面的王屋山是傻蛋二百五。

　　对面的王屋山诸人也在愤愤不平的叽叽咕咕，对我的称呼完全是一口一个骗子。

　　双儿扯扯我的衣袖，气鼓鼓的小声道：“义父，他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亏得当初小宝还救过他们，如今竟是如此恩将仇报。”

　　我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说道：“莫说话，说多错多。看不顺眼，不如出去瞧清楚那官兵的动向，顺便看看退路。”

　　双儿撅着嘴出去了，徐天川又挤了过来，小声问道：“香主当真让我们撤？他是不是还不知道王屋山有大炮的事，要不你再去问问？”

　　我斜了他一眼，说道：“要去你去，老夫只会收妖抓鬼的行骗，不懂武功。”

　　徐天川嘴角歪了歪，就被钱老本推去了一边，他刚张嘴要说话，我提前说道：“我起过卦了，必须撤，没商量。”

　　钱老本也闭嘴了。

　　天地会无人再存异议，沐王府的人眼见漫山遍野火把越发集中，也开始应和着，表示愿意一同撤退。

　　我身后身旁的角落，队伍一度壮大，王屋山的汉子们却丝毫不为所动，看我们的眼神，充满各种不齿。

　　我思考了一下双方的人数，觉得揍晕这群人完全不成问题，而这大炮该要如何处理，却非常作难。

　　现如今，武功已没落到不值一提的地步，火器却渐渐的普及了起来。

　　那玩意有多厉害，大家心里都清楚，以我的武功，躲一把枪可以，躲一门炮那是找死。今日五台山之行，遭了暗算，灵气被封，不能施法，作为凡人，对上可能携带火器的皇家正规军，只能跑。而如此厉害的武器，历经千难万险搬上山，却只是为了拱手送人，我都觉得心疼。

　　为了这一门炮，还不知王屋山要跟天地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义父，官兵还在上山，再不走，连我们这座山也要被围住了。”双儿打探清楚了消息，连忙前来汇报。

　　我一点头，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走的，随我过来，不走的退后三步。”

　　房屋两边的双方立马泾渭分明。

　　我两指一并，朝双儿使了个眼色，双儿立即会意，揉身过去，身形化作一道残影，风袭过后，那一波坚持不走的，全躺在了地上。

　　“都扛上，走！”我一拂袖，当先离开，天地会诸人互相看看，一声不吭的扛起了王屋山诸人，跟在我身后步出房间。

　　天色已经全暗，山林间的火把却排成一条长龙，我十分怀疑这皇帝是等不及的趁夜前来了。

　　仔细想想，山间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谁能瞧清楚皇帝是哪个，反正离远了都是一堆火把，确实是省了许多没必要的动静。

　　我带着大一群人往远离清凉寺的方向摸黑奔去，一路顺利。

　　下了山，远离了隔山之后影影绰绰的火把，稍稍休息了片刻，双儿便与我商量着，想回去呆在韦小宝身边，以防不测。

　　我细想了想，觉得要是真的遇上神仙打架，再多的官兵都保不住韦小宝的小命，还不如一个双儿好使，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待双儿离开之后，我依着天色确定了方向，再度带着人摸黑往远处逃遁。

　　走了一夜，在天色微明时，我们离开了山林，上了山边管道。

　　双儿对王屋山的人心怀不满，点穴时下手颇重，在林中颠簸一夜这伙人还是昏迷不醒。

　　我觉着目前离清凉寺已经非常遥远，就算白龙不给莲华殿面子，集云劈山，也劈不到这里来，便与众人知会了一声，让他们在附近先找个落脚点休息，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沐王府的人与我们寒暄了几句，很是识趣的自行离去。

　　剩下天地会扛着王屋山，因担忧韦小宝和那门大炮而迟迟不肯走。

　　那火炮，若落到朝廷手里，就算了，反正也是从他们手里抢来的。若落到旁的歪门邪道手中，并且被用来对付天地会，大家对此十分忧心。

　　可这心，忧也是白忧，你们是反贼啊，时时刻刻都会被朝廷拿炮轰的人，多一个人轰你们少一个人轰你们有什么区别？现在才知道造反没前途，那你们早点干嘛去了？

　　再说韦小宝，人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漫山遍野的朝廷正规军在保护皇帝的时候一定也能顺手把他跟皇帝护在一起，有什么可担心的。

　　最要担心的，还是那些妖魔鬼怪吧。

　　可惜，不能说。

　　我抄着怀望着天，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最好还是认怂的远远离开。有些事，参合的人越多，越麻烦，横竖都是因我而起，只要找不到我，大约也就相安无事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摸着下巴，打算带队离开。

　　忽然之间，一阵梵音远远传来，身周灵气震荡，激得我浑身一震，剧痛陡然惊起。

　　我连忙散去应激而生的灵力，回望五台山方向，那边天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像产生。

　　不聚灵气，不通法力，我只是一介肉眼凡胎，完全看不到山中灵气的流淌，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山里出了什么神怪妖异之事。但方才那一瞬的梵音，显然是莲华殿的护山大阵，启动了。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神仙真的打起来了，不知双儿可还好？

　　有些担心呢。

　　“道长，怎么了？”有人见我回望五台山，踌躇不前，当即询问。

　　我回应道：“你们刚才忧心的很有道理，我回去看看。你们不用等我，待王屋山的人醒了，跟他们好好解释清楚，他们听也好不听也好，都由着他们。你们只需保护好自己便是了。”

　　诸人一片神思恍惚，许是觉得我这番话有些像遗言，不太对劲。

　　“我听说这次上山欲举事的可不止我们这些人，若是别人没头没脑的去行刺皇帝，这方圆百里转瞬之间会满是路障官兵，为了安全，大家伙还是赶紧的，分头离开。五台山庙多，和尚道士也多，我若暂时无法脱身，自会隐匿于其中，你们无需担心。去吧。”

　　这附加的解释落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各自与我抱拳道别。

　　解决了这一波麻烦，我复回山间，没有往清凉寺而去，却是直奔妙法莲华殿。

　　五台山的这处佛门道场，与道门宗派十分不同。

　　道者修道，依赖于道法自然，承天接地，故多半都会位于高峰之颠，如在云端。

　　而佛门，没这么讲究，只要有灵，那便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说白了，他们不喜欢在山顶上吹冷风，却格外喜欢研究花花草草万物生灵，要找佛宗，看山里哪里的灵气最葱郁，哪里的花草最繁茂，哪里的野兽最通灵便是。

　　五台山里符合这些特征的地方，很多。莲华殿到底是个佛宗大派，主殿偏殿零零散散遍布了整个五台山，几乎每个风景好看的山坳里水潭边，都能寻到他们布下或大或小的结界，当然，还有许多根本不设结界的佛窟，以及刻在石壁上的经文。

　　佛宗的这波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刷存在感以求传道。

　　这么喜欢跟凡人讲经，显摆你的本事，你还修什么佛啊，直接去人间发传单啊，说不定还能忽悠皇帝带领全天下人民一起信佛，多么大的功德。

　　哎？好像他们还真忽悠了一个皇帝当了和尚。

　　这群秃驴，舌灿莲花的本事真不小。

　　着实是一群让我等道者讨厌的存在。

　　莲华殿的主殿，在翠岩脚下一处空旷之地，所施结界只是一个障眼法，凡人看去，那地方是山脚斜出的一个土包，四周山石裸露于外，陡峭无法攀爬，周围还环了一圈水潭，看似生人勿进，却又在大门口幻化出一个巨大的佛字石刻。

　　此等欲盖弥彰的风格，更是让一心避世的道者们鄙夷。

　　我站在那个巨大的佛字跟前，左看右看，不觉得这结界有什么缺漏。再抬头看天，日头正好，也不像是有人斗法天昏地暗的模样。

　　难道，刚才的灵气爆发，只是我的错觉？

　　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十分想聚些灵气探查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想起来此的本意，只是为了看看神仙打架究竟有没有惊扰天子圣驾，而现在山中的风平浪静实在说明，我根本没必要暴露自己修道者的身份。

　　不管神仙有没有打架，只要没有惊扰到凡人，就与我无关。

　　勿惊，勿扰，远离这帮危险份子才是上策。

　　我中断了正在掐着的法决，转身离开。

　　清凉寺附近的山头，依然被官兵守护的严丝合缝，而昨夜藏身的喇嘛庙亦是塞满了身着盔甲的军官。

　　五台山地形特殊，越往山顶走，林木植被越是稀疏，无处藏身，我只能远观。从下面往上看，实难看个仔细，只知道，那门大炮被朝廷没收了，山上有反贼，反贼有大炮一事也曝光了。

　　山上的兵力只够保护皇帝，那捉拿反贼的任务，只能继续从附近军营里抽调兵力。我盘算了一下五台山附近的军营，约莫了一下大部队赶到五台山的时间差，很是欣慰的确认，今天的青木堂又顺利的逃过了一劫。

　　可喜可贺。

　　既然清凉寺这边没什么动静，我留在这，也没什么用。

　　不如还是走吧。

　　下了山，绕开了官兵的搜山行动，兜兜转转，又被逼回到山脚下莲华殿的范围。

　　这处林荫并非主殿所在，上有瀑布落下，一旁山石又被和尚们刻出了此地的用途。

　　讲经台。

　　这群和尚真是够了。

　　我看着石上三个字，甚觉碍眼，视线偏向一旁，无意间看到石下潭里漂着一些白色长条。

　　奔近几步，却只见水里泡着数十只大大小小的长蛇，全部肚皮朝上，随波飘荡。我一皱眉，就手捞起一条，凑近看看，果然是死透了。再放眼望去，死蛇皆围绕在字体之下，心念一动，还是忍不住的聚灵以观结界全貌。

　　针扎一样的痛，瞬间蔓延全身，我却只觉痛只有那么一瞬，余下的，皆是惊如雷劈。

　　凡人眼里风景独好的三个字，幻化成了一块凸出于瀑布旁的巨石，石本如白玉质地，映着水色，莹润光滑，确实不亏为讲经的好去处。

　　然现在，石上无人讲经，只有一地尸体。

　　有和尚的，有妖怪的，血染袈裟，白玉成红。潭水里泡着的，全是蛇妖，因着结界阻隔于内的，妖气没有散尽，还保留着些许人的形态，挨挨挤挤，在瀑布的冲击下沉浮，就像是市集上泡在血池里的牲畜，妖气混着血腥气铺面，让人直欲作呕。

　　讲经台不大，就一座石台，结界也不大，圈不住如许多的蛇妖，是以才会有被挤出结界的尸体，妖气迅速散去，化为原型，成了清潭里泡着的死蛇。

　　这么多的蛇妖，从何而来？

　　蛇岛么？

　　纵容这这么多蛇妖攻山，她的目的只是为了韦小宝？

　　一个凡人能值得她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我越想越是烦躁，看着结界内外尸山血海青山绿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只觉这修道界与人间相比，真如地狱一样的所在。

　　忽然有些后悔收阿珂为徒了。

　　心情激荡，一不留神，灵气便聚过头了，疼痛陡然加剧的同时，一阵腥咸涌上了喉咙。

　　我被这口血腥气冲得瞬间回神，立即散去了灵气，虽则毒性立消，身体各处的却还是传来闷闷的痛，心口尤甚。

　　已有多久没受伤了？

　　这辈子，似乎还是头一回。

　　看样子，又要开始渡劫了，烦呐。

　　我抬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放空脑里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

　　该来的，迟早要来，逃，只会让这劫越发难缠。有些事，如若每每想起，都会令人心烦意乱，那便意味着，这些事，解决的还不够妥当。

　　既然如此，那就再好好想想，眼前，现在，我该要如何。

　　玄贞，只能是玄贞，对自己负责，对今生负责。

　　我不是沈清霜，没有她那么繁复的心思，前世的故人，于我而言，正是今生的因缘，如何解脱，该是双方共应承担思考的问题，只我一个胡思乱想，又怎打得开这越缠越紧的结？

　　看吧，快把自己勒死了吧。

　　我以掌抚面，擦了一把脸，滤去额上冷汗。经脉受损，不宜再聚灵气，而眼下，五台山出了大事，群妖攻山，白龙为孽，妙法莲华殿不是映霞水阁这种三流小门派，作为佛道之首，一旦举全寺战力护山，白龙绝不可能占什么便宜。

　　不管是从龙爪下救和尚，还是从和尚手里救龙，我都得动法。以人之躯，行神之力，当然不能如神一般随心所欲，神力为我所用，或转为真气内力，或化成灵气法力，红尘因果，时空错乱，非我所能。

　　剑心在手，驱万剑，祭剑阵，鬼神莫敌。然此术，终究是仙法，纵修道境界登峰造极，亦未必能准确操控每一把剑，失了灵力，不能以神识纵观全局，我不能保证没了心的剑，还能否压得住绞杀一切的犀锋锐。

　　本意为救人，又怎能敌我不分的一路杀过去，那么现下，或许，我得借天子之势，助我一臂之力了。

　　提足一口气，我飞跃于林间树梢，再度接近了莲华正殿。立于半山，居高临下，稍聚灵气，忍着痛，滤去一切的障眼法，将整个莲华殿收于眼底。

　　平铺开的庙宇，无遮无挡，呈一轮完满的原型，紧挨着山脚。房屋丛丛措措，围绕中央一尊高塔散开，似盛开的莲瓣，又如莲心中的莲子。房舍皆如白玉砌成，却隐隐金光流转，威严外露，塔顶之上一朵巨大的金莲悬浮半空，花瓣不住绽放，又不住凋零。一瓣落下，灵光四射，万千花瓣齐齐漂亮，化作佛光万千，激起梵音阵阵。

　　大道之音，金殿回响，生灭轮回，妙法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