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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五 ...

  •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我脑里居然忽然蹦出了一句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话。

      遇见尼姑,逢赌必输。

      足可见,遇到尼姑是一件怎样倒霉的事情。

      尼姑的徒弟,应该也算半个尼姑吧。

      难道,这就是我最近一直倒霉的原因?

      我摸着下巴开始思考人生,对面的阿珂拽着九难啃啃怯怯坑坑吃吃的一边劝师父息怒一边劝师父有话好说能动嘴的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阿珂是怕一旦动手,她师父的面子会非常难看。可在她师父看来,大概就是自己辛苦养大的徒弟胳膊肘往外拐,说不准还会感慨女大不中留,有了男人就忘了师父。

      独臂神尼的武功有多高,我多多少少听说过。

      放在眼下这个世道,应该算是顶尖的高手了。

      如果一个自诩甚高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前辈高人,忽然败在了一个看起来颠三倒四十分不靠谱的骗子手上,这个打击,不知道心高气傲的长平公主是否得以承受的了。

      师太,你的徒弟真的是为你好啊。

      “你给我滚开!”九难动了真怒,对阿珂动了手,袖袍一拂,将人远远的甩出了竹篱外。

      我阿珂摔出去的那道残影,直觉一定疼痛非常,看来这个尼姑师父,真的是对这徒弟太不咋地了。

      “喂,好歹她也是你一手带大的徒弟,你一个做师父的不护着她不关心她就算了,还出手伤人。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既然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要收她?”我有些替这倒霉徒弟不值,摊上这么个很有可能是心理变态的师父,她居然没有跟着一起心理变态,难能可贵。

      九难怒道:“我的徒弟,要打要骂,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一介妖道,欺男霸女坑蒙拐骗,杀了我爹,还哄骗我的徒儿。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杀了你,以祭我父皇在天之灵。”

      “道长……你别与我师父动手,不用管我,快走吧!”阿珂爬在地上没能起身,柔柔弱弱的哼唧了这么一句。

      九难听在耳里,大概如同火上浇油,如有怒发,早就冲冠,遂大喝一声,举着拂尘便朝我攻了过来。

      我身形一动,并未与她动手,而是向后一跃,跨过山路,往林涧深处去了。

      “你给我站住!”九难暴喝一声,跟着我一跃而下,紧追不舍。

      又来。

      这几天,怎么老被人追在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四处逃窜。

      有完没完?

      我跑了片刻,远离了阿珂所在,便也懒得跑了,直接一个转身,曲指弹出一道真力,刚好撞上九难大大咧咧扑过来的身形,一发中穴。

      武功这东西,发展到今时今日,已经没落到要依靠兵刃锋利的地步,曾经的那些以真气为剑,削金段玉的法门,早就失传。人越来越懒,端着枪炮打仗多方便,还费那功夫练什么气,学什么武。于是乎,九难似乎是被我这一招打蒙了,伏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被一个她认为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一招放倒,并且还不知道是什么招,太过打击人了。

      我缓缓走至她面前,蹲了下来,说道:“师太,咱们,聊聊?”

      “妖道,今日落在你手中,我认了。咱们没什么好聊的,你尽管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去向狗皇帝领赏吧。”九难伏在地上,还不忘啐了我一口。

      好在修道中人的衣服,多经法宝淬炼,灵气滋养,难以沾染凡间的污秽,是以她这口唾沫,还没沾上我脚面,便反弹了回去,糊了她自己一脸。

      “妖道!你竟施妖法羞辱于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她气得哇哇大叫,我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回应道:“你就算做鬼也打不过我,还是歇歇吧,让我说几句话成吗?”

      她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又想使什么花招?”

      我抄着怀,望着天,说道:“我再重复一次,你爹不是我杀得,你家不是我灭的,你的国也不是我亡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得罪你你去找谁,拿我出气算什么?觉得我比皇帝,比李闯,比吴三桂好欺负些?”

      她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爹,确实是我收的。但满清入驻紫禁城这么久了,一直跟你爹相安无事,到底是谁把他老人家喊出来祸事,你心里清楚。换做是你,家里天天闹鬼,又不能搬家,不找法师来做法,难不成还打算跟鬼和平相处?这可是阴阳交战,此消彼长之事,闹不好要出人命的。皇帝押着我去收鬼,不收了你爹,我就要掉脑袋。虽然你爹曾经是个皇帝,可他死了。死人就该遵从死人的规矩,要么投胎,要么等着魂飞魄散。一代帝王,因为那么几个亡国故人的执念,成了孤魂野鬼,已经够可怜了,你却还要利用他去招惹这天下最不能招惹的人。所以,这事,你能怨到我头上吗?你好歹以前是个公正,现在是个高人,如此蛮不讲理,你敢说你不是欺软怕硬,硬茬子不敢招惹,专门挑软柿子捏?我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呢?”

      九难咬牙道:“你胡说八道。”

      我问道:“我怎么胡说八道了?”

      九难翻着眼睛看着我,恨恨的说道:“我朱家三大仇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皇太极已经死了,李闯贼子也死了,吴三桂虽远在云南,我若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你如何能说我是欺软怕硬之辈?我杀你,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父皇。他即便是孤魂野鬼,也依旧是大明的皇帝,是汉人的皇帝。更别说,他成鬼之后,并未做过什么非死不可的恶事。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令他魂飞魄散。你如此斩尽杀绝,比李闯之流还要不如!”

      “谁说他魂飞魄散了?你那只眼睛看到的?”我打断了九难,说道:“你好歹也是佛门中人,神鬼之事就算不会,也应该能知道一些。更何况,你还学了一些不入流的把戏,难道就不明白,收鬼收妖是什么意思?收跟诛这么大的区别,你怎么就不懂呢?传你聚灵法门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跟你说过?”

      九难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我父皇他……他还在?”

      我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当然在。他不曾伤人性命,为祸人间,我灭他做什么。本来想劝劝他,让他去投胎,他说什么也不肯。没办法,我就只有先关着他了。”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九难喃喃自语,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我觉得她应该是情绪稳定下来了,便解开她的穴道,说道:“孤魂野鬼,不是长久之计,靠执念留存于世,就如水中月,残像罢了。如有朝一日,执念的源头想通了,或是死了,他又该要何去何从?你真的想让你爹就此魂飞魄散吗?”

      九难撑在地上坐了起来,呼吸沉重,并未接话。

      我捏着封有崇祯的灵符,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爹,就被封在这符里,他离了亡地,无可依托,随时可能会散去。这道符,也算是个定魂咒,三年之内,能保他魂体不灭。可若过了三年,他还不愿意投胎,待符咒灵力散去,你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魂飞魄散了。”说完,我将符咒递给了她。

      她接过符咒,呆呆的看着符纸上清晰的朱砂,良久没有说话。

      我抄着手立在一边,等着她接下来的动静。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九难放下符咒,抬头看我,眼里的神色一团混乱。

      我一笑,说道:“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罢了。”

      九难轻叹了一声,站起身,低头瞧着手里的符咒,说道:“我以出家人的身份行走江湖数十年,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有听说过你这一号人物。论武功,我在你手下过不了半招,你可算是无敌于天下了。论道法,护国寺高僧都破不了的聚灵阵,你破了,不光破了,还能追溯到那法阵的源头,能寻到施法的人。皇帝不该封你天师,他该要封你国师才对。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无谓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吧。”

      九难忽然一个抱拳,腰背大度下弯,竟对我施了个大礼。

      我没躲,知她有求于我,便说道:“你爹的事情,我爱莫能助。就算他是皇帝,也脱离不了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天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逆,莫说他只是个孤魂野鬼,便是神仙,犯了天条,一样难逃轮回之劫。”

      九难躬身道:“我明白,只求道长传授护灵超度之法,我只想陪着父皇,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这个么……”我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下,说道:“你是佛门中人,不通道法,当该寻个佛门大能教你才对。隔行如隔山那。”

      九难弯腰不起,说道:“我并非什么佛门中人,我师父是铁剑门木桑道长,师门上下接为道人,乃是彻彻底底的道门中人。”

      我瞧着她僧帽下露出的那点光溜溜的头皮,好笑道:“一个道门的弟子,剃头做了尼姑的打扮,这也真是天下奇闻了。你们那铁剑门,当真是彻底的道门中人吗?”

      九难道:“既是出家,穿着打扮有什么重要,我何门何派,念的是佛还是道,我自己清楚明白便好。”

      “你在这点上,倒是挺有想法,只不过……”我琢磨了一下道法的基本,说道:“道法,乃是玄术,看不见,摸不着,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去感悟。若你灵根尚在,一旦开窍,超度护灵这种道术,信手拈来,完全不在话下。可若你命里注定没有这重缘法,莫说研习,便是看,也看不懂的。”

      九难直起身子,怔怔道:“缘法?”

      我点头道:“对,缘法。与天地通灵,不但要有法,还需有缘,缺一不可。既是道门中人,当该明白,道法自然,缘由天成。说实话,你执念太深,一再强求,心已被红尘俗世困扰,说是出家,实为逃避。既尘缘未了,又如何还能感应天缘。即便我愿意授,你也大概是学不成的。”

      九难道:“不试试,又怎知道我不行?”

      我笑道:“其实,我可以在符上开个窗户,供你与你爹交心之用,只要你能劝服了他,在符上灵力耗尽之前,我自会找到他,送他轮回。通灵,未必是好事,天眼已开,寻常看不见摸不着的会忽然一下遍布你身周每一个角落,而你,行了大半辈子人间路,再忽而跻身于阴阳道上,不知如何自处,亦不知如何应对,这日子便就算是从人间,落入地狱了。”

      九难一皱眉,到有些犹豫了。

      我继续说道:“在人间继续做你的前辈高人,总好过一天到晚对着僵尸厉鬼,仅仅为了陪你爹,不值得。更何况,阴阳不相交,即各自相安无事,若阻隔双方的屏障破了,黑不会被染成白,白却是完全黑了。到那时,悔之晚矣。”说完,我凌空虚画了一道咒文,映上她手里的符咒。符纸上的朱砂,顿起微光,灵犀在朱砂上游走一圈,于符纸空白的一角,凝聚出了一点墨色。

      “这窗户,我先给你开了,有什么话,按着墨点与他说便是。”我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我想问问,你徒弟不见了这么久,你都不带关心她的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她是个大人,又不是孩子,更不是猫猫狗狗。她有自己的事,有自己的想法,我又为何要干涉她?作为师父,我教她习文习武,已尽了做师父的本份。至于她愿意去哪,去做什么,结交些什么人,这都是她自己的事。”

      言毕,九难轻吐一口气,将符纸小心翼翼的藏进怀里,整了整衣袍,对着我又是一揖拜下,说道:“是我错怪了道长,给道长赔罪了。”

      我摆摆手,说道:“以后,对你徒弟好一点吧。她拿你当块宝,你可再别拿她当根草了,这人心啊,一旦凉了,可就再也捂不热了。”说话间,我转身离开,往山林深处去了。

      九难也叹了口气,掉头回去了。

      这下,总算再没有人追着我喊打喊杀了吧。

      在林子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我开始安心打坐,待到夜深人静,山上的各处寺观庙宇都黑灯瞎火了,才偷偷摸摸的朝有人气的地方摸去。

      穿着这一身袍子实在不方便,如不赶紧换回凡人的打扮,滚回到红尘中藏着,指不定那映霞水阁的屁事,就要缠过来。

      白龙那臭丫头闯出的祸事,我才不替她背这口黑锅。

      随意的潜入一所道观,偷了一身像样的行头,重新装扮成个江湖骗子,顿感一身轻松。

      映霞水阁的衣服,用料讲究,造型也十分美观,很符合仙界的审美潮流,只可惜穿这些衣服人,各个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比起咱们终南山,差太远了。

      一个只忙着臭美的门派,能有什么实力,能活到现在,实在算他们走运。

      对了,秦峰观日是谁?

      秦峰书院紫梅先生的弟子吗?

      嘁,都是些小门小户,管他呢。

      我一把火烧了那套自带仙气的衣袍,思考了一下,觉得阿珂的那一套更有必要付之一炬。

      后半夜偷偷摸摸的又跑去了阿珂家,围着小院转了一圈,没见着阿珂,只看到屋里一个尼姑对着一张符絮絮叨叨。

      那小妮子又跑哪去了?

      瞧这当师父的跟自家那个死鬼的爹聊的那么起劲,像是完全没收过徒弟的样子,十分不明白这个心肝肺都丢在过去的师父,究竟有什么好,让阿珂如此看重。

      从小到大,没爹没娘没朋友,确实只剩了师父这么一个熟人,可以依靠。

      人如溺水,不论手上抓到的是什么,都会紧紧拽住,怎么着都不放手。然阿珂手里抓着的,也许仅仅只是一根稻草,随时都会断去。

      可她为何会觉得自己身陷无边苦海,必须要抓着什么呢?

      相由心生,心如死海,便身处苦海,心若春风,繁花自开。

      缺爱。

      脑中回顾阿珂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模样,心里不由得烦乱起来。

      因为向往,才会恳求。

      因为在乎,才会小心。

      所以,我其实跟她那个不知好歹的师父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她用以救命的稻草罢了。

      越想,越心烦,烦的毫无理由,焦躁得难以安静,脑子里跟着一团乱。

      顺着山道走了一会,我不自觉抬头往天,华山之巅,云雾之上,太华观的结界如一轮巨大的圆盘,嵌入山峰。

      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了。

      如果阿珂已经惹上了修道界的因缘,那么她已不算是凡人了,可不论这因缘日后会走向何方,此时此刻,她依然还是个能被任何一个修道中人轻松捏死的小小蝼蚁。

      那映霞水阁的祸事,看样子着实惹大了。

      我也该要去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即便要背这个黑锅,也得让那些人知道自己的斤两,够不够来打我的主意。

      放着太华山在前,墨白掌门,就从你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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