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34、七

　　修道者，并不是关上门对着墙打几天坐，就能明白，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感悟天地，需要方法，感悟人生，需要机缘。

　　机缘可遇不可求，而方法，大体只用照本宣科。

　　所以，大多数修道者，只会引天地灵气为自身所用，却对因缘聚散，人心执念，鲜少认知。

　　千年万年，各门各派流传下来的，多半都是谁谁谁法力无边，视天地为无物，关于这些大人物在顿悟之前的悲欢离合，却是绝口不提。

　　谁愿意把自己倒霉难堪的一面做成教科书供后人研究啊，那都是孽是障是心魔缠身，不提最好。

　　于是乎，到了今天，大概所有人都认为，修道，就是聚灵气，修道法，只要能把拳头修的够硬，就能怼天怼地怼空气，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了。

　　人们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是这样做的。

　　修炼，一定要挑个山清水秀灵气充裕的地方，若是人太多灵气不够用，那就想个办法把周边能用的灵气都聚起来。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脱离人间的修道者，还是得呆在地上修炼，那么聚集地脉灵气，则成了各大门派最常用的手段。

　　山河湖泊皆为地脉，其内蕴含的灵气，可说取之不竭。地脉之灵稍稍动荡，便可移山填海，能将那些满溢于地底的灵气聚集起来为修道者吸取利用，从某一个角度上来说，也算是疏通灵气，让地龙无力翻身的好方法。

　　通常来说，地脉隐藏于地底深处，凡人无法触及。但因修道者需要铸阵引导，便需开个通道，这种通道不仅直通地脉，还聚集了大量灵气潮涌，对于万物生灵，都是极度危险的所在。

　　聚地脉取灵泉的法阵，多为环绕通道而设，平铺开来，很可能绵延百里，但因地底空间有限，这法阵便会重叠包裹在通道周围。

　　同一个空间，层层交叠成不同的空间，无光无水，仅有灵气在其内奔腾不息。如此错乱的空间，在其内行走，一定会迷路，而今又散了灵力法力，要在里面找阿珂，还不知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只盼望墨白把她扔进去的时候，能顺道给她备些干粮。

　　毕竟凡人身死，可化不成灵气，一堆枯骨堆在阵法里，万一造成灵气堵塞，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顺着峡谷一直往前，只觉两旁山石越挨越近，有一种随时都会被挤扁的错觉。

　　石壁上刻满咒文，即便天光被山石所阻，这谷内还是一片金光四射。浓郁的灵气滋养了峡谷内的禁制法咒，所爆出的威力，实有些惊人。尽管我已恢复成了凡人，不会被这禁咒乱了灵气，这身周诡异的压力还是在不断上涨。

　　山石，总算是合拢至无法前行的地步，缝隙还在眼前，不住的向外溢出厚重的灵气。前方无路可走，要么回头，要么就再劈出一条路来。

　　我并非普通凡人，自然是拔剑便砍。

　　剑内蕴含的力，除了红尘繁复，因果万千，还封存了一大把雷电。

　　我的神力，与地脉并不相容，而雷电之力却恰到好处的被引了出来，堪堪压缩成剑尖大小，被奔涌的灵气一番挤压，直接爆炸了。

　　电光瞬间爆射，白茫茫充满了整个峡谷，眼前白到了极致，又忽然阴暗成漆黑一片。

　　我抓着剑，原地揉了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已经成功进入到了通道之内。

　　这灵气，厚重的已化为实体，如江如河，汹涌澎湃，激流向前。接近河面，便觉周身骨骼如被大力碾压，一寸一寸的酸疼不已。

　　剑气自发的涌出，覆盖于体表，与这灵力威压相抗，如若不然，便是我，也早就被这地脉给挤成一瘫烂泥了。

　　我深吸了口气，稍稍撑开剑气，身周压力顿时减轻，瞬间舒服了不少。上下左右的活动活动脖子，顺道把周边情况观察了一番，只瞧见四处都如虚空一般，深邃暗淡，无边无际。

　　地脉灵泉，似一条孤零零的河，悬浮于黑暗的空虚之中，偶尔能见着模糊的微光在虚空中漂浮，转瞬即逝。

　　不，也许这地脉不是悬浮，而是垂直的悬挂于法阵辟出的空间之内，那些飘忽不定的微光，便就是变幻不停，交错折叠的法阵。

　　好难找，头好疼。

　　我真应该直接抓住墨白，把他按在地上狠狠的揍一顿，逼他把人怎么弄进去的，怎么弄出来。

　　这种危险而复杂的地方，墨白是肯定没那能耐带人进来，所以，太华山一定有后门直接与法阵相连。

　　几十年不见，墨白还是老样子，总爱推个蠢货出去当探路石。

　　不得不说，观日这一枚探路石，使用的真是棒极了。

　　我腹诽了一阵，驱剑离开地脉长河，往刚刚显现出来的一方弱光处飘去。

　　折叠的空间，互通，又不通，只有寻对了路，才能在法阵中穿行无阻。

　　我没时间挨个空间的寻找进入法阵的大门，直接一剑朝着光团劈了过去，成功破开一条通往法阵的缝隙。

　　这时空之力一经启用，剑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在手里微微震颤，不断发出嗡嗡的剑鸣，来表达它此时此刻的兴奋。

　　一把无脑无心的剑，竟也有情绪，这玩意是不是被红尘之力炼化，快要成精了？

　　我甩了甩剑，觉得这鸣声频率穿透力太强，吵得脑壳疼。

　　剑的鸣声稍稍小了些，却依然震个不停。

　　交错的空间，在鸣动声中，不断聚集，翻转，不多时，眼前一条康庄大道，便就这么东拼西凑的出现了。

　　地脉奔流，需要法阵不停运转，折叠的空间铺展开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赶在剑鸣消失之前，沿路狂奔，奔过一个空间，扭曲一个空间，同时又接续一个空间。不同的法阵碎片，由不同的五行组成，或为冰凌，或为乱石，是一段枝繁叶茂的树杈，或是无根火焰串联成的图案。

　　虚空之中这条怪模怪样的路，一边损毁一边铺设，感觉跑了许久，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唯有那条不变的地脉灵河蜿蜒盘旋在空旷之中。

　　这法阵的碎片，有大有小，皆可一览无余，当看到一块碎裂的镜面上那坐着的白衣女子时，我当即挥剑停顿了时空，在镜面上停了下来。

　　时空，仅仅停顿了一瞬，剑鸣终止，聚拢的碎片立马分散开来。我低头看着呆呆坐在镜面上的阿珂，知她无力抵挡法阵内灵气的冲击，意识已离了躯体，沉入了碎片之内。遂坐在了她的对面，抓着她的手一同握住剑柄，以剑为媒介，亦跟着她的意识，进入了碎片之内。

　　镜面构成的空间，内里全都是镜子，无论往哪走，上下左右都是一片银光的刺白，分不清方向，更是无端的压抑。

　　我大声喊着阿珂的名字，果不其然在不远处得到了她的回答。可循声找去，怎生都绕不过这镜子的迷乱。

　　以意识于碎片中游走，我无法执剑，更不能破镜，兜兜转转总是与阿珂焦急的声音错过，我一恼火，直接吼了一嗓子，让她别乱跑。

　　阿珂不敢动了，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知她估计又被吓哭了，便缓和了态度，让她没事唱唱歌说说笑话。

　　她不会说笑话，只能唱歌，声音软糯如蜜糖，灌进耳里，浇灭了心里的烦躁，居然就此受用起来。

　　我追着她的声音，总算找准了方向，在这镜做的迷宫里，绕了一大圈，方才瞧见缩在墙角边的那一团身影。

　　“等久了吧，咱们走。”我柔声安慰，朝她奔了过去。

　　她一个激灵抬起头，苍白的脸蛋上两只溢满眼泪的眼珠红的兔子一般。

　　我以为她一直在哭，其实并没有，她只是看到我来了，才控制不住的流出了泪。

　　阿珂这姑娘，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连番遭遇这许多糟心的屁事，她没被刺激的神经失常，实属罕见。

　　这大概，真的算是机缘了。

　　“道长……你……”她站起身，慌慌擦了眼泪，哽咽了一声，后面的半截话又被她咽回了肚子。

　　我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自从你认识了我，就一天比一天倒霉，这实在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你看，那龙本来要劈我，结果把你一起劈了。映霞水阁的衣服本来是我偷的，墨白却把你抓了。太华山本来是跟我结的仇，却把你扔进了这乱七八糟的地方。所以，不论如何，我都得为你的倒霉负责。你放心，以后由我来护着你，别管是神仙还是妖怪，就都不敢欺负你了。”

　　“啊？”阿珂身子一僵，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脸蛋上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上了两团嫣红。

　　我笑道：“在带你出去之前，我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你。”

　　阿珂慌忙低下头，想将手自我手里抽出来，却没抽动，只能偏过头，结巴道：“你……你不是出家人吗？”

　　我答道：“对啊，我们终南山太一观乃是太乙真人门下，门内弟子自然都是道人。我们门派一向随缘，出不出家皆由弟子自己决定，门内也没什么难以忍受的规矩，而且来去自由，你不用担心。”

　　阿珂声音小了许多，说道：“这……会不会误了你的修行？”

　　我笑道：“怎么可能。教徒弟，乃是天下最磨炼心性的事情，是增加修行的好机会。你莫再操心我了，只问你愿不愿拜我为师吧。”

　　“啊？”阿珂又是一怔，瞪大眼睛望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脸色却由红变白了。

　　她这脸蛋，颜色转变如此之快，不管这百转千回的心思有没有过过脑子，论心理承受能力，她真的很强。

　　应该，没问题吧。

　　我拉了她的手，说道：“此地乃是华山地脉灵泉，你我如今都被困在法阵之内，于我来说此地并没有什么危险，走着走着也就出去了。于你来说，咱们先不论灵气冲击，魂体不稳这些事，单就吃饭喝水，都算是要命的大事。我若不教你吸取灵气固魂养生之道，你走不了多久，便会送命。为了能活着离开，也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说完，我意识一转，已带着她回到镜面之上。

　　静坐的阿珂回了魂，身子猛然一震，即便抬头四顾。

　　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浮，并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体验，阿珂怔怔的看着远处那条银光长河，喃喃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神仙住的地方为什么也会这么可怕？”

　　我坐在她对面，将剑平摊至膝上，说道：“地底下，自然是黑咕隆咚的。今日我收你为徒，是为保你性命，出去之后，你若还认我为师，我必倾囊相授，你若觉得这修道界太过可怕，我便清了你的记忆，让你往后与我与修道界再无任何关联，让你过回那种不知不惧的凡人生活。到时，不论你如何抉择，都由你。但现下，你还是得给我磕三个响头，唤我一声师父。”

　　阿珂定定的看了我片刻，垂下眼，问道：“不拜你为师，你便不能教我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恐怕是对你我而言，最好的安排了。”

　　她叹了口气，撑在镜面上，对着我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没什么情绪的唤道：“师父。”

　　“好。”我轻吐了一口气，说道：“咱们太一观的历史，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我的师门，也暂时不与你介绍，一切都等出去以后再说。现在，我便将练气的方法教给你。你需心无杂念，尽早掌握。此地灵气浓郁，十分有助于练气，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缘。”

　　阿珂乖巧的坐好，认真的点点头，开始准备学习。

　　我不知她悟性如何，是以讲解的非常仔细。

　　天地灵气是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做什么，如何感应这些无处不在的灵气，如何将这些灵气吸入体内，如何将体内的灵气转换成自己的东西。

　　一项一项的解释清楚，我已有些口干舌燥。虽说以前教过不少徒弟，武功和道法却毕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呼吸吐纳，可说人人都会，但灵气这种凡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要如何才能清楚的表达出来。

　　要说它是气，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

　　只有能感悟到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的真实存在，才能感觉到天地自然所产生的灵气。

　　而这种感悟，并非用眼看用手摸，而是用心去探查。

　　越过表面浅显的印象，它的真实，便就是灵之所在。

　　阿珂，能理解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吗？

　　这等于推翻了她成长至今所建立起来的一切世界观，再重建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甚至排斥的世界观。

　　这对于凡人来说，太难。

　　我只希望她能饿死之前，学会引灵入体，只要能吊着一口气别死，那一切都好说。

　　法阵之内，我不能以灵气施法，要出去，只能靠走。

　　一个空间一个空间的走出去。

　　这是个十分耗时费力的事，只要不死，那便有的是时间去理解去巩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阿珂闭着眼一直一动不动的学着感悟。我记得当年师弟们学着吸取第一道灵气时，耗时最短的，也坐了有个一天一夜，并且这种事情，跟悟性没什么关系，纯粹由心，心越纯粹，掌握的越快，这也便是修道中人喜欢挑小孩子做徒弟的原因。

　　阿珂，已经过了单纯如纸的年岁，耗时当会多一点，恩，只要别把自己饿死就好。

　　我琢磨着如果她支撑不住，是不是需要帮她一把，强灌点灵气给她。但心窍未开，不能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就算强灌进去，也桥归桥路归路，并没什么用。

　　这可真是有点麻烦呢。

　　我摸着下巴开始掐着指头推算吉凶，忽见一丝淡淡的微光融进了阿珂眉心，令她双眉微微一皱，而后偏了偏头，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我捏着指节的手指一顿，胸中悬着的大石落地，欢喜之情溢上颜表。

　　她这是，成了。

　　地脉之内，修行练气，真的是事半功倍，但这灵气，却不能吸取太多，能保证身体行动自如便是足够。尤其是阿珂初入道门，身体还不适应灵气滋养，一下子收不住，反而适得其反。

　　只那么一两道，足够了。

　　“阿珂，先缓一缓，我现在教你炼气的方法，把那两道灵气彻底消化了，咱们就走。”我出言提醒，阿珂当即停下，点头恩了一声，继续开始认真听讲。

　　有这么一个温顺听话的徒弟，真是省心啊。

　　而且，阿珂在修炼一途上的天分，真的不小。

　　或许，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机缘。

　　恩，我上辈子是在哪牵扯了这么一桩因缘，给我这辈子送了如此一个好徒弟。

　　谢天谢地，终南山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我不觉想起在映霞水阁外的山谷，她黑发如瀑，一席白衣，裙边袖口金色的刺绣在晨光中微微闪烁，似穿着一身云霞。

　　虽是凡人，又不似凡人。

　　她手捻兰花，唇红齿白，冲我微微一笑，美得直让人失神。

　　如此美色，本不属于凡间，不为妖，便成仙。

　　我玄贞的徒弟，当不会让我失望，让这天地失望。

　　好！好！好！

　　乖徒儿，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